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品简介:
《心灵的火焰》是一部反映知青生活的长篇小说,分三步。第一部:在农村;第二部:返城进工厂;第三部:都市。三部曲各自独立,却又有必然的联系与穿插。小说通过大量的场景描写,生活描写,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一直写到九十年代中期,充分展示了一代知青人二十多年中所经历的苦难和磨难,以及抗争、奋发、成长的过程。知识青年这一历史产物,所经受的一切,为时代付出了的青春牺牲。这些历练,使他们成为新中国最具抗压的一大批人,在祖国现代化建设的大军中,在改革开放的各行各业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更是产生了一批中流砥柱的优秀人物人才,担起了承前启后,振兴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重任。
小说第一部通过主人翁林莺与李世强的爱情故事,展示了一代知青人在美好的理想与残酷的现实中的矛盾,在不懈的努力与艰苦的奋斗中,在与地方权贵、恶势力的抗争中所遭受的苦难挫折、屈辱摧残以及成长过程。揭示了知青们在那一段时期的生活状况与命运道路。
心灵的火焰
长篇小说*三部曲*第一部
作者:天恩

下卷
第三十章
林莺大病了一场,在炕上躺了一个多月后,才慢慢有了好转。她大伤了元气,溺水、小产、风寒、内心充满了无尽的痛苦绝望,从而对生命意义产生否定,求死的决心强烈而不能消失。尽管乡亲邻里,同学朋友车轮般的连轴转着看望她,怎样开导她都听不进去。杨德祥与陶丽更是紧紧盯着,一刻都不敢迷糊。而小红雪雁等别的小队知青也配合着前来照看,陪伴她,守候她,生怕有一点点疏忽闪失,让她寻了短见,那就什么都来不及了。林莺的命,一直像大梁上挂茶壶——玄乎着在那里!
自从那天从水里被救回来后,林莺一个星期都昏迷不醒,一直高烧不退。加之产后失血过多,她体质虚弱,抵抗力极差,几次都几乎死去。大家硬是昼夜不停地轮流守候在她身旁照料她,找大夫,熬药灌药,烧水喂饭擦洗。她像是被大家捧在手中的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病猫,大气不敢喘地把她慢慢救活了过来。身体渐渐可以恢复起来,可心灵的创伤太深重了,谁能有灵丹妙药可以治愈呢?
一时半会,她不可能忘记过去,而生存下去的道理和依据又是什么?为了这么多人这样精心呵护和关怀,她虽然不能马上就寻了短见,可她内心随时又准备着那一刻。杨德祥一直想劝慰住她,可谁的话,她能听进去呢?现在让老汉最担心的就是这点,他从来不敢稍走远一些。说起来,老汉在院子里憋了一个多月,心里也烦得不得了。即使有事出去,也不敢太久太远。还千交代,万叮嘱的安排好替换的人,才匆匆离去。人们谁也想不出一个好办法,让她彻底打消那轻生的魔念。

这天上午,杨德祥在院中石桌旁坐着,心里正闷得慌,便用小刀抠弄着烟锅。忽听门外有人声说:“他就在这家住,你们进去寻吧。”听话音是一个村里人正给生人指路。
杨德祥寻思不出是谁来了,忙起身开了大门迈出步,迎面却见王高升与马三正对着他看。他先是一愣,怒气立马从心中浮起,直往头上撞。他攥起了拳头,想回身到院里找一个家伙,一下打死这个令他千恨万唾的狗东西。刚要扭身,突见王高升和马三满脸堆笑。马三抢先一步上来拽住了他说:“哎呀,老哥!你原来在这儿住,我没来过你们村,转了几个圈子,才寻着了。哈哈哈。”
王高升马上掏出一包中华牌香烟,打开先递给那指路人一根,那人接过烟谢了便走。他回身又抽出一根想递给杨德祥,又怕杨德祥不理睬他,便打诨着说:“成天只见你这杆大旱烟袋不离身。来,今个你也来一支纸烟,换换口味,看咋样?这可是现在中国头号好烟,中央干部级的,也都是抽这个烟。咱这儿弄不到,还是前几天,地委一个朋友从北京回来,搞了两条,给咱两盒,算是咱脸大了。嘿嘿,打开的这一盒不说了,这另一盒还没动,你先顺上一根,要觉着好抽,你都拿去,甭客气。”
杨德祥把眼一瞪,“呸”地一口痰唾在他面前,唾沫星子直喷了王高升一脸。王高升这回倒蛮有“涵养”的没有生气,也没发脾气,掏出手绢擦了擦脸,朝马三笑了笑说:“这个老哥,我知道,人是直了一辈子,从不会拐弯抹角,有啥就端直给你撂出来。要说这样好吧,当然是好,直爽人吗,可亏也没少吃。有啥办法,性格么,谁也不能勉强哟。”王高升自释地笑着。接着又笑道:“今儿来,是特意来看望你们,不让进门么?”说着他身后又闪出一个干部,提着大包小包,满脸堆笑的点着头。
杨德祥从鼻子里恨恨地哼了声,满脸怒容,用手指点着他说:“进门?你给我滚得远远地!滚开,知道不?这门是给人进的,不是留给畜生的。”
马三忙插上话说:“呀,老哥,你甭燥么。咋说这些个难听话呀?今天真是存心来拜访你吗!”
“拜访?”杨德祥转脸瞪着马三,用手指着王高升说:“他这是来拜访谁?我一个老农民,他来拜访个啥名堂?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吧?从来就没安过好心!他那肚子里的花花肠子,当谁不知道?把人还没有害够咋的?还想再来作恶造孽不成?王高升,你这王八蛋听着:你今天仗着有权有势,就无法无天,横行乡里。可你记着,这江山不是共产党给你王家打得;你现在这官,也不是你的祖业!总有你倒台拉稀的一天,我就睁眼看你还能坏到几时?你的罪孽越积越多,总有一天,不得好死。”杨德祥喷着唾沫星子骂着,眼珠子通红通红,拧着脖子斜瞪目剜着他。
王高升一脸煞白,内心气得不行,外表却尽力压抑掩藏,头上渗出一层冷汗。
马三见局面僵得要死,忙又上来打围场道:“老哥哥呀,先甭说这么多难听的行不?常言说:有理不打上门客。王书记今天来,就是想化解一下咱们之间的隔阂和矛盾,有什么恩怨疙瘩,也得让人进去坐下说吗?在门外大吵大闹,多不好看,得是?就有再大怨仇,也不能拒人于千里之外,对不?说句玩笑话,你就是再恨他,想给他一刀,连个人影都见不着,那你杀谁去?哈哈哈。领导这次来,绝无恶意,你不要想得过多了。”马三一边打趣逗乐,一边摆着道理,尽力缓和这种难受尴尬的局面。又扭头向后面问王高升,他说的对不对?
王高升忙陪着笑,点头应是,顺便凑着马三的话说:“我是真心实意的来看看,绝没有别的意思。你要是还记恨着我,给你一把刀,就算把我杀了,我也绝不怪你怨你。或者,你干脆打我一顿,出口气我也绝不皱眉。”杨德祥冷冷的又哼了一声,说:“我怕你脏了我的手。今天我姑且放你们进门,倒要好好看看,你葫芦里到底卖的是啥药?”说着,杨德祥转身进了门。王高升,马三则迫不及待的跟了进去。因为这时门口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他们实在感到难堪的抬不起头。
才进院子,马三便接过那干部手中提的东西,让他在门外等候,并顺手关上门,又拉上了门闩。杨德祥鄙夷的看了一眼说:“大白天的,又不做贼,又不亏人,关啥大门?有啥见不得人的事?”
马三慌忙笑道:“不不,人多眼杂,嘴乱。嘿嘿,你咋光往歪里想呢?”
“不是我胡思乱想,是有人净把事情往歪处做,整天想着咋样去坑人害人。好咧,有啥话,就快说吧。”杨德祥往石桌旁石凳上坐下,毫不客气地说着,也不让做,也不往屋里引。

王高升和马三相互看看,觉着这是块老挡门石,还得一点一点,慢慢地往里边挪。急不得,火不得,燥不得。反正是有备而来,如今大的风险都已过去,他王高升的官还是稳稳当当地坐着。现在再没有谁能够把他扳倒,他也不怕恁些小风小雨。相反,他觉得,有时一些小风小雨到能够帮他时刻清醒,警惕,帮他锻炼自己,增强抵抗力,从而避开大的风雨。所以,他要放松一下,松动一下紧绷着的神经。他们知道林莺的情况,他不怕女人怨恨,他想以胜利者的姿势,再站到她面前,看她有什么反应。这就像一只猫吃完肉,得意的舔着牠的爪子,让人欣赏牠优美的洗脸动作一样。他也想在林莺面前来表演一番。只是,首先得让观众安心的坐下来才行。另外,他还想拾起他那未完整的梦。那就是:既然李世强已经死了,林莺断了这个念头,他就得抓紧时间关心她,对她好,慢慢地改变她,俘虏她。让她投入自己的怀抱。人在一定的条件环境下,都是会变的,他王高升就是要去创造这个奇迹,这就看他的手腕是不是更高,更有智慧,更能慑服对方。王高升自信他有这个能耐。王高升念念不忘他和林莺的那种感觉,那真是如仙如幻,美妙无比,彻骨透心啊!不知怎么,他觉着他自从和林莺有了那种关系后,他和自己的老婆在一起时,就再也没有兴趣了。他觉着老婆其丑无比,简直就像一头老母猪。当全公社都在议论王高升那件丑闻的当儿,他老婆也曾狠骂过他几次。骂他沾花惹草,招来众乡党的诅咒谩骂。连她自己走在街道,都被人家戳着脊梁骨,没法见人,真是羞了祖宗八辈先人。王高升被骂得恼羞成怒,加之对她的厌恶,一气之下,骂老婆比母猪都恶心,日都没有人日,并吵着要和她离婚。他老婆哭的死去活来,一时想不通,喝了包老鼠药,一命呜呼。自此之后,他也物色续弦之事,总没有称心合意之人,那贼心又老不死。所以,今日壮着胆子前来探测林莺虚实。

王高升与马三腆着脸在石桌旁坐下,他递给马三一根烟,自己也点上一支,一双贼亮的眼在院中扫来扫去,随后盯着杨德祥,小心翼翼地说:“小莺子最近怎么样了?我想看看她。”
不提还罢,提起正在受苦的林莺,杨德祥不由又满腔怒火地对王高升叫道:“还没有让你狗日的害死!有一口气活着。少操你的贼心,她是死是活用不着你问!”
王高升厚着脸陪着笑,“话不是这么说,我是公社书记,就换做一般人,来看看她,也是应该的嘛,何况是我呢?听说她想不开投了河,娃也没有了。嗐,多可惜了呀!不管这娃是谁的,总是个生命吗。听说她还大病了一场,身体亏得厉害,人也折磨得不行,瘦得不成样子了。连我听了,都心疼得很。今天我就是想看看她,安慰安慰。顺便带了些人参补品等,让她好好休息,好好养病,别的啥都不要管。有困难,有问题,不论让谁传个话,只要我知道,绝不再让你们说第二遍。这是五千块钱,不算多,是我的一点心意,你看着用吧。我知道,给她看病吃药,你也花了不少钱。咱农家百姓,本来就不富裕,这一折腾,恐怕把你的老底都腾空啦。收下,甭外气,也甭再说那些难听的硬气话。骂我一千遍,一万遍,我不怨恨。事情都过去了,再说什么,也来不及了,也不顶用。我知道,我有错,有过失。可我也是个人,不是神仙吗。是人,总难免犯错,知错而能改,才能真正成为君子。知错而愿改,总是好事。古人不是也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么?咱虽不算什么君子,但也不算是十恶不赦吧?说句实话,我今天来,就是来认错,认罪,赔罪来了。你和林莺看着办,愿咋处理都成。”王高升滔滔不绝的表演着,他想让人觉着他非常虔诚,悔恨交加。而且十分愿意补偿林莺、杨德祥的一切损失。
“可惜,你看错了人,我眼窝没有瞎!你给谁认罪,想哄骗谁?你敢到法院去认罪么?你敢把你那些丑恶的罪行都公布出来么?你有那个胆么?算你说对了一句话,那就是:我只有难听的硬气话给你听。老汉我再穷,再困难,也不会要你这些臭钱!你马上给我拿走,滚蛋!我嫌它脏、臭。你的这些钱,不是贪污,就是受贿得来的吧?或者是强行索要得来的?想也能想出不是啥好来路。就算是你的工资,可你那工资是咋挣来的?是靠坑人、害人得来的!你今天就是说的天花乱坠,我也没有办法相信你。”杨德祥把他放在自己面前的几大摞钱,一下推得远远的,把脸扭向一边。
马三才要张口说什么,忽见林莺披着衣服散着发,一下子从屋内冲了出来,抓起王高升那些钱,礼品之类,就往他脸上摔、砸,并揪住他的衣服,撕扯他的头发。
“你这人面兽心的狼!我没有找你算账,你竟跑到这里装样。谁稀罕你的臭钱!你想着我不知道你打得是啥鬼主意?给你说吧,死了你那贼心,我今后就是嫁给一个穷的啥都没有的人,就是嫁给一个老汉,或者瞎子瘸子,也不会嫁给你!你还我的世强,还李世强的命来!”林莺现在没有眼泪,只有仇恨,怒火,一并爆发出来了。
王高升胡乱地抵挡着,脸上被抓了一道血印。马三赶忙扳开了她的手,让王高升脱身逃走。马三连连说着好话,说他们今天来,确实一点恶意都没有。这样做,给书记一点面子都没留了。林莺便骂他是条狗,快跟主人一起滚蛋。马三摊着手,耷下头,灰不溜秋的出了院子。
在村街上,众村民、乡党一片叫好欢呼,嘲笑着、叫骂着、敲盆子敲碗,唾唾沫仍土块。王高升、马三像过街老鼠,急急穿过人群,出了村子。王高升沮丧极了,气恼极了。
自此之后,林莺有了一个新的意念,新的打算,他再也不想着去寻死了。一口恶气发泄出来之后,她感到心情好了许多,身体也渐渐恢复了。她每天要出来,到院里来晒晒太阳,到后院树趟里去散散步。踩着厚厚的落叶,脚下一片“沙沙”响着;用手摸着一颗颗高耸的杨树,昂着脸直看到顶稍,看得脖子发酸,眼睛发涩。然后低下头,闭目静默。片刻,又睁开眼平视一棵棵树干。这些树木,虽然没有了漂亮的树叶,树干却壮壮实实地挺立着,生命力依然充沛。林莺不知不觉笑了,随口说道:“哪里黄土不埋人呢?”

杨德祥看到她脸上渐渐有了血气,眉头也舒展了许多。但是他还是操心林莺的安全,不敢疏忽。这一切,林莺都心里明白。这天,她微笑着告诉杨大伯说:“我心里有个秘密。不过,现在不告诉你,到一定时候再说。还有,你不要在那么看着我了,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吧。我想通了,不会再寻死,而且要好好活着,还要完成一件大事。”
杨德祥半懂半糊涂地听着她的话,憨笑着摇头说:“你的话我不太懂。只要你现在想通了,我就放心啦。”
林莺点点头说:“在探监时,李世强交代,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我坚持活下去。我答应过了他,就得做到。而且,我不能就这样便宜放过了王高升,让他逍遥法外。总有一天,我要看着他被送上审判台。”
听了这话,杨德祥高兴的掉下泪,放心的笑了。从此之后,他下地去的脚步迈得安然了,干活踏实了,一颗久悬着的心落在了肚里。

又一个春天悄悄来到。林莺走在新耕开的深黄色土地上。看着人们犁地、撒种,看着骡马健壮的在地里耕作,抬头挺胸,喷吐着热气,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儿,她十分感动得流下了泪水。这一切是多么熟悉、亲切、可爱呀!
田野上泥土的湿气,带着那种久违的、令她清心润肺芳香,使她一阵阵颤栗而振奋。青春的活力默默涌动,重新又回到她身体内来。她仰起脸,望着宽广的天空,感到生命的珍贵可爱。一切都是那么清新、鲜活,自己像重生了一次。她站在耕地的北头,往南望去,犁铧像划艇似的刨开大地的平面,一排排新土波浪一样倒翻在旁边,一层层紧凑的压着另一层,形成了一片疏松透气,高出原来旧层面的崭新土地。远处的树丛间,弥漫着淡蓝色的晨岚,而在新土地的上方,被阳光照射的空气中,氤氲的漂浮着浓重的乳白色雾团。人马过去之后,流烟似的被冲破一个豁口,露出一溜透明的空处,随之便极快的又弥合在一起,混混沌沌,迷迷茫茫,看不见远处的一切。林莺蹲下,捧起一把新土,放在鼻子前使劲闻了几下,然后把它抛向空中,新土均匀的扇形回落在地面。林莺又拾起一个刚犁过后,平齐光亮的泥土块,这是纯正的黄土地上的土块,细细的面面土,没有一点杂质。她爱不释手的紧贴在自己脸上,光滑的蹭着抹了抹,微笑着朝前走去。一个犁地的中年农民看见她走过来,热情与她打招呼,并问她是不是找人?说要找杨德祥的话,他在前边那片麦地浇水。林莺只说长时间没有到田里来,随便走走转转。
走到过冬后的麦地时,空中的雾气突然开始收敛,阳光像万簇利剑一般射下光芒,大地豁然开朗。麦田绿绒绒一片连着一片,顺着鲤鱼湾河堤望去,好些人都在春灌浇地,他们隔三差五,远近自由分布着,浇完这一块,又挪向下一片。林莺看见远处的杨德祥正勾着腰在地里改水,就顺着河堤往前走过去。

河堤上的柳枝像发辫似的披挂了新装,在晨风中袅袅摆动,如藏女的舞姿;新插得大叶杨,一枝枝吐蕊绽放,无数小手掌似的嫩叶,带着些许羞红,像小孩一般露着窘色,在阳光下幸福的闪烁。林莺想起去年夏天,她曾和李世强在此嬉戏的情景。那时,她是多么快乐呀!青春、理想、爱情的萌动,可是一转眼,什么都没有了。一切如过眼云烟,摸不着,抓不住,一去不返。那是梦吧?她想。如果所有一切真是梦,那倒好了,她宁肯重新做一次这样的梦,她会很好地把握自己,改变事态的方向。那么,李世强现在一定会鲜活的站在自己面前,笑容可掬的向自己述说着什么,那该多好!她宁肯折一半寿命给他,她将会更珍惜的去重新生活一番。林莺边走边边看,回想起他们曾在一起的许多场景。那些情景非常清晰的印在他的记忆里,如一页页的相册,她把它们珍藏起来,永不退色。这些影像,将成为她今后生活的精神支点。
当他走到去冬她跳河的那个地方,停顿了下来,清清的河水还是那么不停歇的滚滚向前。要不是杨大伯这个善良而勇敢刚强的老人的竭力相救,自己现在怕是正默默地、永远的躺在这河底了。杨德祥对自己的关心远远超出一般乡亲们的关系,他是用一颗真正慈父般的感情来对待自己。他每一步都竭尽全力,毫无顾忌的关怀她、帮助她。不图回报,不图名利,只有一种朴素的责任感和正义。林莺内心感激自不必说,回报的心绪也时常出现,她该以女儿般的情感来对待他。这次死而复生,基于大家对她生命的担忧和关照,她对王高升强烈的复仇意念的产生,使她彻底打消了那种轻生的念头。她要再活一次,重新给自己的人生一个新的定位、起始。但这一次活的意义和方式却大不相同——她在酝酿一个怪异的,近乎荒唐的计划。
这个想法的根源,还要归咎到王高升近期不断的骚扰和逼迫所产生的反作用力。尽管林莺把王高升骂得狗血喷头,他还是不断地派人前来探望。说和、送东西、送礼物,一心想拉媒扯线,妄图达到他最终目的。林莺则一次比一次恨得牙齿痒痒,但他最终想到了一个报复、愚弄王高升,却又报答、感恩于杨德祥的办法。
林莺故意装作慢慢开始心有所动,接受王高升派来人的劝慰,收他送的东西。王高升喜得不亦乐乎,甚至又厚着脸皮来鲤鱼湾看望林莺。林莺这次没有发火,只是代答不理的冷冷哼上几句,王高升都觉着是对他莫大的恩惠,使他欣喜若狂。在他看来,那已经是巨大恩施了,他愿像狗一样摇尾乞怜于她,哪怕只争得着一小块骨头,他都会如获至宝。因为这些足以给他今后的计划和想象,留下广阔的空间。
林莺那个愚弄报复王高升的计划,正逐步趋于成熟。但她不知该怎样向杨德祥提出这个问题,她觉得这样做,对一位年高德劭的长辈人来说,似乎是一件极不严肃,或者还有些亵渎的意味在里面。但她的确是经过深思熟虑后,认真下了决心的。说实在的,除了李世强,林莺再不会去爱别人。即使对二胖,也不例外。她只把二胖当做一般性最好的朋友。何况,前不久二胖怕她想不通出事,又一次向她求爱遭到拒绝后,现在已远离这里。他被父母接回省城去疗养腿伤,再不回这里了。林莺父母收入微薄,抚养弟妹已经很艰难,她即使回城去,没有工作,也无立足之地啊!她对杨德祥那种近乎父女的关怀,怀着崇敬的、无限感激的情愫。但就她目前的状况,必须立刻做出一种选择,她逃避不了现实社会。那就是:现在想要在这里生存,要么尽快选定一人嫁出;要么再次屈就王高升,答应与他结婚。否则,她已不可能再像过去一样,顺顺当当的继续安定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衡量再三,她觉着嫁给杨德祥,是她唯一正确的选择。也是她心甘情愿,平心静气能够定下心的。这样,不但报答了人,而且给自己带来心灵的安慰。杨德祥除了岁数大外,从各方面看,都是一个杰出的庄稼人。他的身材相貌,他的性格气度,都是林莺十分赞赏和敬重的。伴陪他度过余生,给他的后半生带来一点点家庭温暖,都会使林莺感到一种自慰,一种报恩的崇高。

杨德祥正在地里疏通水路,挨个浇灌。抬头猛见林莺走来,忙直起腰说:“唔,你出来看地啦,起这么早,对身体好啊!”
林莺笑笑说:“大伯,我想下地干活,家里能把人闷死。”
“行么。劳动劳动,心情一好,身体也就健康了。不过,你上学校的事咋办,还去不去教书?”杨德祥微笑的摸着下巴,关切地说。
“不去,不要那个工作了。”
“那你不是昨天还答应学校来的人说,很快就可以去教课咧?”
“我是在哄骗他们,让公社那些人穷等,折腾去。捉弄捉弄他们,我心里才痛快!”
“你呀——和过去有点不一样了。不过,不要和他们再纠缠了吧!咱现在还有那个心情?你还调皮呀?那些人,都是狼窝里的,打不得交道。”杨德祥很不高兴的瞥了她一眼,慨叹着,担心着。“不要再玩火了,听我的话,咱没有本钱了呀,输不起了啊!”
林莺沉静的笑了笑,咬咬牙,信心十足地说:“不,我要好好地,真正和他对阵一次。这次绝对不会输,我要让他彻底输个精光。”
接着林莺告诉了杨德祥自己的心愿和计划,把想法都说给了他。
杨德祥眨眼听罢,诧异地张着嘴,半天才合上。他终于生气的“嗐”了一声道:“胡闹,胡闹!这些都是小孩子的想法,传出去,村人还不笑掉大牙,连我这老脸都没有地方放咧。悄悄着,快停下,再不敢乱说!伯都这么大年纪,相差太远,不配,不配。你还年轻,娃呀,甭着急,咱得找个好人家再嫁。伯叫人给你仔细瞧着。只要你不嫌弃咱这儿,好人家多的是,好好找个年轻后生,那才相称!”杨德祥老汉满脸通红,极羞涩又极认真地吊下眼皮,一手握着铣把,摇晃着脑袋,不以为然的嘿嘿笑了。
林莺平定着脸说:“不行!现在除了你,我谁都不嫁,更不能便宜了那条色狼。你没看见他一直都在虎视眈眈,一点都不放松么?夜长梦多,我要是不知啥时候打个盹儿,就有可能再次陷入他新下的套子。所以,得先行一步,抢在他的阴谋之前。难道你愿意让我再一次落进他的口袋?”她既坚定又恳切地说。
“唉……这……”杨德祥把铁锨使劲往地下一扎,插进了土地。他挠着头抬眼看着林莺,睁大眼说:“那当然不成,叫这狗日的做白日梦吧!可你选我……也不成啊!我岁数太大,太不相配呀……”
林莺严肃认真,又充满着自信和热情说:“我不嫌弃这些,不怕别人说啥,我愿意就行。我感觉和你在一起,非常安全、踏实又自然,也愉快。我已经非常熟悉这个家了,也喜欢这个院子。我会像一个真正的农妇一样,给你一个家,你不喜欢我吗?不愿这样?不高兴吗?”
杨德祥完全被感动了,满眼饱含着泪花。他何尝是个木头人呢?他三十年前就懂得这种感情,自他心爱的秀莲死后,他就把这种感情深深地锁在自己内心的底层了。林莺的一翻话语,重重触动了他内心那根埋藏已久的、最深的琴弦,当它在心中怦然激荡的顷刻,一曲异常动听、美妙、而又悲壮的音乐,犹如洪水般开始撞击他身心的岩岸。
杨德祥双手颤抖着,用袖子擦过眼泪,深情地看了一眼林莺:她就是当年的秀莲啊!他不由背过脸羞赧地说道:“伯怕太亏了你,将来对不住你呀! 我闯荡了几十年,遇见你这样好姑娘不多。伯怕长期生活起来,你过不惯咱农村这苦日子呀?”
林莺见他说了真心话,又高兴,又激动的说:“这一切我都考虑过了,我从来就不怕吃苦劳动。在我看来,这才是一种真正地生活。我会养一院子的鸡鸭,会种好多果树、蔬菜、瓜果。再给你生一两个大胖小子,那你高兴不高兴?”林莺欢笑着拉住杨德祥的双手。
杨德祥幸福的泪水不停流着,抽出一只手摸着她的头发说:“好……好哇……”。忽见有人在远处看他们,忙说:“快松开手,都让人看见咧。”
林莺吃吃的笑道:“怕啥,让他们看吧。谁想咋看随他,我才不管这些。”说着便故意紧抱住他。但又一转念,怕老汉真太难为情,一时接受不了这种状态,便松手说:“那我先回家,拿了篮子来,挑些野菜,咱包顿饺子吃。”林莺调皮地朝他一笑,转身轻快的顺留着沟梁走了。她又恢复先前那所具有的活泼了。
杨德祥感动得答应着,连连说好。他看着林莺消失在远处回村的地里,一种新的生活前景展现在眼前,他感到无限喜悦,仿佛一时间,他又回到了年轻时代,一种力量充盈在他强壮的身体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