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品简介:
《心灵的火焰》是一部反映知青生活的长篇小说,分三步。第一部:在农村;第二部:返城进工厂;第三部:都市。三部曲各自独立,却又有必然的联系与穿插。小说通过大量的场景描写,生活描写,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一直写到九十年代中期,充分展示了一代知青人二十多年中所经历的苦难和磨难,以及抗争、奋发、成长的过程。知识青年这一历史产物,所经受的一切,为时代付出了的青春牺牲。这些历练,使他们成为新中国最具抗压的一大批人,在祖国现代化建设的大军中,在改革开放的各行各业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更是产生了一批中流砥柱的优秀人物人才,担起了承前启后,振兴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重任。
小说第一部通过主人翁林莺与李世强的爱情故事,展示了一代知青人在美好的理想与残酷的现实中的矛盾,在不懈的努力与艰苦的奋斗中,在与地方权贵、恶势力的抗争中所遭受的苦难挫折、屈辱摧残以及成长过程。揭示了知青们在那一段时期的生活状况与命运道路。
心灵的火焰
长篇小说三部曲*第一部
作者:天恩

上卷
第十六章
马车“叮叮噹噹”使进了一座大镇,这里就是公社机关所在地——马家壕。此时,正赶上早集,人马车辆相对较多,除了常见的马车外,架子车,三轮车,小推车,手扶拖拉机,还有偶尔驶过的威风十足的解放牌大卡车或吉普车。路两边那些集体性质的小饭馆、商店、收购点、理发店的生意格外红火,里里外外都是人。歇脚的车夫们,逛集市的农民们,或者进进出出买卖东西,或坐在蹲在树荫下抽烟吃喝闲谈。那些远地来做生意的人,头天晚上就赶到,占个好摊点,天一明便摆上自己辛勤出产的山货土物,手工编织,工具农具,衣物鞋帽,也有小吃小卖,瓜果蔬菜之类;买卖牲畜家禽,则划分有专区地段,安放在较空畅宽阔的公社广场对过巷道旁。这是当地多年来自然形成、具有特色的最大自由市场。它是周边几十里地的政治、文化、农业、商业的聚集点。

杨德祥把马车停靠在十字路南五十米外路边较空处,这里离收购站、供销社都不远。那里显然在开什么会,门口拥满了人。
杨德祥帮着卸下笼子,笑呵呵地对曲二婶说:“曲二婶呀,收购站那边一时怕还不能收货,先在这儿卖卖看,待会那里人疏松些,再提过去不迟。卖个好价钱喔!以后需要帮忙,捎个话来。秋播刚毕,我还没来得及去看你呢。过一集,我还拉货。你不要出来,我拐个弯到你村去,把你们还捎上。”
曲二婶露出几颗豁子牙,摆着手亲热地说道:“兄弟呀,不了!你忙,干正事要紧。路上撞着,我沾点光。遇不上,算了。我腿脚还行。谢谢哦,你快忙吧。”
杨德祥笑着从半圆筒形铁皮马槽里,拿出一条毛巾一个水壶,拍了拍屁股上粘着的麦草,说:“不急,我去供销社说几句话,熟人要捎个东西到县上。赶早走得急,我忘提壶水了,顺便接些水回来,路上人畜都方便。”一边说,一边倒掉剩水,猫下腰钻进了供销社。
林莺活泼欢快的帮着他们把笼子摆放好,刚直起身,就见两个吃商品粮摸样,穿戴讲究的妇女,近前来问询鸡蛋情况。
“大妈,这鸡蛋咋卖?多钱一斤?”穿制服留着剪发的妇女,声音亮朗得像一串银铃。
曲二婶知道是女干部,忙掀开白粗布笼罩,细眯着眼,乐滋滋,喜盈盈的说:“你看,这些都是新下的鲜蛋,论个,一毛钱一个;论斤,八毛钱一斤,红皮白皮都有,随你选。”
那年轻女干部笑着蹲下说:“好,我看看鸡蛋。”
另一大脸盘的中年妇女,站在张嫂跟前,用浑重地口吻说:“邪了门咧,平常鸡蛋多的抬脚都能踢倒笼子。今儿个是十亩地里一棵苗,成稀珍货了,走了多半个集市,这会儿才看见你们。还好,不然俺得空着手回家,也不知道这是咋咧?嫂子,你的咋卖?”
张嫂平摊手心,左右一指,热情地笑道:“俺都一个价,随便你挑,看上谁的都行。”张嫂表现的自然大度,反正今儿鸡蛋少吗。但她庞大的身子蹲在笼子旁,无意间稍微挡住了李嫂瘦小的身材。李嫂忙把笼子往前挪超了几乍。那大脸盘妇女只斜瞥了好强的李嫂一眼,并不理会她双手捧着伸过来的鸡蛋。
大脸盘亲切和蔼地蹲在张嫂面前,亲自帮着解开另一半未打开的笼罩。她拿起鸡蛋,仔细看罢,又摇又听。片刻,一拍巴掌瓮声说:“嗯,这一笼我都要了,你得便宜点。俺儿媳妇给我生了个大胖孙子,我要当奶奶咧。多买些,今儿个给儿子送过去。”
张嫂满脸喜色,连口恭贺答应。“这是大喜事吗!行行,你知道,收购站卖一元一斤,俺买八毛。收购站收都到了七毛,咱只多一毛跑路钱。蛋糕厂来收,还得八毛五分呢。我称完再送你几个就是。”
那妇女一听,不假思索就答应了。张嫂喜得又是张罗过称,又是慌忙把鸡蛋往人家篮子里倒腾。林莺见一开始就这么顺,也喜悦地像个鸽子,人前人后的帮忙,又说又笑。
李嫂却一脸阴郁不高兴,心里想着:“这大脸盘连自己的鸡蛋摸都没摸一下,就把张嫂的全要了。我的鸡蛋比他的还大呢!”。李嫂气愤地把自己手里的鸡蛋胡乱擩进笼里,另一只手张开五指,直挠得头皮“花花”乱飞。她干瞪着眼,脸色煞白,嫉妒的要死。“都怪张嫂挡住,要不然,我这一笼蛋可能一下都走了。太不公平了,人家买完了,自己一个还没动呢,这不是欺负人么?”李嫂内心不平衡的这样想着。
曲二婶这边也成了交,一次卖掉十五斤。老太太高兴得牙都合不拢,欣赏似地沾着唾液数着手中毛票。就待刚要把钱塞进衣襟,却被一个戴红袖章的人一把拽住胳膊,张嫂也被另一人拿住。李嫂见事不妙,拎起篮子“噔噔噔”跑了。稍远处,她还回头看了一遍,心中就有些幸灾乐祸的喜悦和平衡快感。
“才说老天不公,这么快就变过来?她们这不是因福得祸么?唉!只可怜了曲二婶,老婆子年纪大了,不容易呀!”
那两个买过鸡蛋的妇女,趁乱提着鸡蛋走脱了。红袖章认识她们,装作没看见,直盯着卖家,并示意又过来的一个红袖章去追李嫂。
“干什么呀,怎么乱枪?俺卖鸡蛋,碍着谁的事咧?这是辛辛苦苦自己养鸡下的蛋,又不是偷来抢来的,你们凭啥不让卖?年轻人,讲些道理。”曲二婶和张嫂紧拽着笼子不丢手,大声争辩着。
身强力壮的“红袖章”三十来岁,口里叼着香烟,一手攥着曲二婶的笼系,一手正了正歪戴的黄军帽,二指拑下香烟,“呸”地往地下吐了口痰,瞪着眼,阴着脸说:“这不怪我。公社已经有了通知,咱这地方,自由黑市太旺,资本主义尾巴太长。今天已经禁止鸡蛋交易,你们还卖?以后连这个集市都要撤掉,知道不知道?”
张嫂、曲二婶大睁眼,恐慌恳求道:“俺不知道呀!没听谁说过?你们放俺这回吧?下次咱不来了,行不?”
“红袖章”扎了一口烟,摇头吐着烟雾,不耐烦的呛白道:“不成,我不管这些。要说理由,谁都能搬出一箩筐子来。怪就怪你们硬要往枪口上撞,你们看见今儿个谁敢卖鸡蛋?这一集禁止的是鸡蛋、粮食之类,下一集可能连鸡、羊、狗、猪都不让卖咧。要卖,往公家指定的收购点去。这种黑市自由交易,就是投机倒把,就是资本主义尾巴。你们都跳到泥淖淖里咧,还不知道么?鸡蛋也属统购统销物品,收购站,供销社你们为啥不送去?因为它是集体的,是社会主义的对不对?你们放着社会主义的光明大道不走,非要走这歪门邪道不成?对不起,甭怨谁,咱这是革命工作需要。笼子、鸡蛋、钱都得没收。”说完,他朝年轻的同伙努努嘴,示意抢下笼子。
张嫂硬死不丢手,曲二婶气愤地说:“噢,卖几个鸡蛋,就叫资本主义尾巴,就成了投机倒把,也太胡说了吧?甭说新社会,就是旧社会里,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红袖章”一听,急红了眼,指点着曲二婶的脸,“你这老婆子想反革命得是?你说谁胡说?我看你还是消停着好,再闹把你们都抓起来。‘’

林莺忙在一边劝说,帮着想要回东西。围观的人多了起来,也有劝解的,也有替老太太说好话的,人们在一旁议论纷纷。林莺从没有遇见过这种事,瞎摆弄着手,怎么说辞人家就是不买账。眼见曲二婶、张嫂和他们撕缠争夺在一起。正不知如何是好,只见身后伸出一双大手,像老鹰抓小鸡似的,一手捏住一个“红袖章”的后脖子,轻轻提起。
“都放下手,把笼子松开!把钱退还给她们,快!”
那二人像被老虎钳夹着,呲牙咧嘴地直叫疼痛受不了,吊着胯,弯腰屈腿往下坠,稀松的放开抓笼子的手。把夺来的钱,也乖乖掏出退还了。杨德祥这才往前猛一搡,两个人差点都绊了个大跟头。
那两人曲膝扭头,见是一红脸膛高大威武的老汉,虎目圆睁,剑眉直竖,那气宇像关公一般,顿时吓得半天不敢吭气。末了,见围观人群哄闹嘲笑,一脸挂不住的尴尬,就硬撑着脸,手指老汉说:“……好……好么,你……甭走,咱一块到公社说理去,你敢不敢?”
杨德祥鄙夷地仰脸一笑,“哈哈,你也不打听一下,我杨德祥怕过谁?旧社会的大牢我坐过,地主狗腿子我打过,黑狗子警察也收拾过,大风大浪我闯过,还害怕你们这两个白吃干饭,欺负妇女老人的混账东西?走!还怕说不过你这个乱嚼舌头的?”说完,朝曲二婶她们使了个眼色,说:“去把剩下的鸡蛋提到收购站卖了。为多卖几个钱,吵来吵去,也没多大意思。”他扫眼在围观的人中,招呼个熟人给照看一下车马,便和“红袖章”朝公社机关走去。林莺忐忑不安的也跟了去。

刚到公社门口,正碰上一伙人往外走,其中还有几个实弹挎枪的基干民兵。
“红袖章”猛地像打了激素,顿时硬邦邦挺直了腰,瞬间长高了半头似的。他一手扯住杨德祥衣袖,一手回指着说:“严主任,就是这个老汉,他干涉咱市场工作,把三个倒卖鸡蛋的妇女,都放走了。”
这严主任名叫严涛,三十来岁,留着平头,浓浓的眉毛,有一双严肃机智的眼睛。他上下打量着杨德祥,又看看林莺,非常沉稳地说:“我还以为是几个毛头愣小子闹事呢。啊,老哥,你咋管开这等闲事?”严涛一脸尊重地问,转而呵斥着“红袖章”,“还不放开手,咋咋呼呼着弄啥?”
杨德祥颇感意外,他蔑视地瞅着灰溜溜将手缩回的“红袖章”尴尬样子,内心直想笑。他一边揣摩着严涛,一边堂堂正正回答说:“唉,叫我看,本来就算不了个啥事。我路上遇上了几个妇女,顺路捎到镇上。本要把鸡蛋送到收购站,那会儿人多,挤不上去,放在一边等着。我去了趟供销社,回来就见这俩崽娃子,又是抢笼,又是抢钱,实在扎眼得很。这不是损害政府的形象么?我一燥,叫他们放了人家,跟着就来咧。那几笼鸡蛋,是几个妇女舍不得吃,硬给攒下来的。不就是为了换上油盐酱醋钱么?现在一天工分只有几分钱、几毛钱,劳动力少的人家,一年下来,还挣不够口粮。咱们说,他们要再不想些办法,咋样生活,吃饭呀?就说曲二婶吧,旧社会在古城给人家当佣人,成天看着财主的脸色过活。解放后,好不容易过几天冁活日子,儿子却在“瓜菜代”中饿死,女儿得病发烧,没钱医治成了哑巴。现在这哑巴女子也四十多岁,有两个儿子还上学,女婿早几年就没有咧。这哑巴是全家唯一主要劳动力,父亲年老体衰,卧病在床。曲二婶今年都七十多岁的人,还得挎着鸡蛋笼子转圈圈跑,为个啥呀?这样人家,自个不张罗点能成么?她们卖的鸡蛋,只比收购站多个五分一毛,比供销社公价卖出的价钱还要低上个一两毛。都怨咱日子太艰难啊,就是多这一星半点,老百姓都高兴地不得了。”
那严主任听吧,拧着眉头,拍了拍杨德祥的肩膀说:“老哥,你讲这些,说来都在理。可现在的政策,你是不知道,上边一再强调:‘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斗争的形势复杂多样。’公社才开过?6会,昨天县上有精神传下来,说咱公社‘小农经济思想严重,资本主义尾巴上翘的太厉害,要坚决割掉。’其中‘谁家私开的自留地,都要一分不少的归公;黑市、自由市场交易也要取消。’咱公社领导层意见分歧较大,会议上就吵起来。所以还没有定死。这一集会,咱只先取缔了粮食、鸡蛋,以后限制的会更多。这是咱公社目前两件主要任务。你是鲤鱼湾大队贫协主席,我认得你。这姑娘我也知道,是咱公社有名的知青、大队团支部书记,唱歌跳舞都不错。看着面子,此事就算啦。事虽不大,认起真来,上纲上线,就没个穷尽深浅。在风头上,甭让她们再碰钉子了。说句不好听的话,本来是要动用这干人马……。”说罢,严主任指了指身后的几个民兵,大家不好意思地都笑了。那两个“红袖章”,原想借着机会出口气,看此情景,只得哑口无言。
杨德祥得知内情,忙握住严涛的手,连连道谢。
严主任又和蔼地说:“事情就这样吧。走,进去到房子坐坐?”
杨德祥张开手立掌挡住:“不咧,我还有车马在街上。谢你,我今天又多结识了个朋友。有时间再谝。”
刚转身要走,就听得一阵乱七八糟的哭喊撕闹声,夹着喝斥漫骂近前而来。杨德祥和林莺转脸看时,只见李嫂被一个“红袖章”连拖带拉过来,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杨德祥刚准备说什么,严主任却一个健步迎上去要问话。
“哎呀……今儿是咋咧,遇见你这个狠心不讲理的人,就这么欺负俺妇道人家?呜呜……这算犯了啥罪?不叫卖俺不卖了,你放俺走,我这就送到收购站行不行?”李嫂满脸是土,鼻涕一把,泪一把,头发乱成鸡窝似的,东一撮,西一绺。身上也满是泥土,不知是跌倒弄得,还是死抱住笼子不肯丢,在哪一处墙上蹭的。
杨德祥顿时面生愠怒,碍于严主任面子,不好动气。只瞅着严主任,看他怎么处理。
严主任指着他问:“到底咋回事?”
那瘦高的“红袖章”只顾和李嫂撕扯,并没注意到严涛。他往后拧着脖子瞪李嫂,恶狠狠地骂道:“你这臭婆娘,现在知道悔改?给你说,不成,迟咧!开始你咋不往收购站送?这会儿叫我逮着,还不想承认,耍着死狗,谁叫你们干喔些偷鸡摸狗的事?你知道不,你违背政策,也算违法。收你的笼子鸡蛋算屁大点事,再不松手,罚你一礼拜班房,叫你美美地哭,美美地喊。我就不信,猫不吃糨子。”说罢,猛使劲一夺,李嫂脱手摔倒。那“红袖章”用力过狠,一下子闪空没收住脚,“噔噔噔”往后猛退去,失了平衡,跌倒在地。一笼子鸡蛋稀屎呼啦般地全扣在他身上。“红袖章”斜卧在地,也顾不得疼,一手撑地,一手鸭蹼似地忙去划啦盖在眼上的“黄色瀑布”睁眼看去,除了金光,全世界都成了蛋黄,蛋青和蛋皮的天地。
林莺差点被他撞上,她“哎呀”地叫了一声,闪在一步之外,只捂着嘴,惊呆地看着满脸鸡蛋的管理员。
人们一下围了上去,李嫂也不顾疼痛,翻转着爬起身,朝她的笼子扑去。那笼已被撇在一边,底朝天,只剩下蛋皮蛋浆湖。
“妈呀,我的鸡蛋啊!这可咋办呀,全烂了。我不活了,你给我赔。打死你,我打死你……”李嫂像疯了一样,爬上去撕抓着“红袖章”。人们赶忙拉开她,也有人帮“红袖章”拿开笼子,给他擦身、擦脸,扶他起来。
严主任霎时气得脸都青了,抬脚照着刚站起来的“红袖章”屁股上就是一脚。那人双膝一软,又跪在稀湖粘稠的碎鸡蛋堆里。
“你这个瓷锤愣种!人都带到跟前,叫你停,还不丢手,一个劲唠叨,又行横。这下好看了,热闹咧,满意了吧?把这俩人都给我关到房子里去!不会办事的东西,给你们咋交代的?群众家中有困难,要尽力劝说,讲明道理,不要硬来胡整,送到收购站就行了吗!你们当成耳旁风,一句没听进去么?你到底仗得谁的势?这一笼子鸡蛋几十斤重,多不容易才攒起来的,叫你一下就这么糟蹋掉,多可惜呀!唉——群众生活那么困难,你这是在犯罪,懂不懂?给你个经念,都不会念,你能干啥?”
严涛十分心疼、惋惜摇着头。转眼看见杨德祥欲言又止,懊丧的样子,又见林莺替李嫂难过的神情,就知这个妇女也是他们认识的。便对“红袖章”说:“你自己造成的后果,自己承担吧。从这个月开始,从你工资里扣除,赔给人家。给你留点记性。”还想和杨德祥说些抱歉的话,就见公社大门里走出一群干部。大家都被吵闹声惊动了。
干部们围上来七嘴八舌问询。
“什么事?”
“咋咧,这么乱?”
严主任横眼一看不妙,怕事情再闹大,挥手对一名大个子民兵说:“把他们都带到我办公室处理。”
民兵刚要带他们走,就听有人说道:“慢点,都闹到咱政府门口咧,这还能成?咋回事吗?”说话的是一个中等个头的人,他身体肥胖,高挺着肚子,圆葫芦脸,嘴角挂着一丝冷森的骄横和残酷的微笑,在略眯的肉眼泡中,射出一股逼人的寒气。说罢,他十分严厉地板下脸歪着头伸耳去听,手摇一把鹅毛扇,嘴却依然在蠕动嚼着,一个瓜子皮挂在嘴角,还未吐掉。
严主任见是公社第二号头目王高升,便说起为禁止私人买卖交易之事,“都怪咱工作人员把事情没处理好,和群众闹了些矛盾。”
革委会主任王高升,歪头瞄了瞄急疯了眼的李嫂,见她散着发,蓬头垢面,一身土气;又翻眼看了看狼狈不堪的“红袖章”,好些蛋皮蛋黄还挂在他眉眼上,头发上。王高升觉得十分滑稽,凸起嘴,脸一皱,“嘿嘿”笑了起来。
“唔,都打扮好了?这一男一女,正好一台戏。不知唱得是秦腔?东北二人转?还是湖南花鼓戏?或者天津对口快板?”众人“哗”地一声都笑了。王高升忽然间收了笑脸,阴阴地扫视着这二人,感觉到他们本不该放在同比等类上看,由其是这个身着“红袖章”的人,分明让政府蒙羞,让工作人员脸面丢尽。便厌恶地往上皱了皱鼻子,让“红袖章”简略把事情说一遍。
听罢,王高升几乎跳起来,恶狠狠点着李嫂的头,指手划脚地叫道:“咋?你还觉得你很冤、吃亏咧?你很有道理得是?国家工作人员你不服管理,胡搅蛮缠,还殴打干部?这成何体统!咱成天价讲阶级斗争新动向,这不就是现成的新动向么?你这资本主义长尾巴,不割能成么?你不是爱闹吗?好!我今天就给你一个好机会,帮你闹个够,还让你再出个大名,让全公社人都知道你,认识你。”
李嫂那里经炼过这等阵势,只吓得紧缩着头,脸色煞白的垂手而立,不敢抬起。
王高升提高嗓门吼道:“民兵排长高泉!”高泉忙应道。王高升用手指着说:“去吧‘五类分子’的高帽子直接拿个过来,给她戴上。先在镇上游一圈街,挂个牌子,把锣敲得响些。然后能搭个台子最好,开个现场批斗会。这股歪风刹不住,还不知咱马王爷有几只眼呢!”
高泉站在一边,同情地瞅着李嫂,又惊恐又不安地向王高升问:“王主任,牌子上咋写啊?”。
王高升十分不满意地瞪他一眼,“这还用问?‘现行反革命分子’!噢,再加上‘黑鸡婆子’四个字,不是更带劲有意义么?嘿嘿……”说罢,他连连冷笑了几声。那高泉挨了训,灰土着脸急忙走了。
严主任紧皱眉头,看了一眼焦急愤懑地杨德祥,就想替李嫂说些话,打消王高升要开批斗会的念头。刚想着怎么去说,就见杨德祥一步跨前开口道:“王主任,我是鲤鱼湾大队贫协主席杨德祥。这件事,我是个见证人,从开始到现在,我一直在场。这个李嫂,也是个贫农,家里人口多,日子过得紧巴。也是没有办法,才养了几个鸡。李嫂脾气不好,有她的不对。本来顺当些,卖给收购站也就算咧。怪她不会处事,和管理员乱闹。现在她也损失这一笼子鸡蛋,教育一下,应该!农村妇女家,见识短,知道个啥?咋能是反革命吗?还不是为了俩钱?我看,放她走算咧。”
王高升冷眼看着杨德祥,正过面,阴森森直瞪着他说:“你倒是个老好人?说得轻巧。照你说法,农村妇女就不会是反革命了么?告诉你吧,女特务都会有的!为了俩钱?哼!钱是个啥东西?钱不就是货币,就是资本的一种形式么?马克思就说过:‘资本来到世间,每个毛孔里都带着血和肮脏的东西。’你没有学过么?你代表的是贫下中农,可不是投机倒把的人,也不是这种变质的‘黑五类分子’,懂么?!”
杨德祥听罢,紫赯色脸抖了两抖,豹眼中窝着一股火,毫不留情地顶着他的话说:“我没有你那么高文化,不懂啥资本不资本的。我只知道,这钱是国家造的人民币,花国家造的钱,没有错误。国家造的钱,也不像你说的那么肮脏,还不是为了人方便,好交易生活吗。咱哪个人不花钱?不用钱?按你的意思,花钱挣钱都成了反革命不成?李嫂这个贫农,不是你说的坏分子。卖个鸡蛋,只是为糊口补贴生活,不是干坏事。他谁家不吃不喝,把脖子用麻绳绑扎起来挂在二梁上活着?离开钱,谁都买不来东西,吃不成饭!”
王高升被顶的恼羞成怒,大声吼叫起来:“你一口一个‘钱’字,这是个啥问题?思想性质问题!你包庇她,是替什么人说话?考虑你的阶级立场。她现在和政策对着来,就是现行反革命分子!公社成天组织你们学习,你没有学过辩证法么?要透过现象看本质,要抓典型抓要领!任何事物、矛盾都是相互转化着。甭说他是个贫农,就是雇农、赤农,在革命队伍中,无论资格多老,成分多好,也随时还有脱化异己分子出现。你想成为这种变质分子么?”
杨德祥一下子火冒三丈,毫不示弱地顶着脸说:“你这纯粹是乱扣帽子,乱抓典型!难道连婆娘娃娃们,也都成了阶级敌人?要是你们把咱农村经济、生产搞了上去,大家有吃有喝,日子过的随心顺当,谁愿意违背政策,提着笼子满街乱跑。甭只想着拿人开刀,那就不是真心想给共产党办事,为乡党社员们谋福利!”
王高升火眼怒暴,气得斜白眼看着杨德祥,浑身抖索。“咋,你想造反不成?哎——看清楚:这不是你在旧社会时,胡日鬼捣棒槌的年代!这可是红色公社,无产阶级专政的文化大革命时代!史无前例!知道不?”
“我热爱毛主席,拥护共产党,不做坏事不犯法,我害怕啥?你胡乱上纲上线,用大话来压人,就是不对!”
王高升被对视的酸了眼,他无法压倒杨德祥这种正气,不由后退了一步。“好,你厉害,算你会说!那你等着看,这茬事情处理过后,再处理你严重的思想问题。”
严主任本来打算配合杨德祥,说服王高升。见他们针尖对麦芒,越来越激化了矛盾,自己也不敢再贸然介入。又怕事情继续恶化,忙把杨德祥拉向一边,劝他不要再吵下去。

这时,民兵拿来了高帽,写好牌子,給李嫂戴上,挂好,“嘡嘡”地敲起铜锣,喊着口号,就要向镇街游斗而去。李嫂先是拼命叫喊,哭闹一团,后来嘴被堵住,手也被反绑上,两个民兵用手压着她的脖子。她才彻底没了辙,只能随着他们任意摆布愚弄。
杨德祥气愤极了,他不能遵守严主任的忠告,再也忍不住地将袖子一绾,两只古铜色粗壮的胳膊一横,挡住去路。大喊一声:“谁敢把她带走?看我这双手脚答应不答应?欺人太甚了!”
这一举动,众人都被镇慑住。几个民兵忙松开手,停住脚,崭新的铜锣也不再敲了。
王高升气得鼓着眼,阴狠得咬着牙说:“好哇,你这老汉,还真有点英雄气概!我不知道,这女人和你到底有啥关系?你就这么保她护她?看样子,今个儿扳不倒你,就动不了她。民兵排长,把这老汉一起绑了游斗!也给他挂个牌子,写上‘脱化变质分子’!”
叫高泉的民兵排长听罢,“啊”地一愣,大吃一惊,心想:“怎么连老贫协主席都要批斗?这不是胡整么!”。他极不情愿的口里“嗯”了一声,只是迟迟不肯动弹。他也认识杨德祥老汉,知道他为人仗义豪爽,又有几手功夫在身,听王主任命令自己,只看着严主任的脸,他们具体归严主任管。
王高升见状,颇有失控之感。正待要向高泉发怒,忽见林莺也在这里。
原来林莺在人群中一直看着事态发展,她不敢随便伸头说话。见事情越来越糟,便顾不得一切一把拉住杨大伯,急切劝阻他不要硬来。随之红着脸到了王高升跟前,与他解说起来。
王高升见了林莺,脸上立马露出笑容,气也一下子消了许多。忙问她:“你干啥去?咋也在这里?”。林莺简要回答解释了事情经过。王高升见她也给杨德祥和李嫂说情,心里就不高兴起来。
“小莺子呀,你可是毛主席派来的革命小将,不要和他们搅在一起,来替这些人说话吗。这样不好!”
林莺带着以往的笑容,眨了眨眼,用活泼亲切的语调说:“王主任,杨大伯可是俺房东,是个好人呐!在大队工作上,在农活上,他不管哪方面,都是最优秀的。你咋能连他也要批斗?”
“可是他明着跟我作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工作没法干呀?你不要管这些事吧,要不,连你我也要生气咧!”王高升余怒未息得把眼斜飘着一边说。
林莺睁大眼,故意戏谑道:“怎么样,连我也要一起抓了?”
王高升忙摆头,尴尬的笑了笑,说:“不会,那咋可能呢?我真当成了一团浆子官不成?”
这时,严主任见王高升与林莺说话,情绪有所缓和。便压低声与刚从外边回来的教育科长吴鸣悄悄说了几句话,他俩一起把王高升拽向一边。三人说了半天,最后决定不和杨德祥老汉计较。一是因这老汉在全公社威望较高,是个全能的劳动模范;二则他现在任鲤鱼湾大队贫协主席,批斗贫协主席,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处理不好,引起村人闹事起哄,影响大了,今后的工作就更不好做了。这点子事,动静过大,也不值得。另外,主要是因林莺刚才说了情,在王高升这里,他觉着无论如何不能不给她面子,便同意两人的意见。但他仍坚持不能放过那个妇女,必须游斗她一番才行。
王高升说:“一是政策的要求,示以警钟;二来事情已经发生,就得维护政府机关威望,行使专政职权。也好杀一杀那些对抗情绪和不服管理的嚣张气焰!”严、吴二人听罢,知道无法再阻止。
二人把杨德祥叫到一边,好好劝慰了一番。又悄悄说:“光棍不吃眼前亏,这是现行的政策,硬别着劲,全都得搭进去,也不顶事。”
杨德祥虽也是个明智之人,但这一口气,却让他窝火得好难受。
王高升贼留着两眼蹭到林莺面前,讨好地说:“小莺子呀,今天全看在你面子上。你那杨大伯是个老倔头……算啦,他老咧,我不跟他计较。那个妇女,你就不要再管。他自作自受,太泼烦,杀杀她的气势,以后就不猖狂咧。好了,叫他们去办。你有没有啥事?到我那里去坐坐?”
林莺笑拍着斜跨的黄书包,“怕不行了,我还要去别的知青点办点事,路还远呢。”
王高升略微一愣怔,有点失望地说:“噢……那……就不留了,闲下来玩。”突然又想起件事,“哎,小莺子,你等一下。我忘了告诉你,那小伙的事办的差不多了。听说上面发了一部分材料,都到县上,县领导也签字批了。只要全部到位,我马上通知你。”王高升挺着胸,十分神气地显功说。其实,这是吴鸣刚从县上回来告诉他的。林莺一下子高兴地拉着王高升的手跳了起来,她简直无法掩饰自己的喜悦心情。
“那太谢谢你了,王主任!我给你买点啥,表示一下感谢呢?”
王高升听罢,喜得眉毛眼窝一起笑,痴痴地望着欢快美丽的姑娘生动情态。“不要,啥都不缺。你只要常来,把我当个老朋友就成。”
“我给你买点好吃的吧。”林莺调皮的做了个怪样,转身跑了。
李嫂已被民兵押走游街。杨德祥垂着头拖拖踏踏、步伐沉重的走着,他还陷在深深的恼恨之中。他知道自己这次败了,失败的很惨重!不是几个人硬保,他现在也和李嫂一样,被无数双眼盯着,围着圈子给人当猴子耍。他自己根本没有能力阻止这件事,这种政治力量的势太大了。就像王高升说的,这不是几十年前的旧社会,他可以去胡整乱砸,破坏它都没说的。“这是自己的政府,人民公社啊?!我可以反对王高升个人,但绝不能和政府敌对啊!多么希望政府能纠正错误意识、错误政策,罢免王高升这类 ‘占着茅坑不拉人屎的东西’。喔,不对,应该说是祸国殃民的假“共产党”,启用一些真正为农民办实事的好干部。”杨德祥闷头走着,不由伤心地热泪盈眶,胸腔中像填进了一把稻草,扎刺得他又疼痛又寒心迷乱。
林莺赶上他时,见杨大伯眼圈一片湿红,就知道他为李嫂的事难过。第一次见杨大伯这样伤心,林莺心里也不是滋味,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林莺知道,依杨大伯的个性,今天非得撞个鱼死网破。不是大家竭力阻拦,杨大伯肯定连带遭难,后想起来都有些害怕。林莺侧目瞅着杨德祥,几次想张口劝慰他一番,却不知说些什么好,还怕说错话,激起他恼怒,只好默无声息的跟着他走,一起上了马车。
杨德祥狠狠地抽打了马一鞭,辕马吃惊地“噌”地跳了起来,不知牠们犯了什么错,主人从来不这样暴虐啊!牠扬起前蹄,“咴儿咴儿”长啸一声,三匹马放开四蹄,一溜烟地离开了公社大镇。

这是近年来,杨德祥最痛苦屈辱的一天。可是,他不知道,有比这更让他心碎、痛苦的事,还在后头等着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