作品简介:
《心灵的火焰》是一部反映知青生活的长篇小说,分三步。第一部:在农村;第二部:返城进工厂;第三部:都市。三部曲各自独立,却又有必然的联系与穿插。小说通过大量的场景描写,生活描写,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一直写到九十年代中期,充分展示了一代知青人二十多年中所经历的苦难和磨难,以及抗争、奋发、成长的过程。知识青年这一历史产物,所经受的一切,为时代付出了的青春牺牲。这些历练,使他们成为新中国最具抗压的一大批人,在祖国现代化建设的大军中,在改革开放的各行各业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更是产生了一批中流砥柱的优秀人物人才,担起了承前启后,振兴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重任。
小说第一部通过主人翁林莺与李世强的爱情故事,展示了一代知青人在美好的理想与残酷的现实中的矛盾,在不懈的努力与艰苦的奋斗中,在与地方权贵、恶势力的抗争中所遭受的苦难挫折、屈辱摧残以及成长过程。揭示了知青们在那一段时期的生活状况与命运道路。
心灵的火焰
长篇小说*三部曲*第一部
作者:天恩
下卷
第 三十二章
林莺跳过了死亡之坎,跳过了威胁她,紧紧纠缠的樊篱路障,朝着人生新的方向走去。她已经响当当的成了鲤鱼湾的好媳妇。每日按着生活的自然节律运动:下地干活,做饭洗衣,整理院落,学做衣服,她把生产劳动和家务琐事,都看作极为有意义的事去做。新媳妇本来就是村民们一直关注的对象,何况是这个知识青年媳妇呢?直到人们确确实实看到她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过着朴实勤劳的日子,而从无半点怨言时,才相信她是真心实意愿意嫁给杨德祥,要和他好好过日子。大家看到她尽了贤惠媳妇所能做的一切,在村民中传为佳话。林莺再也不去参加任何形式的政治运动或文艺活动了。遇上什么大会小会,热闹事儿,她都躲得远远地,宁肯在家喂鸡,收拾屋子,或静静地坐着休息,看几本书。平平静静淡然的生活,是她现在最期望与乐意的状态。
连杨德祥本人,她也里里外外的给翻了个新。他胡子天天刮得光光溜溜,衣服不管新旧,总是干干净净,利索洒落。人脸上的笑容一多,加之精神爽朗饱满,咋一看去,猛地觉着年轻了许多。让人惊讶之后,便引来了许多玩笑调侃。老汉有意无意间,慢慢也改变着生活习惯,言谈笑语中,骂人的粗话少了,文明的新鲜词儿冒了芽。不论辈分大小,人们常常拿他当模范,当榜样,也当笑料,揪住他一句话打趣个没完。他从来也不发火,只适度的笑着应付他们,或调趣地反击着,热热闹闹争辩一番。他目前成了村中最惹眼,最有声望,最能聚拢人心的领袖人物。不论大事小事,人们都愿把生活中那些牛头马脑、鸡肠子狗杂碎,拿出来倒给他看。他也乐意为人们出主意,提建议,排忧解难。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一年过去,林莺为杨德祥生了胖小子。这可喜坏了老来得福的杨老汉,他如获至宝,整整张罗着庆贺了三天。不管吃得稀稠孬好,村人亲友都欢喜的不得了,前来凑份子道贺。
陶丽尤为高兴,她亲昵地斜倚在林莺身旁,望着新生儿那娇小肉红的小脸蛋,喜欢得像八月盛开的葵花一样。她捧着他那嫩红的小手,把它贴在自己脸上,感觉着那种柔和可爱,并轻轻吻着它。
“他是多么小啊!原来人生下来只有这么大点。他多像一只可爱的小猫。”陶丽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小的婴儿,既新鲜又欢乐。
林莺勒着头巾,静静躺在孩子外侧,她温馨的笑着,甜甜地说道:“我们这个,可是个宝贝,比那小猫小狗贵重多了。”
“呀,林姐,你瞧,他还睁着眼在看我呢。好乖乖,叫大姨!林姐,你说,这么小的孩子,要是也会说话该多好,那真好玩死了。”
林莺偏着脸微笑地说:“傻姑娘,怎么可能呢,一岁多就会说了。”
“那还要等多久,急死人啦。现在会说话就好。”
林莺听得咯咯笑了,“傻丫头,要是他现在开口说话,还不吓我们一跳。那不成了妖精了吗?”
陶丽一听,捂着嘴哈哈笑了。“也是。他要现在就翘起小嘴对我说:‘大姨,你们把我包裹得太严,我热,太渴了。你去给我买根冰棍来吃,好吗?’那我呀,真怕是要吓得魂飞魄散了呢。哈哈哈。”
林莺温馨地斜睨着她微笑着。
陶丽问:“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
“叫天思思怎么样?天地的天,思想的思?”
陶丽拍手笑道:“杨天思?好呀!翻译出来,就是天地的思考。按谐音叫着就成了‘甜思思’,天地间甜美的希望。我说得对吗?”
“是呀,我希望他有一个美好的未来。他的父亲这么大年纪才有了他,不容易啊!我们受了那么多苦,总算安静了。”想到过去,便想到李世强,林莺的眼睛又湿润起来。
陶丽忙说:“千万别哭,隔壁二婶再三给我说:月婆子不能流泪。不然,以后就见不得风了。一遇风,眼睛就流泪睁不开。”陶丽站起来,走到脸盆架前,用开水烫了毛巾,返回来递给林莺说:“我可不是吓唬你,这是真的。快擦把脸。”她一转念,又笑道:“哎,给你说个好消息。自从王高升瘫痪以后,吴鸣当了公社书记,比他干得好一百倍,一千倍。许多错误都改了过来,再没恁些坑害人的狗屁事了。听说,他还要为郑德民平反,给李世强伸冤呢!真是个有心计的好干部呀!想当初,我第一眼见到他时,感觉就很不一般。现在,你看人家这公社书记当得堂堂皇皇,光明磊落,真正是个干部摸样儿,老百姓哪个不夸口称赞!原来的治安主任严涛也调回来了,任党委副书记,他和吴鸣书记配合搭档的不错。哪像王高升那瘪三,明里暗里都是一肚子坏水。提起他来,让人恨得牙都痒痒!到头来,让他落得个半身不遂,拉屎撒尿都不能自理,真是老天对他最好的报应。”
林莺把毛巾还给陶丽,咬咬牙说:“这不算他最后的下场,他的罪恶还没有被审判,我还得接连着告他。当他的罪恶被公审之后,当他被送进监狱之时,当一切被他诬陷或坑害的人都得以平反昭雪之日,我才能真正安下心,才会感到最后胜利的喜悦!”
陶丽嘿嘿的笑道:“林姐呀,大家都说是你把王高升给耍了,把他气得血一下冲了脑门,活该他这样!你给群众出了口恶气呢,人人都高兴地不得了。听说王高升瘫痪了以后,许多村子都放鞭炮庆贺呢,咱村人也放了不少。李家村的人自己筹款为庆贺此事,还唱了两天大戏呢!吴明书记也撤销了王高升对他们的错误监管,给李嫂家人平反昭雪了。”
“这是他应得的恶果,作恶多端,必有恶报。这事我也想过,他怎么会为了我的几句话就中风了呢?思来想去,突然就明白了原因。其实我的婚礼只是一个触发作用,强烈刺激了他。你不看他肥的像个猪了?整日里花天酒地,那血脂血压怕是早就高了,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
陶丽醒悟的点着头说:“噢,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就说,他那么坏的人,又是权力在握,生一点气也不至于中风吗。不过林姐,你这一着也是挺厉害的,就算他没有中风,对你,他再也不敢怎么样了。”
林莺只抿着嘴默默的、欣慰的笑着,再不说什么。有几个妇女、婆婆咯咯咯笑着,进屋来看孩子,她俩才停止谈话。
杨德祥与侄女香芹在堂屋忙着招待众乡亲。大家说说笑笑,非常高兴,都称赞林莺给杨德祥带来了福气,家庭兴旺,杨家后继有人了。杨德祥只乐得张着嘴笑个不停。
“那当然喽,龙生龙,虎生虎,王八生个癞鳖种!咱德祥年轻时,长得也是一表人才,现在虽说结婚迟了些,咱那种没变!五十来岁,也不算老,要在城市,只算个中年人,好日子还长着呢。咱那兄弟媳妇就更不用说了,年轻、漂亮。你们想,那生出的娃娃还能差吗?”一个瘦高老者捻着胡须,笑吟吟说道。
另一个老汉点着宽扁的头,眯眼附和说:“德祥晚来福相,该着后继有人,香火起焰。”
“那就趁媳妇年轻,气血盛旺,一年一个,多给咱德祥生上几个。”一个老婆子,才踏进门,就接上话茬。
“王二妈,你把人家当成啥咧?母鸡下蛋么?一天一个那不更快?你年轻时,也一年一个的生娃么?”先前那瘦高老头逗趣着说。众人哄堂笑着。
这王二妈脸一红,扬起短小的胖手撵过去锤了那人两下。那老头缩着脖子嘿嘿直笑。
“你这死老汉,都多大年纪了,给我胡说些啥话?这咋能比呀。一年生一个,连着的有的是。咱这知青媳妇身体好,人好,给咱多生几个娃娃,有啥不好呢?叫你这老东西拿我来出洋相?”
瘦老头嬉笑道:“那这也不是由你我说了算的事吧?先不说德祥媳妇今后咋样,就说你吧,也一样是女人,为啥一辈子只生了一个大光?连个二光、三光、四水、五红都没有再暖出一个呢?那是你不想吗?那是挤干了水水也不顶球用的事。”
王二妈气得鼓着脸,指着瘦老汉笑骂道:“你这个挨千刀万刀的老螳螂,存心呕我得是?谁能决定哪些事?谁不想多要几个娃娃?生不了,我有啥办法?”
瘦老头哈哈笑着,“所以嘛,说人时,先掂量一下尺寸长短,合身不和?穿得穿不上喔。”
正说着,忽见进来一个人,开面笑呵呵说道:“哎呀,这里咋这么热闹啊?真是大喜临门了!杨大哥,听说你媳妇生了个儿子?恭喜恭喜!我今天特意来道贺。”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新任公社书记的吴鸣。大家“呼”地一下拥了上去,一一和他寒暄问好。有人接了他拎的篮子,放在桌上。
杨德祥久久抓着他的双手不放,感激地说:“吴兄弟,你这么忙,还来干啥么?我还没来得及去给你报喜讯呢?”
吴鸣紧攥着他的手热切地说:“我等不及呀,老哥!刚一听到消息,我就赶来了。这可是件大喜事,主要事情呀!你不容易,晚来得子,有福,有福啊!这不单是你们一家人的喜事,也是大家的喜事,全村,全公社的喜事啊!你为咱公社又增添了一个新生力量吗,咱们后继有人了。哈哈哈。”
大家都笑起来。
吴鸣拍着杨德祥的肩膀说:“没啥拿,买了篮鸡蛋,叫林莺好好补补身体。小小鸡蛋,关键时候能起大作用。”
杨德祥过意不去地说:“你能来,我从心里高兴。拿这些干啥吗?要花多少钱呀?”
“你猜我碰到谁了?”吴鸣突然想起件事。
“谁?”杨德祥问。
吴鸣笑着说:“曲二婶。我告诉她,你媳妇生了个儿子。她高兴得连连咂嘴叫好,喜欢的没了眉眼,说家里的鸡蛋不卖了,要和李嫂一起来看你们和娃娃呢。”
“我早就想去看看这个老姐姐,咋都腾不开腿。她要来,太好了。让大家都操尽心咧。”杨德祥含着热泪说。
吴鸣把他来到一边,小声问:“他们母子怎么样?要多吃些好的,让他们养的白白胖胖,我就完全放下心了。林莺能做到今天这样,太好了!我原先是没有想到的。真不容易,难为她了呀!她算够坚强的,原先我一直为她紧捏着一把汗,现在好了,总算过了这一关。也多亏了你,要不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我要感谢你!真的,这是我心里话。那时,我有心无力呀。帮不上忙,眼见她被那个混蛋慢慢折磨,我的心都在流血。你要珍重她,真正长期在农村生活,对她来说,是一种很苦的熬炼,现在才刚刚开始,路还远着呢。咱可不能亏了她,这是个好女子。”
杨德祥默默地连连点着头。
“我还得走,”吴鸣说:“才接受这个重任,有许多事摆在那里,要去办理啊。”
“一杯茶还没喝完,吃了饭再走吧?我还想和你喝上几杯酒呢?”杨德祥抓着吴鸣的胳膊,一脸恳求。
“改天有空我来,咱哥俩再好好喝吧。”吴鸣笑着招了招手,转身就往外走,大家都用出来送他。
“这才像咱们的公社书记啊!叫人信任、放心、暖心、爱戴呀!”人们纷纷赞叹着,微笑着自言自语道。
杨德祥相送他上了鲤鱼湾河提上,看着吴鸣骑着自行车走远。
湾子河在金色的秋阳中闪耀着动人的光点 ,翻滚涌动着一股股不可抵挡的力量。吴鸣告诉杨德祥,受一定思想和政策的限制,他现在还不能完全按他自己的想法去办事。虽受到上级的一些表扬,也受到一定批评。目前形势,还是强调政治挂帅,以阶级斗争为纲,要他们多抓典型,他的压力很大。他和严涛只有一边和上面应酬周旋,一边却趁着农业学大寨的风,悄悄运作,先把生产搞上去。杨德祥听罢吴书记一路说得语重心长的话,感慨地思索着。人生,在他这个知天命的年纪,依然摆着许多新的问题和疑惑啊。
一九七二年在中国历史上属于文化大革命后期,此时社会已进入相对平静阶段。中国第一枚实用氢弹试验成功,尼克松访华,中美关系正常化,中华人民共和国在联合国恢复了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地位,众多国家与中国恢复关系或建立关系,毛主席提出“开放上海,引进外资,发展外贸。”的口号。但是,1972年的中国社会依然动荡不安,社会生产力发展水平长期处于停滞状态,工人、学生、陆续停工停学闹革命,给新中国的工业发展和教育事业造成了巨大损失和影响。由于大学停办,工厂企业也因停工停产而不需要新工人,绝大部分的高中毕业生没有出路,只有响应政府号召,下乡插队到农村,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进入工厂或参军当兵。广大农村依然有大批知识青年分次分批上山下乡,鲤鱼湾大队所在的马家豪公社也是如此。社会普遍认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是一项伟大的创举,第一是防修反修,第二是锻炼了年轻人,第三,可以解决城市大量就业问题,为社会减轻巨大的负担。青年知识分子可以在农村大有作为,改造农村落后的精神面貌。
林莺就这样平静而幸福地在这里又生活了七、八年,她给杨德祥生了一儿两女。这期间,肖斌在她和杨德祥结婚的前几个月就参军走了,在知青中,算是第一个首先实现自己愿望的人。直到陶丽、小毛头等知青一一逐步被招工回城,她内心的平静才被打破。杨德祥的侄女香芹与小毛头结了婚,随着小毛头回城,香芹也跟随着去了。这个家庭就剩下林莺杨德祥一家老小,乡党邻舍对她倒更好,更亲近,更融洽了。对她比对当地那些媳妇们更为尊敬和爱护,这一切都使林莺感激和欢喜。日常的农家生活,他并不孤寂,有杨德祥无微不至的关怀,有孩子们温馨的笑脸和亲昵的玩耍嬉闹,白天劳动又忙,晚上闲下来,还有人来串门拉家常。可是,一旦她自己安静下来,独处一人,或半夜睡醒时,她就深深地思念起父母、弟妹、同学和朋友们。一起下乡的人都走光了,都有了工作和各自的事业,直到国家停止了知青下乡运动,不会再来新的接班人。只有自己扎了根,发了芽,成了一棵孤独的树,永远都要做这里的媳妇了。她不由想起李世强寄给她艾青的那首关于树的诗:“一棵树,一棵树,彼此孤离地兀立着,风与空气,告诉着它们的距离。……”,她感到自己就像被丢弃一般,正如后羿当年被嫦娥丢弃一样,她感到身体的沉重,心灵的沉重。眼前这一切幸福和谐的生活,全都成了她欲“飞”不能的沉重枷锁。但她又确实越来越爱这片土地,越来越爱她所苦心经营起来的这个家庭。这种矛盾痛苦,日积月深,慢慢侵蚀吞咬着她的心境,以致她常常感到生活的繁琐、劳苦、沉闷和无奈。却又不能和任何人说,与任何人探讨。
杨德祥发现她常常发呆叹息,蔫下头不言不语,不似以前那种神采奕奕,生机勃勃,处处展现着鲜活与朝气。又见她望着面向省城去的天空,不觉中就流下长长的泪水,直到嘴里。就知道了她内心的苦楚。他半试探半劝林莺地说:“下次招工的来,赶快给你弄个名额,你也该回城参加工作,老在乡里咋办呀?”
林莺听罢,先是一震,后又苦笑的摇着头说:“不行呀,我走了,你和孩子们怎么办呢?我舍不得你们。而且,你现在老了,身体日渐衰退。我怎能做出这种事,只顾自己,撇下你们不管呢?再苦再难也熬过来了,我已习惯这里的生活。”
杨德祥听着,就揉起眼,老泪纵横。林莺也呜呜哭了起来。
后来吴鸣来看他们,也为此非常作难,说:“目前如果考虑孩子们小,走不了,不如先在公社学校教书,你这是轻车熟路。或者在公社里我给你找个事做,等娃娃大一点,再考虑回城工作,这样行不行?”
林莺托着脸在桌案旁思忖半天,摇摇头说:“算了,我还是在村里吧。这样,照看家里方便。”林莺本是很热爱教育工作,但她再不愿意看到那个学校一砖一瓦,不愿看到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公社机关,就拒绝了这个很好的建议。
“四人帮”被打倒那阵,高考恢复了,她使劲激动了一阵子。一九七八年的科学大会,曾像春天般鼓荡着她的心海,原本也想一试身手,复习参加高考。但一想到自己年龄已近三十,儿女家庭等问题的缠绕,内心顿时就凉了一截。每当听到某个同学寄信来说,他考上了某某大学,或谁考上了什么学校,某某人有了孩子,照旧去了考场而榜上有名时,她的心潮就一阵阵波荡骚动。有几次她找出课本,一有空闲就复习用功,如饥似渴,不分场合地点。灶间做饭烧煳了锅底,田间干活休息时看书失了神,忘了时间,人家都干了半天,她才醒悟;或是毛毛虫爬在衣服脖领上,她都不知不觉。人们都笑她,拿这些笑料开心取乐,说:“咱林妈妈也想背着娃娃去上大学喽!”林莺虽知道他们开玩笑并无恶意,可自己的这点“特别”,与环境确实不“搭调”。遭人多次“攻击”后,林莺便再不好意思当面拿出课本了。而且,繁重的家务,地里的劳动,占去了她绝大部分时间和精力,慢慢摧毁了她的梦。她刚拿出书读不一会,乱七八糟的事就跟着来了,使她没法静下心来学习读书。小孩跌倒哭了,灶火掉出来厨房着了火,某人前来借桌碗办事,猪拱开栏门跑了出来,鸡飞上墙往邻居家去了。事情一件接着一件,都得要她去干,去办理,生活才能正常运作下去。她终于明白,现实的家庭琐事,在过去她看作极为快乐的事,幸福的一切,这会子都已成为她想发展和梦想的最大阻碍和困难。况且,她不能搬动它,挪它在一边,也不愿抛弃它们,丢了它们呀!因为这些,是她用生命和热血换来的,它们是她血管里的血红球蛋白。
所欣慰的是,她最终的目的已经达到。几年前,王高升这个坏蛋的罪行、罪恶都已经彻底揭露落实,上级开除了他的党籍,撤销了他一切职务,并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刚刚治疗病愈,恢复走路说话的王高升出了医院,立马又被逮捕,公审入狱。没多久,旧病复发,抢救不及一命呜呼。郑德民平反昭雪,被调回县委工作。李世强的问题也彻底澄清平反,恢复名誉。这些消息给予林莺的,虽然是胜利,是好事连连,让人喜悦高兴。但是李世强没有了,那深沉的哀思和创伤,依然是那么隐痛。只能让她难过遗憾,只能让她一遍遍回想起那个特殊时段的惨痛记忆。她跑到大家给李世强造的坟头上痛痛快快的大哭了一场,诉说了王高升的罪恶下场。这些好消息本是她最期望的,她知道这些迟早都会到来。现在,已经能够完全放心、好好的生活了。
可是,她内心却越来越不能安静了。一批批先后下来的新老知青,都逐步撤回城市。公社也曾给过她几次名额,她都因丢不开这个家,而让给了别人。现在,他们公社连最晚下来的知青也都要走完了。她的心也在飞,但身子怎么也飞不起来。这真像她前些时,一气之下,把那些猴蹦乱跳的家鸡翅膀全绞秃了,它们只能噗噗嗒嗒在地上打转转,在土坑里刨着寻食吃。她懊丧透了!
这一切,都让杨德祥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下决心,要让林莺尽快摆脱出来,还她以自由、工作,让她高高兴兴地向着蓝天飞去,任意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这天,他匆匆忙忙赶着大车从县城回来,一下就躺在了炕上,半天都不起来。林莺还以为他累了。到摆上碗筷吃饭时,杨德祥突然兴致冲冲的拿出一块牛肉,又打开了酒瓶,给林莺也倒上一杯。林莺感觉有点怪怪,他平时是不让自己喝酒的,今日是怎么了?便笑问:“哎,老掌柜,今是刮了啥风,有什么好事吧?”
“好事,好事!林莺啊,来,端起杯,喝了它!我今天是要给你说些事情。”
林莺眯眼笑着,端起杯与他碰了,一口喝干。杨德祥满意的点点头,也一饮而尽。
杨德祥慈爱的眨着眼睛望着她说:“林莺啊,这些年来,能有现在这么好一个家庭,全是仗你带来的福,我要感谢你一辈子,一生都报答不完你的恩情。但我没有多少时间和能力去报答你了,要是有来世的话,我愿意给你牛做马。可是你现在还年轻,应该到外边的大世界去,你原来就是从那儿来的。听说,那里现在也发生了大变化呀。出去走一走,闯一闯吧!老窝在咱乡下这巴掌大的村子里,实在委屈了你。我也是从年轻时过来的,知道你现在的心境。你就把你未了的心愿都尽快完成实现吧,不要再让咱这个小家庭把你伴着拴着!那样的话,你心里窝屈,我心里也更难受呀!娃娃们慢慢都长大了,最小的也三岁多了,能离开娘了。我思量着,你该回城工作了。再迟,怕以后有什么变化,就没有机会了。日子过得真快,你跟我差不多都快十年了,你也三十岁了。再迟,怕人家就不要咱,嫌弃咱哩,你说得是?”
林莺摸着碗筷,非常感动的听完杨德祥说这些话。平时,他只把她当小孩一样关照着,从不说此类话,她在心底热爱他,敬重着他。出于对未来的渴望,青春力量时时刻刻激励着她;出于对丈夫和孩子的留恋,母性的力量又遏制着她;她时时刻刻无不在这种矛盾痛苦中挣扎,不能自拔,一直就这样拖着,想是想,却不敢去真正去实施它。听到丈夫这么问,忙红着脸说:“我要真得走了,你们怎么办呀?”
杨德祥上挑着眉把手一摆说:“放心走你的,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咱这儿有我呢。不就是给娃娃们做个饭么?实在忙不过来时,找谁来帮把忙,不就成咧?”
“那你可要吃苦了?”林莺皱着眉,咬着手指说。
“干啥事不吃苦能行?咱是庄稼人,一辈子坎坎坷坷,都经透哩。这点事,不算个事,你就放心走吧!”杨德祥夹了一大筷子菜,填在嘴里,痛痛快快地说着。见小女儿一双聪明亮晶晶的眼正看着他,寻思揣摩他话里的意思。便嘿嘿向她笑着,夸她两句,夹一片牛肉放在她嘴里。
林莺摸着孩子的头,抱在怀里,咯咯地笑了。“这我相信你,你是个细心的人。可我真要想走,那也不是白说话的事呀。看你急着催我,好像我已经拿到通知书,明天就能离开一样?”
“通知就是下来咧,东西我都给你办好拿了回来。你先看看这个单单,只等去队上、去公社办理手续就行了。”杨德祥有些神秘自豪的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纸写的通知单。
林莺惊喜地瞧着杨德祥,伸手紧忙接过。边瞅边称赞地说:“你到比我还急,不声不哈就把事情办成了!”
杨德祥又倒了杯酒,夹了一口菜,边吃边喝着说:“咱公社没有名额了,我到了县城,直接去找了郑德民。咱那郑书记人真好,见我去,亲热的不得了。听我说了你的情况,二话没说,就领到招生办。唉,只是咱去迟了些,好工作都才分完,还有就是些集体单位。我说,管它好歹,都是工作,先拿回来再说。你看着咋样?要是行,咱就去。要是看不上眼,就等下一回吧?”
林莺显然激动的手在抖着,流下两行泪。她一边用手背擦着脸,一边又看看通知单上的工作单位名称,地址。思虑了半天,才说:“倒是回了省城,靠郊区也不打紧,只是单位……,让我再好好想想吧。”
过了几天,杨德祥见林莺还不吐口,心里就有点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拉着林莺去公社找吴鸣办理手续,快刀斩乱麻,不再等林莺在家里打转踌躇,一下就把问题定死了。林莺人生又一次重大转折,就这样在犹豫中被杨德祥轻而易举地拍了版。不管林莺后来如何,此举无疑是解决了当前林莺极度脆弱的焦虑状况,给予她重新燃起梦想和渴望,创造了一种契机。
临别这天,杨德祥早早给大车套上了三匹枣红马,全村人都来送别。人们拿来许多好吃的东西送给林莺,说让她带回去,给她父母弟妹尝尝咱农村的新鲜果子。林莺连连道谢推辞,说:“啥都准备有,带不了那么多,多谢大家的盛情。”
老乡们不听,说:“这是我们的心意,不收,就是看不起我们。各样都带些,实在带不了了,留给娃娃们吃吧。”十几年的兄弟姊妹情谊,就要分别,人们全都掉下感伤的泪。
邻居大嫂说:“现在你就要走了,不知啥时还能再见面了?多想着乡党,有时间就回来看看哦。记着,咱大家都牵挂着你呢。”说完,咧着嘴哇哇哭了起来。林莺抱住她也哭了。
马车上坐着他们一家五口人,向县城快马奔去。孩子们知道他们的妈妈就要走了,本来是怎么也不愿意。但听大人们说,妈妈先去找好地方,等安排好,一切稳定后,再来接他们去的时候,才一个个高兴地答应了。林莺的心都要破碎了,几次想跳下车返回去,都让杨德祥连扯带拽的拦住了。
“唉!咋还耍起小孩子脾气,都到这时候了,还能犹豫?啥都不要多想,到了单位,好好工作,勤来信,想家呢,就回来看看。过个一年半载,我带着咱娃娃们到你们工厂去看看。也叫娃娃见见西安的高城墙,大楼房。”杨德祥在前面赶着大车,他今天表现得非常快乐,他甚至还仰着头高喊了几声秦腔。扭回头,问林莺还记不记得他曾经教给她的《三滴血》中的几段唱词。林莺点头说还记得,他们就开始了那十年前,他们曾在这条路上唱过的那些戏剧段落。小孩们听着父母唱戏,都高兴地拍起了小手。
林莺尽力去掩饰自己内心的痛苦和矛盾,想尽量使家人都高兴起来。
“思思,儿子,你怎么不说话?你都上学了,今后要懂事,好好读书,听爸爸的话,不要惹妹妹哭。妈妈挣了钱,给你和妹妹们买新衣服,新鞋,好吗?”
杨天思坐在车厢中妈妈的对过,压低头皱着眉摆弄一截铅笔头,听到问他,翻眼看看,撅嘴说道:“妈妈,你还要我们吗?”
林莺吃惊地瞪大眼说:“你说什么傻话,思思?你们是我的孩子,我怎能不要你们呢?”
杨天思瞅着妈妈问:“那你还回来不?”
“回来,妈妈一定还会来看望你们。以后条件好了,我把你们全都接过去。”林莺说着,眼里掉下一串串泪水。
杨天思忙凑过来抬起小手,给林莺擦着泪说:“妈妈不哭,我听话。”他把头贴在她怀里。片刻,他笑了笑,不好意思的说:“妈妈挣了钱,再给我买几根带橡皮的铅笔吧?”
林莺一手抱着小女儿,一手摸着儿子的头说:“好的,妈妈一定给你买。只要学习上用的东西,妈妈都给你买。”又对机灵可爱的大女儿玲玲说:“你也要听爸爸和哥哥的话,妈妈会给你们寄来好看的玩具,画本。等你上学了,妈再给你买个漂亮的书包。”
玲玲甜甜地笑着说:“妈妈,你找好了地方,快快把我们都接去,我想和你在一起,去那里上学。”
“好好!”林莺答应着,深情地也把她搂了过来,泪水又忍不住往下留着。小女儿莲莲也学着哥哥的样,用小手边给妈妈擦脸,便用幼稚的声音说:“妈妈你不哭,我最听话,我是你的乖宝宝。”
“好孩子,咱们一起唱个歌好吗?就唱小燕子吧?”林莺忍住泪,想要让他们高兴点。
“好!跟妈妈一起唱歌。”孩子们拍起了手,林莺领着他们唱了起来,引得一路上的人都欢笑的看着他们。
到了县城长途汽车站,在汽车开始发动的那一刻,孩子们“哇”地一声全哭了起来,死活一齐拽着她的衣襟,不让她走了。杨德祥低头垂手,老泪纵横。他的头发已经快全白完了,今年六十多岁,虽然身体还好,但和十几年前相比,显然已经苍老多了,他已是真正的老年人了!杨德祥紧攥着林莺的双手,难舍难分地说:“出外不像在家,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到了工厂单位,一定分清好坏人,甭让自己吃亏。孩子你放心,我会照管好。你安顿好,给我来个信……”
林莺含泪点头答应着。管车的人说车要开了,让他们离开,杨德祥和林莺痛心地掰开孩子们的小手,转身扭头被管理人员推上汽车。汽车开动了,林莺扒在窗口,探着身子挥泪和家人道别。孩子们哭着喊着撵着汽车,满脸又是鼻子又是眼泪,小手舞得像小旗。杨天思追车太猛,摔倒趴在地上抹着泪哭;杨德祥一手领着一个小跑着,大张着嘴,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着。汽车开快了,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杨德祥带着孩子们撵了好一截路,终于跑不动停下来。汽车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终于看不见了。
“走咧,走咧——娃他妈走咧!这土圪崂还是咱的土圪崂,天上的云彩终究还是要飘走的云彩……”
当杨德祥领着孩子向车马处返回时,两腿如灌了铅一样沉重。她走咧,她飞走了哇!不管她能走多远,飞多高,飞得好不好,自己管不着了。他知道她本该飞走,她的精神世界和生活起源本就不在这里。她是城市文化人,农村落后的生活方式和文化意识,直到现在,她还没有完全适应与接受。她还年轻,还有她的后大半辈人生,她应该去追寻一种现代的,更高层次的生活方式。把自由还给她,这无疑是老汉最正确的决定。他们结合在一起,是生活所迫,生活所需;现在分离,也是生活所需,是为了解放她,更是为了爱。杨德祥已经非常满足了。所有这一切,他的家庭,孩子,生活,到目前为止,都是幸福美满的。他觉着,他应该感恩于上苍。就算是自己做了一场非常美好的梦,但这梦没有白做,它是实实在在的。够了,知足了。梦醒,该起床就叠起被窝,该下地就拿起锄头。他的生命已经不是空白,它开了花,结了果,有了延续和发展的时间空间了。
杨德祥想通了这些之后,就觉着脚底下的步子又轻松快乐了。他掏出手巾,擦掉老泪,也替孩子们擦干净了脸,抓起他们的手,迈起了大步。
他先不着急着回村去,而是赶着马车,带着孩子们四处逛城。在县城街上遇见好玩、好吃的,不管贵贱,统统买给他们。孩子们倒也觉得新奇好玩,高兴了起来。直到把整个县城大街小巷都走遍看完。小人书买了一大堆,这才往回赶。
杨德祥一路上依然摇头晃脑,仰着脖子高唱《三滴血》,如痴如醉,如哭如诉。他坐在大车左侧,右脚剪盘着左脚,紧握鞭杆,一扬手腕,“啪啪”甩出几声清脆的响声。那稍花只在空中耍把戏似的缭绕着,决不轻易让它落在马背上。
“祖籍陕西韩城县,杏花村中有家园。
姐弟姻缘生了变,堂上滴血蒙屈冤。
………”
第一部(下卷)
三稿修改于2023年7月
27日——7月31日
修改后字数:11.3万字
(第一部上卷*下卷*
共二十七万五千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