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亲的自行车
游雪莲(四川)

我和弟弟陪父亲去湿地公园散步,刚走到公园大门处,就听见有人喊:“游大游二好孝顺哦。”我顺着声音望去,原来是父亲的老同事张叔叔在喊我。这声小名把我叫得差点流出眼泪,让我仿佛回到了曾经的童年,回到了无忧无虑的那个年代。
我们结伴而行,他提起我小时候在父亲单位玩耍的情景如数家珍,特别是说到父亲每次用自行车搭载我回家的情形哈哈大笑。
我两岁那年弟弟出生了,母亲要带弟弟,父亲就经常带我去单位。
那时,单位为方便工作人员下乡,专门配备有一辆公车,准确地说,是一辆自行车,上海自行车厂的 “永久”牌二八加重车。每周一至六上班时间专供负责农业生产、水利建设宣传报道的工作人员用。徐伯伯负责该项工作,他有调派权,单位同事都亲切地叫他“徐三爷”。
那个年代郊区都还未通公交车,单位领导考虑住单身宿舍的职工周末回家,允许临时调剂使用。同事之间也十分友善,对家庭有困难的都特别照顾。父亲带着年幼的我要走十多公里的路实属不易,面恶心善的三爷就将自行车让给父亲周末骑回家。
我们从关外出发,出了市区进入乡村公路就是碎石铺的路面。我坐在自行车上有时都差点摔下来,父亲都为我捏一把汗,一边安慰我,一边缓慢前行。
每次回家都要经过九井坝那个万年坡,父亲让我继续坐在车上,他用双手扶着自行车龙头,迈开双脚一步一步往上挪。那是一个长长的斜陡坡,父亲要鼓足勇气,用尽全身力气才将自行车推上去。
上坡后还没喘过气来,就进入更加颠簸的机耕道。自行车行驶在乡间的一条小土路上,七拐八拐试图寻找稍微平整的路面。
我们穿过大街小巷,路的两侧种了高大的樟树,一抬头,金黄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稀稀落落地洒在我的脸上。当骑行到乡村小路时,路上还有小鸟作伴,鸟啼声从四面八方汇聚到我的耳畔,音色各不相同,却是如此和谐悦耳。
远处,一望无际的田野,葱葱绿绿的,像一片柔软的绿毯,绵延起伏的山峦,紧紧相连,袅袅炊烟从村民的瓦房顶上升起。
坐在父亲的自行车上,不论春夏秋冬,看着田野四季变换如油画般绚烂,风吹麦浪、稻花飘香、玉米拔节、高粱成熟……
一路上父亲会给我讲故事,每路过一处还会给我说该地名的由来,我在后座上东张西望,时不时冒出些稀奇古怪的问题,父亲总会耐心地解释。若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父亲就会顺着我的想象延伸过去,保护了我的童真。当父亲急切地按着铃铛“叮铃铃叮铃铃”时候,不知不觉就到家了。
在布谷鸟的声声婉啼中,田野里小麦一天天由青转黄。当我们骑行在乡间的小路上,一阵微风吹来,空气里,弥漫新收小麦的清香,诱惑大人小孩的辘辘饥肠。
一到收割的季节,父亲载着年幼懵懂的我绕道去生产队的晒坝分麦秆。在排队等候间隙,父亲将自行车停靠在保管室门前,于是大人小孩一窝蜂围拢来要骑车,父亲就很乐意让他们在晒坝里遛上几圈。有的还在一行行堆得很高的麦捆成垛的中间穿梭骑行,引得小孩们追逐嬉戏。
等他们过足瘾后,父亲将捆好的麦秆放在车上,系好绳子,借着月亮的清辉,满怀丰收的喜悦,听着夏虫啾啾,回家了。
我刚开始坐自行车不习惯,父亲就用凉背篼(一种用竹篾编的背篓)把我背在背上骑车。母亲还用麦秆为我编了一顶草帽遮太阳。父亲刚把我放进背篼里,我就哇哇大哭,生性胆小,十分害怕,要父亲抱着我坐在车上,父亲就叫我抱着他的背,我却使劲抓住他的衣服,还是害怕,一会儿又用双手搂紧他的脖子,一会儿又搭在他双肩上,直到感到最安全为止。
后来稍大点,坐得稳当后,就调到前面临时座椅上。每次上车就很高兴,手舞足蹈,唱唱跳跳的。
三爷人很好,考虑我脚踩不到踏板,担心路途遥远受不了,于是找来木板钉合脚的踏板。为让我坐在自行车上舒适,他特意在车梁架子上绑一块木板当坐垫,再用柔软的棉布密密地缠紧,脚下绑两块成十字架,便于踏脚,把我抱上座位试试合适了才放心。坐上车我就双手紧紧抓住自行车的龙头。
路过新民供销社,父亲会将车停靠在小卖部一会儿,顺便带点日用品,再为阿婆买几两杂糖之类的东西。父亲将物品小心放进北京牌手提包里,挂在自行车龙头上确定牢靠我们再出发。
有次我后脑勺生了一个疮,被背篼磨破了皮,鲜血直流,已经到仁和路,父亲连忙原路返回把我送到市委医务室处理,医务人员问清情况后,用红药水和碘酒给我消毒,当时值班的陈医生看到这情形,说这娃儿怪可怜的,责怪父亲说,那么小的孩子,坐什么背篼嘛,哎!
冬天寒风刺骨,就用背带把我背在背上。父亲穿着二叔退伍后送他的军大衣,将军帽戴在我的头上,还用穿旧了的衣服缝制一副手套护着我的手,他总是骑得很慢很慢。
三爷有天骑着这辆自行车在上班途中,刚到水涯居铁路桥下,为了给一小车让路,立即把自行车停下来,却不幸被小车闯到路边的沟渠里,摔伤了一只脚,落下终身残疾。
后来我工作后还经常在上下班途中遇见三爷,他总是满面春风地与我打招呼,还会提起往事。看到三爷一瘸一拐走在路上,心里泛起一阵酸楚,想到昔日威风凛凛、踌躇满志、走村串户的宣传报道员,而今只能蜗居在办公室搞点后勤工作……
在那个流行“三转一响”的年代,“凤凰”“永久”,这些牌子的自行车很难买。父亲就委托在乡供销社工作的二叔买回了一辆“飞鸽”牌自行车,好歹算是我们家的大件商品了。骑上锃亮的“飞鸽”可风光了,我们开心极了,虽比不上“凤凰”“永久”,但也吸引了没有自行车的乡邻的眼球。
为了爱护好那辆自行车,父亲在车梁架上缠上棉布带,后来又更换成黄胶带,生怕碰撞了、磕着了、磨蹭了,还经常从堰塘提水回家擦拭车身。自从买了新的“飞鸽”,再也没用公家那辆车了,父亲回家次数也多了。
周末到了,父亲早已推出自行车在宿舍门口等我,他坐在车座上,一只脚着地支撑着身体另一只脚踩在踏板上。我飞快地跑过去,他将我抱上座椅,挪挪屁股,找到舒适的位置。“坐稳了吗?”父亲背对着我,问道。“好了。”我伸出短短的手臂抱紧父亲的腰,说:“回家啰!”,他也轻轻地应声答道:“回家啰!”父亲不缓不慢地骑着车,双脚踩着踏板,发出有节奏的踏板声。他在狭窄的转角处总能恰到好处地转动车头,不会蹭到任何地方。
后来有了小弟弟,我就帮妈妈照看小弟弟,也很少坐父亲的自行车了。
每到周末,我们就站在父亲回家的路口盼望他早点回家,当我在里屋做作业,听见自行车“叮铃铃”响,一定是父亲回家了,只见父亲双手握把,侧身偏腿儿,右腿先着地,左脚还悬在空中,总要在空中停留那么一阵,似乎在显摆自己的平衡力。我们仨立即涌上前围住父亲,望着鼓鼓的口袋,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摸。这时,父亲就温和地说:“别急,等妈妈劳动回来后,你们就知道是什么好东西了。现在去写作业,别荒废了学业。”
我们进城后,这辆自行车还作为两弟弟学骑车的专用车。虽然和自己的年龄很不搭,但跌跌撞撞还是学会了。后来父亲带回老家把它送给农村的叔叔了。
现在家里买了小轿车,那辆老式自行车渐渐被大家遗忘。好像回家的路被压缩了似的,眼前只有小小的“四方天地”,我再也没机会认真地欣赏沿路的风景。
这辆老式自行车,承载着我和父亲共同的记忆。至今想起,虽没有大江大浪般的思绪涌起,却像有一条潺潺小溪,让人心中泛起阵阵暖意。若是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有辆自行车映入我的眼帘,我会欣喜若狂。

作者简介:

游雪莲,四川自贡人,自贡市作家协会会员,荣县作家协会理事。作品散见《四川农村日报》《自贡日报》《四川关爱明天》《分忧》《蜀南文学》《盐都艺术》《自贡作家》《自贡三农》《自贡社会扶贫》等报刊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