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
李江:82年北大中文系文学专业,媒体退休编辑、记者。中作协会员。长篇小说《双面人生》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与加印,获黄河文学奖一等奖,入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在凤凰网小说转载中长期占点击榜首位。长篇小说《狗聊》由加拿大国际出版社出版。另:长篇《笑面猴》、《绝色股民》由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人狗情缘》获北大方正全国长篇小说比赛优秀奖,《飘飞的蝴蝶》入选全国微型小说作家集第二辑。另写有电影剧本《在那遥远的地方》《老人与狗》《忠犬》《老人与猫》。

长篇小说 (上下卷、共四部集)
《双 面 人 生》连载(三十二)
作者|李 江(中国)
朗诵|浩瀚大海(美国)

上 卷
第 一 部
第五章
(二)
“我妈她就那样,刀子嘴,豆腐心。”
“不,我说啥也不能在你家住。你赶快回去吧,别再惹你妈生气了。我好说,小时候,我爸把我三九天都往外赶,比现在这天气冷多了。你放心,我能对付。”
“你咋对付?”
“我就在城里的街道上随便转悠。不就一晚上,不觉得,天就会亮的。你放心回去睡你的觉。”
晓芳说“你等等。”就回家去了,一会儿功夫,重跑出来,将一张五元钱的票子硬塞进我手中,说,“去找家旅社,只能这样了,委曲你了。”
我刚要拒绝,可看晓芳那不容分说的样子,只好将钱收了起来。
晓芳回去了。我离开她家巷口,心想,找什么旅馆,享那个奢侈!不就一晚上,小时候那么冷的天被我爸赶出去是咋过来的!村子里浇水时,也不是一晚一晚的不睡觉?而且还得干活。现在,还不干活,就在城里遛达,多好!说实话,插队这么长时间了,除过刚下来时逛过一次县城,匆匆忙忙的,再就是有几次掏城粪来过,哪有现在这么消闲。逛!现在天气还不算太冷,还能为晓芳省下这五块钱,多美的事!我就将那五块钱又伸手在兜里去摸了摸,装踏实,别把它给带丢了,然后,就迈开步子,一条街一条街地去走。可是,县城实在是太小了,巴掌大的个地块,一眨眼功夫,就逛遍了。再去哪儿?接着再逛,我已没了兴致。突然,一个念头就从心底蹿起——晓芳肯定得呆在城里过元旦不回村了。我不回村去,在这里傻逛个啥?明天不吃不喝?还不又要让晓芳为我花钱,还要惹得晓芳妈不高兴?对,回球!放下两条腿,还要把晓芳给的钱去给公交车,太不划算。这样想着,我为我的行动很是自豪了一阵子。我马上想到了早几年各地红卫兵步行长征到北京接受领袖接见的事,又想到更远的红军长征,想到那句非常时髦的顺口溜——要问累不累,想想解放全人类,要问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我一下子来了精神,全身心的激奋。我甚至揣摸当时红军长征和红卫兵徒步去北京弄不好和我此时都是一种心情。一种英雄好汉的感觉油然而生!走出城来的时候,我看着黑遽遽的旷野,犹豫了一阵,路上万一碰上狼咋办?过了一会儿,我给自己打气,哪有那么倒霉的运气。再说,我是一个年满十八周岁的汉子,还真怕一条狼不成?真要是遇到了狼,也比当年红军爬雪山过草地,国民党几十万大军又在天上飞又地上堵的处境强。我也有两只手,难道不会还击?这样想着,我就在出城时,蹿上城边的一棵白杨树,折下一根杯口粗的树枝,去了旁边的枝条。开始了我向村子三十公里路的“长征”。
刚开始时,我仍然有点儿怯,四周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见前边影影绰绰的路面,能闻到路旁地里的粪堆上刮过来的草灰味。什么祁连山的雪呀,峰的,根本一点儿也不见了。我走呀走,平时,都是坐皮车,或是坐班车,感觉好象村子离县城也不是多么远。可是,用脚走起来,却漫长得象是根本就没个尽头。越走,好象村子离县城越远了似的。因为,模模糊糊,我能辨别出过去认下的路边的一些个标识或农舍,每认出一个,我心里就感到沮丧,咋走了那么长时间,才到这儿,这不离村子还远呢吗? 越走,心里越有点后悔起来,觉得自己的想法太不切实际,路太远了,这走到啥时候去?越走越累,两个腿就渐渐象灌了铅似的沉起来。而且人一困,瞌睡也就上来了。虽然身上冷嗖嗖的,底下的脚在迈着步子,但眼皮子还是开始打架,脑袋沉得就想往胸脯上掉。我就那样,一边打着盹,一边往前迈着步,奇怪——回来后,给谁讲,别人都不相信——我竟然就那么走着,还做了一个又一个的梦。我甚至梦到我拿着决算了的钱,兴冲冲地和晓芳去城里的商店里去买回一把崭新的二胡,回来后,擦了又擦,睡觉时,就放在枕头底下,怕被那帮人给我藏起来,不让我拉。可我睡得太死了, 翻身时,把它给碰到了地上摔坏了,我伤心地抱着二胡,哭了好长时间。晓芳和同点的人安慰我,答应大家凑钱给我重买一把二胡……
我就那样一边打着盹,一边走。黑夜茫茫,何时是个尽头,就好象要一辈子地走下去一样。又坚持着走了个把小时,凭我的感觉,好象已经走过了县城周围的农村,来到了没有农田的戈壁滩上。路两旁再没了光秃秃的树杆,也闻不到了农田的臭粪味了。而且风也大起来了,刮在身上冷冰冰的。又感到小时候三九天我爸把我赶出家在外过夜时那么冷了,甚至比那还冷。我就那么走着,戈壁滩上又响起了那次我跟上袁老二皮车去拉土豆籽种时的那种哨哨风。可那次是有皮车,又有别的牲口和袁老二做伴,虽然冷,但一点也不感到害怕。当时是为和晓芳闹矛盾而感到伤心,沮丧,而此时是除过冷还有害怕与恐惧。我隐隐约约辨别出,在那一阵阵的哨哨风中,好象夹着狼的嚎声,我的两个腿就开始打颤起来。一会儿,我便远远地看见前边黑暗处,有一团灰乎乎的东西,我就不敢走了。相持了好长时间,我胆怯起来,开始退回去往县城方向走,走了一截,同样也不敢走了,我就反复在马路上来回地徘徊、犹豫,拿不定主意。最后,我发现那团东西总是待在那里不动,我狐疑着,缓缓地走上前去,越来越离它近,它还是不动弹。我又继续走。很近了,我才发现,又象前年秋上被狗咬了去公社卫生院打防疫针时遇上的一样,是一条挂在路边枯树枝上的破化肥袋子!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就软软地坐在了马路上。歇了一阵,心慢慢地跳得不厉害了,虽然很困很乏,可是,一呆下来,全身就冷得直打颤,只好爬起来重新走。心理负担放下了,我憋了一口气,想走快点,一来给自己身体增加点热量好御寒,二来,也想早点脱离这可怕的戈壁滩黑夜 可是,就在这时候,我就放松了脚底下的警觉,被一块路面上的石头绊了一下,“啪哧”地栽倒在马路上,我的两个膝盖重重地碰到了地上。我在地上呆了很长时间,重又爬起来上路,膝盖仍然很疼,咬紧牙关又走了一会儿,我突然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能看见漠漠糊糊的祁连山头上的积雪了,天快亮了!我一下来了精神,心里的胆怯一扫而光,也不觉得身上特别冷了,也不觉得腿脚特别累了,浑身不知又从哪里冒出来的那么大的力气,加快了步子。此时,在我心目中,平时煨着热炕的青年点,简直就是它妈的人间天堂!
又走了一阵,天就明显地放亮了。这时候,天空又开始零零落落地飘开了雪花,刚开始时,还只是稀稀拉拉的,可是,后来就越下越大,到后来,前边除过马路是黑的——也许马路上的温度比其它地面的温度高点,到处就变成了粉白的一片。戈壁滩上除过大点的鹅卵石顽强地露出半个脑呆来,其它全都渐渐被白雪覆盖。芨芨草、骆驼刺、沙棘子、篷秧、红柳等,也无一例外地顶上了白帽子。东边的天际没有了往常冬日里血一样红的早霞,只是显得比别处的天空稍亮上一点儿。祁连山整个都被大雪裹严实了,好象跟下边的戈壁滩和顶上的天空都连成了一个整体,真让人分不清那是天空,那是山,那是戈壁滩,混混沌沌的一片银白。我继续往前走着,虽然身上很冷,也很累,甚至这时候也很饿了起来,但我心里已经踏实了,起码再没有了被狼刁了去的耽忧。口也有点渴了 ,正好,抓把白白的雪塞进嘴里——天底下的事情真它妈怪球,你说这下雪不好吧,可它却给你免费送来了解渴的冰糕!我甚至都想高声吼它两嗓子。吃完了白雪,嗓子得了些滋润,我一下子就亢奋起来,平日里当着别人不好唱的一些直舒胸意的歌,这会儿是多好吼它的机会,我就一下子随着性子歇斯底里地大吼起来——
走一山,又一山,望不尽的大荒滩。
汗水湿透了我的衣衫,有谁来可怜我。
吃的是包谷面,穿的是烂衣衫。
碗里没有一滴油,还得把累活儿干。
冬天去压沙,夏天去犁田。
春秋两季也不得闲,
水利工地去把石头搬……
火车呀火车你慢慢地开,
再让我最后看看我的娘,
娘和儿呀,儿和娘,年老的母亲,白发苍苍……
阿哥呀好阿哥,收到你的来信,
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泪水打湿了它。
阿哥呀阿哥,我是一个资本家的女儿,怎能与你相配。
世上的花儿有千万朵,可我不是属于你的那一朵,
阿哥呀好阿哥,快快忘了我吧。……
我坐在煤油灯下,低头思故乡……
流不尽的黄河水,止不住的辛酸泪……
亲爱的姑娘,你不要把泪水流,
生活从来就是这样,你不要难受……
唱着唱着,莫名其妙地,我的眼泪就由不得地流淌了下来。我没有那火车站上惜别时,对我牵肠挂肚的母亲,我也不是那个资本家的女儿,可我就是唱着它们的时候,鼻子就他妈的酸,心里就他妈的难受,眼泪就他妈的止不住地往眼眶外直流!
这时候,马路上渐渐已经有了过往的早行汽车。一趟早点的班车从我身旁过了去,因为是在下雪,所以开得比较慢,经过我身边时,我仍沉浸在忧伤的情绪中,继续不理会地唱我的歌,车上就飘出一个声音:“看,马路上走着一个傻子!”
我才反应过来,转过头去看,车已经走远了。我就那么边走边发泄地吼着,吼累了,不再唱,继续往前走,重又感到浑身打颤,腿脚似铅。最后,我终于来到了我们大队的岔路口,看到大队部前的一圈小土房,我心里一阵激动,我张一凡回来了,是用自己的双腿走回来的,英雄不英雄?你们全大队的社员、知青,那一个有我这样的勇气与毅力?二十多公里的路程,硬是让我张一凡的一双小腿,给量出来了。我还为我的心上人晓芳省下了那五块钱,你们谁能跟我比?在我张一凡这里,没有吃不了的苦,受不了的罪!我正自我陶醉着,突然眼睛一亮,我咋发现,在远处的公路班车站牌下,站着个人,那个人,我太熟悉了,头上围着一条鲜红鲜红的围巾,在白白的雪天里,象一面旗帜,又象是一团燃烧着的火焰,她不是晓芳,还能是谁?我紧跑上几步,可是我的膝盖特疼,我忍住了,坚持着一跳一跳地上前去,还没有走到她跟前,我就激动得跟啥似的,大声问:“晓芳,咋是你,你咋来的?”
我的眼就再一次地潮乎了。来到她面前,晓芳责备地浑身上下打量我一眼,才说:“让你去住店,你咋自己竟然走回来了!”
“我这不好好儿的?你那五块钱,我替你省下了。”说着,把它掏了来,欲递给晓芳,晓芳睛眼潮潮的,打掉了,“我不要!”
那五块钱,被碰掉到了地上。我弯下腰去雪地里拣,晓芳就责备我:“你这人,我算是服了!”声音哽咽着。
“我真的没事,真的。就是在半路上时,摔了一下,膝盖蹭破了一点儿皮,这会儿有点疼,其它真没事。路上遇到了一块白化肥袋子,还以为是狼,吓了一跳。其实,我也并不特别害怕。我手里有这根棍呢,出城时从树上折的。”
“你呀,让我说你啥好呢。我一大早去交通车站找你,我想你一定会在那儿等着我。可是,没你。左等不来,右等不来。车开了,我只好坐上,我还以为你是坐了更早的一趟去下边一个公社的班车。刚才在路上车里人在吵吵,说路上一个傻子在乱吼乱喊,是不是你?”
我笑笑不吭声了。晓芳又说,“我昨天睡得太晚了,一直在车里打瞌睡。车过去了老大一截了,我才猛地反应过来,会不会是你?这时候,车都快到我们大队的站点了。我就下了车,又怕那人不一定是你,又怕你坐下一趟路过大队的车下来,就只好在这里等着。不然我就迎着找你去了。”
说着,晓芳就捂捂双手,又放在嘴前边吹两口热气,从大棉袄的怀里掏出个用花手绢包着的一包东西,递到我面前,说,“快吃吧,你肯定是饿坏了。我妈今早晨特意起早为我蒸的包子。我怕凉了,一直捂在怀里,趁热赶快吃。”
手绢被打开了,里边卧着五个大包子。不知咋的,看着它,刚才还乐呵呵的我,此时,眼泪却止不住地涌出了眼眶。晓芳就数叨我,“赶快吃,还来得及哭。”
我止住了,看着晓芳头发和肩头上新落下的白雪花,我提议说:“我俩一起吃。”
“你吃,我已经吃过了。”晓芳说。
“我不信。还是我们一起吃。”
“我真的吃过了。不骗你。”
我就冷手拿起个热包子,几下咽下了肚。吃第一个时,太急了,连是啥馅都几乎没尝出个味来,只觉得是我从小到大吃过的世界上最香的包子了。吃第二个时,我才吃出馅来,是鸡蛋包茴香。拿起第三个包子时,我非要让给晓芳吃,晓芳仍旧不肯吃,我就发狠说:“我知道你没吃,你吃不吃?不吃,我就把它扔到雪地里去。”
晓芳仍旧说:“我真的吃了,都是给你留的。”
我虽然很馋,但就毫不犹豫地将其扔在了雪地里,也再不吃下边的两个包子。晓芳一边弯下身去拣雪地里的包子,一边说,“好好好,我吃,我吃,你这人,不识好歹。”将拣起来的包子拍拍上边的雪,又吹了两下,吃了起来。我看着她吃,晓芳吃了两口,又催促我,“别看我,你也赶快吃。把那两个包子趁热赶快吃了,要不就凉了。”
我坚决地说:“这两个都是你的。”
晓芳看拗不过我,就说,“我们一人吃一个。”
两人这才将最后两个菜包子填进了各自肚里。吃过包子,全身马上感到热乎乎的,也有了精神。我就问,刚才听你说昨晚上睡得很晚,是不是你妈跟你说什么了?”
半天,晓芳才回答我,“她一个劲地劝我不要再跟你来往,让我跟我叔介绍的那个排长谈。还拿出了那人的照片让我看。”
“他咋样,比我?”我敏感地问。
“我也没咋细瞅。我妈还给我讲了好多好多,我只是不吭声,支着耳朵听着。她拿我也没折。后来,看我实在困得不成了,才让我睡了。那时候你可能都走了有一大半截儿路了吧?反正,我觉得刚刚闭上眼睛,还没来得及睡熟呢,天就放亮了。我妈还不让我来,我编了个谎,说村里活他们几个一走特紧,我妈才放我的。不然,我妈这次非要让我留下来逼着我要和那排长见面。”
虽然身上很冷,但我心里热乎乎的,为晓芳对我的这份真情。
我和晓芳就相拥着,走回村子里去。此时,雪有点停了下来。东方的天际显出些霞光,有些稍稍放晴的感觉。祁连山顶的积雪,被挡着云层的霞光映照着,也反射出些柔和的曦光,黄里带着些粉红,粉里又透着些银白。望着它,使人的心情马上就好了起来。前边,被白雪裹着的小村庄升腾起缕缕袅袅炊烟,缭绕着一直散逝在蒙蒙的雪空。雪中的山村,真是静极了,没有狗的吠声,也没有鸡的打鸣和牲畜的哞声。连各种飞鸟也不知都一个个躲到了什么地方。人们已经干完早晨的一甲活了,正回去做早饭。我和晓芳加快了步子向村子里走去,向我心目中的天堂走去。还能赶上中午干活,一想到能与晓芳双双赶着驴车去田里压沙,我就兴奋起来。劳动其实是最让人快乐的事,特别是和自己的心上人在一起。我们走过的身后,留下了两串一大一小的黑脚印,歪歪扭扭,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显得格外的显眼……

特邀金牌主播简介:
浩瀚大海,美国中文作家协会主播,满庭芳艺术联盟精英主播,现代诗歌传媒2019届金牌主播。NZ国学诗词艺术主播。全民K歌范读导师。曾荣获多次业余朗诵比赛大奖。
本期总编:静好(英国)

注:本期配图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