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品简介:
《心灵的火焰》是一部反映知青生活的长篇小说,分三步。第一部:在农村;第二部:返城进工厂;第三部:都市。三部曲各自独立,却又有必然的联系与穿插。小说通过大量的场景描写,生活描写,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一直写到九十年代中期,充分展示了一代知青人二十多年中所经历的苦难和磨难,以及抗争、奋发、成长的过程。知识青年这一历史产物,所经受的一切,为时代付出了的青春牺牲。这些历练,使他们成为新中国最具抗压的一大批人,在祖国现代化建设的大军中,在改革开放的各行各业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更是产生了一批中流砥柱的优秀人物人才,担起了承前启后,振兴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重任。
小说第一部通过主人翁林莺与李世强的爱情故事,展示了一代知青人在美好的理想与残酷的现实中的矛盾,在不懈的努力与艰苦的奋斗中,在与地方权贵、恶势力的抗争中所遭受的苦难挫折、屈辱摧残以及成长过程。揭示了知青们在那一段时期的生活状况与命运道路。
心灵的火焰
长篇小说*三部曲*第一卷
作者:天恩

上卷
第十七章
李嫂家距公社六七里路远,叫李家巷,与曲二婶、张嫂都是一个村的。她娘家婆家都在此村。当曲二婶、张嫂被杨德祥救下逃回后,赶忙告知了李嫂家人。李嫂的丈夫李振男,从地里火烧火燎地赶回来,便和大儿子李长顺,小儿子李长运,并两个内弟——李红海、李红军商量后,又联络了十来个乡党,共二十余人,拿着棍棒、铁锨、锄头,风风火火赶往公社。
快到马家壕十字街口,就见人山人海,非常拥挤。一打听,才知四乡八邻来上集的人都在看热闹。圈围中心的土堆上,一个四十多岁的农村妇女,头戴高纸帽,脖子上挂着一个沉重的大木牌子,反绑双手,鼻涕流得像吊线锤似的在空中荡悠着,眼泪“噗噗嗒嗒”把新写上墨迹的纸都浸湿了。她在不停的低声啜泣,嘴里堵塞的毛巾刚被取出,不敢喊,也不敢再骂了。每反抗一次,不是“嗵”地挨上一脚,就是被那有力的大手重重压下,腰像虾米似的向下蜷缩成一团,又困又累,直想坐在或躺在地上。但是,这权利她没有。批斗的人又嫌观众看不见脸,像捏小鸡一样又提起她后脖领,强行逼着她仰起头。李嫂塌陷着眼,不停地眨动着那小小的单眼皮,眼睛肿红,不敢看人,感觉有无数目光都在瞅向她。人们议论纷纷,同情的,嘲笑的,鄙视漫骂的,还有扔东西的。李嫂自知丢尽了人,活这么大,受这样侮辱,今后还咋出门见人呀?四周圈围观之人,都是近村邻舍来赶集的,其中不少人认识她,惊讶问询声听得真真切切,大家都知道她是李家巷的李翠翠。她觉着自己像个怪物被人绑在街上展示,把祖宗八辈的人都丢完了。她不想活了,只想一头撞死,可她动不了一步,连死的权力也没有了。
“我犯了啥罪?老天爷啊!你就这么惩罚我呀?”他觉得又亏又冤,天旋地转。“世道太不公平了,曲二婶、张嫂也卖了鸡蛋,人家却都走掉,只留下自己这个倒霉蛋。一个还没卖,人就来收;眼看着幸运地跑了,谁知又遇上个要买鸡蛋的人死死缠住不放;才交易上,却被抓送到公社。现在回想,要是当时不跑,直接送到收购站就好了,也不会遭这份罪,受这苦了。都怪自己太慌张,连杨老汉差点也陪着自己遭殃受连累。看样,这个灾,躲都躲不过去。唉,现在说啥也迟了。”李嫂越想越觉得难受,泪水像遮不住风雨的漏屋,一个劲不停往下滴答。

李振男拿着农具挤进人堆,一眼认出这个被批斗的可怜妇女就是自己老婆。但见那牌子上写着:“现行反革命分子李翠翠”又“黑鸡婆子”,心里先是一惊,随即怒火一下就窜到脑门。铁叉把被攥得出了一手汗,他强压着心火想看一下到底咋回事。两个儿子却一下扑到母亲跟前,呜呜哭起来。
“妈……妈!你这是咋了?是谁叫这么干?他们为啥抓的你?”
李嫂泪迹斑斑地翻着红肿的眼,见是自己儿子,一股委屈的苦水又涌上眼睛,她泣不成声地吊着鸡一样的嗓音,尖声哭诉着说:“娃呀,你俩都来咧?我叫人欺负了。妈今个把咱家人丢完咧,妈不想活了!”
李嫂的大儿子一把打掉了高纸帽,小儿子摘掉大木牌,舅舅外甥一齐七手八脚给李嫂解了绳子,几个民兵上去阻拦,被另外跟来的村民挡的严严实实。李振男一手拿着钢叉,一手上前猛抓住一个民兵的衣领。怒声问道:“谁叫你们批斗她,俺犯了啥罪?是偷人抢人?还是杀人放火?俺祖祖辈辈可都是穷苦人!旧社会咱没钱没势,受人欺负,不说了,那是反动派和富人的天下。现在都解放这么多年,穷人当了家,你们却又要来欺负?到底咋了?你们要给我说个明白!”
那个民兵被抓的满腮通红,结结巴巴说:“又不是我愿意抓她,领导下的命令,我也是没办法。”
一个红袖章管理员气昂昂地说:“你放开手,有问题你……你们找公社领导去说吧。”
李振男长得黑瘦精干,络腮胡子,一嘴的黄牙,已经掉了两三个,加上头发也有些灰白,就显得有点早衰迹象。再精明也挡不住无奈的困苦生活磨难啊!
李振男见他盛气凌人的恶像,气就不打一处来。“那就先放开他,你可不能跑。”说着,顺手抓住“红袖章”的衣领,接着道:“领导当然要找,先得把俺屋里人放了。你们把个女人家五花大绑,揪到集市上批判斗争,糟蹋羞辱,这么多人围着看,俺这脸面往哪放?以后还咋见人?咋活人?!”李振男脖子上暴涨青筋,对那管理员吼着。那些跟来的人也七嘴八舌乱嚷乱叫着。他们拿着棍棒、农具,有些看热闹的人也跟着起哄。
“打这伙狗日的,太欺负人,缴了他们的枪。”人群窜动,场内乱了起来。
民兵排长高泉只带了三个民兵,另还有三个市场管理人员。看到人们骚乱起来,要夺手中武器,就吓得有点慌了。三个民兵“哗”地一下全拉开了枪栓,对着骚乱的人群。

高泉用枪对着李振男,对众人喊道:“都后退!谁敢动手,我先打死他。”然后用低沉的声音对李振男说:“乡党,不要太冲动,先把你抓他的手放下来,叫大家甭乱来。咱先说明,谁敢抢枪,那就是暴乱,打死白打死。现在,都不要乱动,静下心来,我告诉你原因。”
李振男见他投来急切的目光,又见双方弓拔弩张,正是千钧一发时刻。自己现在就是焦点,稍不冷静,随时可能出现人命危险。就放开手说:“好,大家收起家伙,各自后退一下。咱身正不怕影子斜,有理不怕胡日鬼。你说吧。”
李振男听着高泉任原原本本真实讲述来由,一会儿皱着眉,一会儿生气地看着自己老婆,一会儿又愤怒地瞪着眼。最后,李振男站在土堆上喊道:“乡党们,大家也都听到、看到了吧?就为一笼鸡蛋买卖,把俺婆娘打成现行反革命,还成了‘黑鸡婆’。大家说,咱农户人家,外头没有经济收入,谁家不养个猪,养几个鸡,卖个鸡蛋啥的?俺家人多,口粮不够吃,儿子们正长身体,没钱,困难。咱就有再大的不对,不让咱卖,不卖就是咧!咋能跟反革命问题扯到一块?咱反对谁啊?新社会,咱们一心拥护共产党,拥护社会主义,热爱毛主席他老人家。文化大革命以来,武斗,整人,啥都乱了套!这都是咋得咧?俺娃他妈今儿来卖鸡蛋,有啥不对?就算没有交到收购站,你们愿意咋批评咋教育,能成!我没有一点意见。扣上反革命帽子,就太过分了,这可不行!这不是拿着人脸当尿壶踢,拿人性开玩笑嘛?这不是硬把人往死里整么?俺反谁家的革命?我就糊涂咧。社会咋成一锅粥糨子?黑白冷热都不分?哎呀……大家说咋办?”。李振男使劲拍打自己的胸膛,“啪啪”直响。
人们愤怒地喊:“叫他们放人!”。
“这是胡日鬼乱整!”
“卖个鸡蛋就犯法,这是谁家的王法?”
“一个妇道人家,整成毬咧,太不像话!”
“放人,放人!”
人们叫着,又乱喊作一团。两个儿子给他妈解完绳子,一人搀着一只胳膊,想立刻带她走。
高泉急了,一把拦住他们。“乡党,这可不行啊!我没有这个权利,没有领导批准,谁也不得把她带走。失了职,我没法交代呀!”
“领导来了,也得放人,也得讲道理。去,去!一边去。”有人喊道,把他拨拉到一旁。
高泉见他们不听,硬要带人走。便拽住李嫂胳膊不放,两个儿子又推着高泉,往开里分。李嫂的大兄弟、二兄弟也上前来解救姐姐。
高泉一脸苦笑说:“不是我们不愿放人,我真当不了家,咱还是让人去请示一下头头,如果王主任同意,我马上放人。这是公差,你们甭为难咱们,怪怨咱呀。”

市场管理人员中,那个抓李嫂的“红袖章”,眼见李嫂就要被“抢走”,伸手夺过民兵手中一杆枪,也学高泉刚才的样,端枪对着人群,怪里怪气地高喊一声:“谁敢抢人,我就开枪啦!都想动乱造反得是?”
人们停住手,顿时鸦雀无声,谁也不喊了。“红袖章”得意地嘿嘿奸笑着。随之,人们愤怒的目光转移了过来,都拿眼瞪着他。那“红袖章”有些慌乱,知道这矛盾、仇恨一瞬间都往他身上集中,有几个棍棒农具,也慢慢移动过来。他吃惊地对另一个“红袖章”说:“快去……叫人来!”。 那人本就胆怯,听罢撒腿便跑了。这“红袖章”浑身不当家的打着颤,拿枪的手乱抖起来。
高泉见状忙喊:“你不会用枪,甭把枪对着人群。快放下,有危险!”
“放下枪,放下!”群众暴怒地跟着喊。
“你让他们先放下手中家伙!”“红袖章”的尖声低了八度。
李振男皱着眉说:“好吧,大家都收起家具,娃他妈先不走,等你们领导来,我看他咋说?!”
他把钢叉顺手往地上一扔,以示和平解决之意,却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块小石子被弹起,不偏不倚,正好向着这管理员的脸上飞来。这“红袖章”一挤眼,神经质地忙想着用手去挡,谁知那捉枪栓的手指却扣动了枪机,“啪”地一声,枪响了。一件惊人骇闻的意外发生了:李嫂的大兄弟李红海张着嘴倒下去,子弹射进他脑袋里,鲜红的血顿时喷射出来,瞬间地上一片血红。众人傻了眼,全都呆看那血淋淋的头。终于有个女人惊叫了一声,全场顿时醒悟地大乱起来。许多人惊吓恐惧的向后退着跑,也有挤着向前来看的,哭声叫声连成一片。
李红海三十来岁,是个身体魁梧,憨厚从不多言的农村汉子,随着姐夫、外甥等人前来搭救姐姐。虽拿着把“鹤嘴锄”,只是前来助助威,并不愿和民兵真正动手。他听了姐夫的话,刚松开姐姐手站到旁边,默默无声的等待有个好结果。谁知灾祸瞬间就发生了,还没来得及反应,就中弹而死。
李嫂扑在兄弟身上,大喊一声,晕了过去。两个儿子与小弟也扑过来,哭喊呼救起他们的亲人。
李振男惊呆了,直愣愣失了神,脑袋一片空白,也软瘫在地上。
高泉吓出一身冷汗,他知道闯了大祸。这群急了眼的村民一旦醒悟过来,还不生吞活剥了他们。趁乱,他上去一把夺过那傻愣愣的管理员还直直端着的枪,交给那被夺枪的民兵。也顾不得别的,满头冷汗的拉着他的人快速离开人群,往公社机关大院奔去。
才走出二十几步,忽听身后喊了起来。人们发现他们跑了,黑压压黄蜂般追了过来。
“抓住他们,打死凶手!”人们跑着喊着,吓得前面一波子人连滚带爬,逃进了公社大门。大铁门“嗵”地一声关上,严丝合缝的插了门栓,上了大锁。
公社大门外顷刻间拥了个水泄不通。人们吵嚷着,哭喊着敲打铁门。门房老头伸探着猴样的瘦脸,左顾右盼,眼珠转得滚溜溜,不知发生了什么塌天的事,哆哆嗦嗦拽住一个刚进来的民兵问:“妈呀,你们闹出啥乱子了?”
民兵一边跌跌撞撞慌不择路往里走,一边神色黯然地摇摇头道:“弄出大祸咧。枪走火打死人了!”
老门卫听罢,惊得双腿一软,“噗通”一声坐在传达室门墩上。
门外人急红了眼,砸着门喊:“如果再不开门,交出凶手,就翻墙越门,打了进去。”
公社机关干部们得到消息,吓得“呼呼啦啦”全部自动集合到大门里来,革委会主任王高升也到了门口,了解情况后,也猛吃一惊。教育科长吴鸣和治安主任严涛,更是感到事态严重,问题棘手。
严涛拧着一把眉,深深陷入思考:“没想到,本来屁大的事,竟闹成这个样子!如果再把握不住局势,让外面愤怒的群众冲进来,那动武是不可避免,里面的民兵能等闲视之吗?那种后果,不堪想象。那将对人民犯下更大的罪行!”想到此,严涛立刻让高泉先把那个开枪的管理员关押起来,又打电话给派出所,让他们前来处理问题。他知道急了眼的群众冲进来,会砸了烧了公社机关。
公社党委书记郑德民也立刻用电话报告了县委领导,并请求县公安局立刻来此协助处理。
郑德民是一个农村出身的中年干部,一九五五年中专毕业。他长得体魄高大,为人淳朴和善,不大爱说话。毕业后在地委当了一阵子通信员,后来又在多处乡镇基层工作过,还在县委宣传部、农科部都帮过忙。十几年的锻炼,他已经有了丰富的实际工作能力和经验,完全能独当一面。两年前,又调他到此地担任公社书记。
郑德民看着干部们站在大门内,一个个吓得惊慌失措,又听得门外一片哄乱,知道今天的事是个非常难办的问题,处理不好,不但失信于民,民、政对立,甚至会发生武斗冲突,产生更严重的后果。他心情十分阴郁、沉重,黑着脸让民兵立刻打开大铁门。
王高升伸手挡着说:“不行,不能打开门!人万一冲进来胡砸乱抢怎么办?等县公安,各村民兵都调集来了再说。”
郑德民瞪着他说:“人命都闹出了,你能等,群众等得了么?!他们是农民,不是土匪!你怕的是什么?怕能定用?出了这么大乱子,咱不出去处理、解决问题,尽快面向群众,缩在这铁皮门后躲着?怕用不了一个小时,光外边人的唾沫星子,就能把咱都淹死。人急了眼,你说啥能挡得住?”
王高升干巴巴眨着眼,不吭声了。
大铁门“哐噹噹”地打开了,门外人群“哗”地亮出一块空地。李红海被人用一块破门板抬了过来,放在大门外正中间。抬人放下板子,静悄悄退到围场边。只有李振男、李红军、李嫂及他两个儿子守在旁边,泣不成声,他们瞪着眼,悲愤交加。人们一句话都不说,阴沉着脸,但看政府怎么办?咋样处理这件事?
严涛让民兵挎上枪,列队在公社门外两侧,不许端起枪,说:“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轻举妄动。”
人群已黑压压铺满公社外广场,稍远处,农家的墙上、房上、甚至树上,也都挂上了人。全镇人,包括在家做饭的妇女、炕头上抽烟喝茶的老人,正在玩耍的小孩子,所有听到打死了人消息的人,都来了。

党委书记郑德民看罢死者,抬起头再看看一个个黝黑色、古铜色的庄稼汉们,悲怆地向死者深深鞠上三躬,向死者家属弓腰鞠躬,又向广大群众鞠上一躬。突然,他掉过头,眼中射出一股凌厉的光芒,愤怒地投向革委会主任王高升。王高升不由从内心处打了个冷战,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郑德民异常悲愤地扫视了全场一眼,又转回头来看他,声音低沉严厉的说道:“本来是一件小小的人民内部矛盾,硬要搞成政治问题,政治事件。现在,闹出了人命,我们这些当父母官的,怎样向老百姓交代?解释?回答呢?王高升,这是你主办的,你说,怎么办吧?!”
王高升窘迫的翕动鼻翼,眼角处肌肉痉挛的抽搐着,他尴尬的看着书记在质问自己,众人也都把目光锐利地投在他身上。他觉得,这一来,在众人面前,似乎他就是凶手,就是罪人。一时无言以对,内心实实气得不得了,脸上憋涨得像个猪尿泡。才要发话争辩几句,又见书记把目光重新转向大家。
郑德民挥动着手,用万分沉痛地声音说:“我也是农村出身的人,深知乡亲们的疾苦。人民给了我们权利,可我们没有带领大家把家乡建设好,把事情办好。现在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们有罪,对不起你们啊!我们的工作人员,今天因为失手,把一个活生生的兄弟推给了死神。他只有三十几岁,是多好、多壮实的一个汉子!他本来可以活到七十、八十、九十岁,一生可以种多少田地?打多少粮食?为社会做出多大贡献?可这样一个风华正茂的小伙子,今天却被枪打死了。为了什么?一件小小的鸡蛋买卖,一个荒谬的决定,一种无聊的纠纷,就这样让他无辜地把命送掉了。”郑德民说到这里,悲痛地落了泪。场内很多人都在轻轻抽泣,死者家属伤心地、压着哭音一声声呼唤着亲人。
郑德民掏出手绢擦去眼泪,继续说道:“我们这种愚蠢、无知、虚狂,乃至残酷的斗争,都是极大的犯罪,都是对人民的不负责任,都是欺骗或压迫。可我们相对的是谁?是自己的手足,兄弟姐妹!虽然这是一次意外枪支走火造成的悲剧,可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批斗会,不是把群众看成是自己的敌人,对立面?这个兄弟能倒下吗?这是沉痛、血淋淋的教训啊!我们这些当领导的,工作没有做好,对工作人员管理不严,有失职的错误。辜负了党的期望,对不起大家,对不起死者和他的家属、亲属。……我……我向大家谢罪了……老哥,我向你赔罪了。”他说不下去,痛苦的泪水盈满了眼眶,双膝跪下,向着李振男“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李振男再也忍不住,也跪下抱住正在向他磕头的公社党委书记郑德民,“哇”地一声大哭出来。这个铁汉子本来是
李振男再也忍不住,也跪下抱住正在向他磕头的公社党委书记郑德民,“哇”地一声大哭出来。这个铁汉子本来是怀着满腔仇恨和怒火,强压着自己的悲痛,想大闹一场。他要看一看政府怎样回答和解决这件事,如果还是用粗暴高压或对立态度,他们就要奋起反抗,非拼个鱼死网破不可。听着郑书记深刻检讨,对错误政策和人员毫不留情斥责批判,对内弟意外死亡的痛心和悲哀,都那么深切而真实,他那情感深厚而朴实的人格让他敬服。而郑书记的悲愤检讨,似乎透过事件本身,也揭示出更深一层的历史问题和悲剧根源。李振男觉得书记的痛苦,此时绝不亚于自己失去亲人的痛苦。至此,李振男恨不起政府了,一种兄弟般的感情充盈在心里。他那双辛劳粗糙拿锄头的手,紧紧握住党委书记拿笔杆的手,两眼泪流满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郑德民流着泪低沉地连声说道:“老哥啊,对不起,我们对不起你们全家,对不起乡党们呀!”
县委和县公安局都来了人,几辆车停在人群外围。他们勘查了现场,调查事情原委,对死者进行了拍照、验尸等。然后,从民兵手中接押过那个凶手,给他戴上手铐,带上车押解回县城。
郑书记忙布置财务处和治安主任严涛,去帮着料理李红海的后事。说:“天热,让死者早些入土为安吧。多安慰家属,多给些抚恤金丧葬费,千万别再叫老乡们寒了心,不满意,再起什么事端。”。严主任很快让人买来了一口好点的棺材,制了老衣,擦洗妆奁好死者,让专人负责,跟随办理丧事。
李振男再也说不出什么,与众乡党乡亲抬着死者,一路悲悲戚戚,叫天哭地,向着村庄的方向,向田野的方向去了。那抹不去的痛苦和哀伤,向谁诉说?

下午,公社召开了紧急会议,县领导、县公安局的干部也参加了。会议对事件所反映的党的农村政策的落实与阻碍,提出问题探讨与总结。
会上,郑德民与王高升展开了激烈的论战。
王高升拉大旗作虎皮,指手划脚地说:“今天的事情,郑德民同志虽然处理的很好,但他主导思想却有些偏离党的方针路线,用纯粹个人情感看待问题。他把现阶段某些政策看成是一团漆黑,对文革的精神实质也有些背离,甚至错误的看法。什么是‘小小的事情’?什么是‘荒谬的决定’?我们欺压群众了么?文化大革命是‘虚狂’的斗争吗?党员干部首先要领会路线斗争和方针政策,要坚决贯彻、完成党在基层的各项任务。小农经济不能让再发展下去,自由市场要坚决取缔,而且还要加大力度,具体落实在各个村镇。上级的文件说了,‘这是社会主义占领农村,还是资本主义占领农村的根本问题,是阶级斗争在历史新时期的又一种表现形式。’今天这个禁止鸡蛋自由交易的事例,到底对不对呢?难道真像郑书记说的是‘小小的事件’?‘荒谬决定’?那什么又是大事情?真理呢?说到底是个思想看法问题,路线问题。不要走了岔道呀,书记同志!我敢断言,今天对违反市场管理的个别农民,采取批判斗争,绝对没有错。这是为了执行和捍卫党在农村的方针政策,把它落实在实处,所采取的必要措施。即便出了个把人命,那也只是个别意外事故。而根本不是郑书记所说的‘对人民不负责任,犯罪。’。郑德民那种把阶级斗争说成‘是欺骗或压迫,是极大犯罪’的反党言论,不是严重政治思想问题,又是什么?这是对党的叛逆。”
郑德民书记听了他这一番话,肺都要气炸了。他昂着头,拍着桌子说:“你胡说八道,满嘴喷粪!血的事实就摆在面前,人民的利益和自由已受到最大的限制和损害,农村群众生活苦不堪言。党绝不能把一些政策方针凌驾于人民之上,让群众身处水深火热之中,苦苦熬炼。党和人民是水乳交融的关系,首先应以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为基石,从而制定相应的政策、方针,来改善和促进经济、生产的发展。只有群众的积极性充分调动起来,才能更好的发展农、副、牧、鱼等多种形式的生产,为多种经营繁荣经济,创造更多的劳动价值。老百姓的生活也就能逐步摆脱贫困,富裕起来。我们的国家也才会真正富强。党就会更伟大,正确了。毛主席说过:‘我们共产党人是襟怀担白的’,那么为什么有些人面对错误死咬住不放,不敢勇于承担和改进呢?确实,我对当前某些政策方针是有些看法。我觉得,我们不应该去走这些弯路,去经受这些磨难和曲折,而耽误了大好时光。社会主义建设和发展,最终是要归总到经济繁荣腾飞上的。”。说到这里,郑德民异常痛心的一转话题:“今天那位老乡的死亡,对我触动很大。我很惭愧,也很痛心。解放已经二十年了,我们这个公社,目前仍有许多农民兄弟,连温饱问题还无法解决,他们仍然在困苦贫寒中挣扎。我是公社党委书记,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没有把工作做好,没有把手下的干部管理教育好。他们批斗了农民姐妹,打死了农民兄弟,在我眼皮底下出现了这样的严重事情,我很难过,我感觉自己没有做好工作,是一个不称职的书记。这是在犯罪呀!同志们!因为我们没有解决群众的困苦生活,他们自己才去寻找出路。可咱不但不提供方便,还堵路,劫路,这叫群众怎能不寒心呢!现在,我正式向县委和公社党委提出辞职,并向全公社干部群众道歉和检讨。我的辞职书随后就写。”
两人各执己见,唇枪舌剑,异常激烈。郑德民对党忠诚坦白的品格,他那勇敢独立思想表白,暗中赢得了大多数人的赞同和敬佩。他提出辞职,却出乎人们意料,让人们感到惊讶和震惊。会议中,大部分人都保持了沉默,少数人说些含混、模棱两可的话。吴鸣和严涛都冷静地观察着这一切。他们知道已经挡不住郑书记那已决堤的河水,关不住他那已开启的闸门。但这是王高升硬把他逼上风口浪尖上去的,前面分明是一道深深的沟壑在等待着,他这是在和现阶段形势逆向而行呀!可是来不及了。郑书记有一颗炽热的心,可他太耿直,太锋芒毕露了啊!他不知道官场险恶,政治风险吗?不!他是豁出去了呀!现在要不违背良心,而又能为人民办些好事、正事,哪怕维护一下群众最起码的利益,都是那么的难啊!认识真理、捍卫真理的路途中,是要付出沉重的代价,甚至生命。郑书记的辞职,无疑是在抗议,是以此种方式,拒绝去违心地做事做人。但愿他退这一步,是走了一步好棋,能退守到安全的避风港中。严、吴二人知道大洪流是挡不住的,他们帮不上他了,只能保持沉默、静观其变。
县委的人整理了会议材料,说:“我们要回去讨论,研究一下再决定。这是一场思想与路线的斗争,绝不是简单的个人问题,不是小事小非。”
正如吴鸣、严涛所预料的,几天后,县委下了一道文件:“正式批准,撤销郑德民公社党委书记的职务,就地批判改造。他所犯的错误是: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对党的政策方针,有不满情绪,抵触行为。他是一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任命革委会主任王高升同志,为新的公社党委书记,并继续兼任革委会主任。他的功绩是:政治思想觉悟高、理论水平高,敢于和修正主义分子作斗争,敢于捍卫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能带领广大干部群众,执行完成党的各项方针政策。”。
至此,又一场轰轰烈烈的残酷批斗会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