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品简介:
《心灵的火焰》是一部反映知青生活的长篇小说,分三步。第一部:在农村;第二部:返城进工厂;第三部:都市。三部曲各自独立,却又有必然的联系与穿插。小说通过大量的场景描写,生活描写,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一直写到九十年代中期,充分展示了一代知青人二十多年中所经历的苦难和磨难,以及抗争、奋发、成长的过程。知识青年这一历史产物,所经受的一切,为时代付出了的青春牺牲。这些历练,使他们成为新中国最具抗压的一大批人,在祖国现代化建设的大军中,在改革开放的各行各业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更是产生了一批中流砥柱的优秀人物人才,担起了承前启后,振兴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重任。
小说第一部通过主人翁林莺与李世强的爱情故事,展示了一代知青人在美好的理想与残酷的现实中的矛盾,在不懈的努力与艰苦的奋斗中,在与地方权贵、恶势力的抗争中所遭受的苦难挫折、屈辱摧残以及成长过程。揭示了知青们在那一段时期的生活状况与命运道路。
心灵的火焰
长篇小说*三部曲*第一部
作者:天恩

上卷
第十五章
李世强、二胖、小毛头、肖斌,搭乘着一辆拉货车回省城了。他们是回城帮李世强办理下乡插队手续的。这辆车司机的女儿在邻村下乡插队,父亲绕了些路,特意来看女儿。恰巧林莺去同学处玩,便说:“我们有几个人想回趟西安,看能不能搭个便车?”司机见说,笑呵呵一口答应了。
林莺本也要一起回城,正当她满怀喜悦,火急燎燎收拾好东西,正准备出发。大队党支部书记一步踏进屋里,抓住她的胳膊,满天欢喜地说:“幸亏我听说你要走,急忙赶过来。要么,我就一个都逮不住了。你甭走了。帮大队写一些工作汇报材料。咱大队没有个好写家,又没有文书,我自己写的看了几遍都不满意,会计那臭水平,文笔不行,我看不上。公社后天要开三夏总结大会,紧得很。你辛苦一下帮着我弄好,下回多给你些时间,叫你回去歇美,行不?”
林莺一听,差点一屁股坐地上哭了。和书记白咧了半天,也没拧过人家,书记是好赖话加小红帽,强把她的嘴堵个死严。大队还想让她领着,再排演几出秦腔小戏,折子戏或迷糊戏什么的。林莺知道,乡村中那些中老年人都非常爱听秦腔,他们听着自己的乡音戏是那么痴迷,投入。那里面的情感,喜怒哀乐,都与他们的心脉气息紧紧相连。眼下,文化大革命破了“四旧”,封了“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舞台,割断人们与历史的情结联系和审美趣像,连那些缺盐少醋的新戏也稀罕的可怜。这里,眼下文娱生活实在太贫乏,那些农村粗汉,每每在人烟稀少的田野河边劳作休息时,便偷偷喊上一通,挣破头皮地猛吼一阵,发泄一番。那些古老戏曲,在他们口里唱得那是有滋有味,比喝几斤秦川大曲酒还过瘾呢。就是不敢让不对劲的人听到,以免招惹麻烦祸灾。林莺还知道,那些年轻人则大都只喜爱流行革命歌曲,老戏很少听到,京剧样板戏又学不上来,但是像河南豫剧《朝阳沟》这种下乡插队,贴近现实生活的题材戏剧,虽不会唱,却十分钟爱喜欢听。有时南腔北调地也学上几句,在村街乡道耍怪着再扭他几扭,引得孩子们跟着屁股一路模仿,逗得村人哈哈大笑,舞弄者则更是笑得喜不自禁,得意洋洋。
这天一大早,太阳还没有露出头来,杨大伯便套上马车,准备到几十里外的县城去拉石灰。林莺也要出去办事,便欢欢乐乐搭乘了便车。一路上,林莺和大伯连说带唱,学着《杨家将》、《三滴血》、《梁秋燕》等一些唱段。林莺非常热情虚心地学。她先是帮大伯赶车,后来唱起来,被换下来稳稳坐在车上。她一会儿一本正经吊着嗓子,认真学唱;一会儿又做着怪脸,调皮地与大伯逗趣打乐。马像个懂人事的小伙子似的,雄赳赳气昂昂,牠们按着路线自动走着,也不用主人不时催赶指挥,老马识途吗。牠们欢快的竖着耳朵听,高兴时便甩甩尾巴,煽动着鼻子嘘嘘喷吐着气息,高扬头颅,安适地迈着稳健大步,一点一顿地向前窜动。马儿们脖颈上那铃铛神气地“叮叮”响着,恰与马蹄“嘚咔嘚咔”节奏默契合拍,美妙悦耳,好像特为主人和声伴奏。真真是一派秦地秦人秦韵秦味!

“梁秋燕,好打扮,黑油油的辫子挂两边。”杨大伯摇头晃脑,用他那喜悦、高昂响亮的嗓门唱道。
林莺翻腕扎了一个手花,忙接上道:“哥哥你吃苦又能干,庄稼把式在人前。”
“有门,有门!就是这么唱。多唱,多练,好得很!接着来。”
杨德祥笑呵呵张着嘴,红脸膛上发光透亮,他喜悦地扬鞭“啪”地一声在空中绾了个花子。一边赞不绝口的说道:“你这娃嗓子好,又有文化,又有唱歌功底,学起戏来,比俺乡下女娃娃还来得快。依我看,不需一年,上大戏都成。哈哈,我说得对不对?”
林莺摇摇头,故作没有信心地摆着手,然后掰着指头,用顽皮地腔调拖着音一字一顿说:“唉,不行。俺没唱过戏,什么秦腔、迷糊、碗碗腔,白菜帮子胡萝卜酱?全不懂,不懂!”
杨德祥把脸一抹,故意瞪她一眼,说:“啊,咋的咧,打击我这老汉的积极性?看咱今个儿高兴,想气我呕我么?”
林莺捂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猛地又放开双手翘着下巴,翻着白眼调皮地说:“大伯,真的,我还没有见过你生气。原来你生气的样子,比笑还好看呢!不信,你再吹吹胡子瞪瞪眼让我瞅瞅?”林莺又趴下捂着嘴上觑着对方笑个不停。
“疯女子,原来也是个油瓶子嘴。甭嘲咧,接着唱《三滴血》,我老汉还没有唱够呢。”杨大伯又欢喜又庄重地回脸用手指点着她,撇嘴下了命令。
林莺停止笑闹,仰脸说道:“那就再来一段。”她一边比划一边唱道:
“家住五台县城南五里,从早直到日偏西。
谁料猛虎出崖底,爹娘和我两失迷。
传林越涧自逃避,不辨南北与东西。
生死关头幸遇你,虎口得生我甚感激。”
林莺唱罢,进入角色地用手拉扯住杨大伯后衣衫,娇声滴滴地用陕西方言道白:“好我的哥哥呢,咱们都是乡党,连这一点忙都不帮吗?你要去了,我便不得活了。”
大伯直身朝车内移了移,回过头,瞅着林莺咬牙摇头道:“唉,今天真当晦气,遇上这个冤家。”
林莺放慢节奏,略带凄伤得唱道:“未开言来珠泪落,叫声相公小哥哥。”
大伯面容严肃,连连拱手道:“你再不要把我叫哥哥咧,我把你叫个姐姐得成呢?”
林莺捂嘴一笑,忽又想到这是剧情、情节需要,便用凄婉、恳求般的哭腔道:
“空山寂静少人过,虎豹才狼常出没。
除过你来就是我,二老爹娘无下落。
你不救我谁救我,你若走脱我奈何。
常言说救人出水火,胜似……一焚香念弥陀。”
大伯连连摆头,横着老气叹唱道:
“你把我哭得,我也心软了。
你二老霎时无去向,我的父母不知在哪方。
你在一旁哭声放,我在一旁痛肝肠。
孤儿幼女相依傍,同病相怜两情伤。
猿啼鹤唳山谷响,我也觉得心惊慌。”
大伯正唱得带劲,忽听一个声音传来。
“看个老东西骚情的模样,得是忘了多大年纪?跟哪里的女子眉来眼笑,唱得欢天喜地?怕全公社的人都不知道,都听不见,得是?”

杨大伯抬头望去,只见车前十多米处,走着三个农村妇女,不时回头看来,终都转过身停下等候。其中有一老太太笑嘻嘻放下篮子,又是招呼,又是打趣。他头上顶着块蓝方格子手帕,脸色白皙,眯着一双慈祥的眼,穿一件旧白绸暗花底襟长衫,下身一条蓝色细布补丁裤,虽显穷困,依然看得出她曾也是个讲究之人,过了几天体面生活的。虽近七旬,身体却也硬朗爽利。一口脆亮的中年妇女腔调,底气十足,完全不像一个农村老年婆子。另两位中年妇女,则显得黑黢黢地,一个瘦弱伶俐,一个粗大膀实。衣服都很旧,打着圆的方的补丁,却是干干净净。头髻也都绾地光华顺溜,按传统方式罩着黑网。脸上神情平和自然,绷嘴轻笑,各自挎着沉甸甸的篮子,侧面而立。她们老远就听见后面的唱戏声,只是看不清人,戚戚喳喳议论着赶车人是谁,车上坐的姑娘又是谁?看到这一老一少,毫无顾忌的在车马大道放声唱戏,又刺激又新奇。
杨大伯展眼认出了她们,进得前来,一台手刹慢了车,摸着下颏发白的胡茬,笑呵呵说:“啊,是你们那,曲二审!这么早上哪哒?”
曲二审边用手帕扑打着身上的浮土,边指着前方,笑咯咯扬脸声音清亮地说:“到公社大镇上去。把咱平时舍不得吃,攒下了这蓝鸡蛋,卖给供销社,换点油盐酱醋钱。你们……这是去哪哒?”
“到县上拉石灰,马号盖房要用些做灰浆。哎呦,你这一把子年龄,还提着这么沉的笼子乱跑啥?叫谁帮着给带来么?快,都赶紧上来,我顺路把你们捎去。”杨大伯“吁吁”的吆喝着牲口靠路边停下,林莺忙跳下来,帮着老太太把篮子抬上车。老太太慌忙连声道谢,几个妇女坐好后,杨大伯一扬鞭子,“嘚——喔——驾”地对马叫了一声,马便又“叮咔叮咔”有节奏的走开了。
老太太喜眯眯仔细瞅着林莺说:“德祥兄弟,这是谁家的姑娘?又水灵又标志,真个叫人心疼咧!人家舵人咋就恁么有福气啊!”说着,老太太攥住林莺的双手,爱怜不得了。
听了这话,林莺只是笑,并不在意。后来被她抚摸着手,看来看去,便一下子窘红了脸。
杨大伯颇为得意地回头说:“她是俺村的知青娃。咱这穷乡土窝,谁家有福能生养这么好的学生?”说着,挤眼瞄了一下红脸的林莺,林莺正瞪着他。杨大伯哈哈笑了起来,却不想收敛住玩笑,还要故意逗逗她。杨大伯“嗯嗯”地清了清嗓子,向后面继续斜白着眼笑。
“这可是个了不起的女子,能干得很。当着知青组长,大队团支部书记,还管着个文艺宣传队,村里村外都是响当当的!”
杨大伯前倾身,紧了紧左缰绳,马绕了个小弯,避开右侧停在路边的一辆大车。他余兴未尽地咧嘴笑道:“不敢再说咧。一会哭了,我可哄不住。”
老太太露出两颗豁牙,咯咯笑着,对杨德祥的脑后说:“怪啥呢,我就说么,十里八乡的,谁家咱不知道?咋突地就出了这么俊俏的一个好姑娘?”说罢,喜滋滋又转向林莺,爱不释手,亲热的没完,一边偏着脸说:“张嫂,李嫂你俩看,人家娃这手长得跟咱都不一样耶!灵秀、纤巧,这十个指头又细又长,又嫩又白,真是天生绣花弹琴的料。城里娃长的就是水灵。”
林莺扑哧一声笑了,她此时到觉得很好玩,农村人总是这样夸人,这已不是第一次了。她干脆放开脸说:“大娘啊,这样说真叫人不好意思。农村,城市一样,人总有丑有俊吗!可话说回来,光摸样好看,也不顶用。要有本事,有能力,把农村建设好,把国家建设好,让大家都富裕起来,过上好日子,那才行啊。眼下咱农村还那么穷,我们又使不上大力,惭愧地很呢。听说老乡们都喜欢听戏,我们宣传队想排些小节目,满足大家要求。这不,借着搭车,我正跟杨大伯学习呢。”说罢,林莺没退尽的面色,又添上一层红晕。

老太太抚拍着姑娘手背道:“说得好哇,姑娘!城市人就是不一样,有见识,有想法。好好!刚才俺都看见听见咧,你唱得好着呢。”老太太眨巴着眼,不断点头称赞,指着杨德祥说:“好好学。这老汉我知道,年轻时就爱看戏,听戏,还爱唱和吼叫几声;热心人,直性子。唉,就有个最大的缺窝——一辈子没成个家,留下后人那。当年那个秀莲人多好啊,也是个俊俏的媳妇!可惜缘分太浅……没有活下来。哎呀,看我说到哪达去咧。”老太太正在不经意往深说着,无意间探头侧脸瞥见杨德祥阴沉下脸,眉毛聚成一个疙瘩,就不敢再往下说了。
那胖瘦二妇女一直在车后小声私语,先是说林莺,后又随着老太太的话,就附耳说起杨德祥。
原来这杨大伯年轻时,还有一段鲜为人知的爱情浪漫史。那是一段既美好,又心酸的往事。杨德祥深深把它埋藏在自己内心,几十年从不愿对人提起。这是他一生没有成家的主要原因。只有曲二婶和很少一些人,对他的底知道得一清二楚。
三十多年前,杨德祥是个十七八岁的棒小伙。那时他好武术,练就了一副好身板,又生得高大魁梧,腰圆膀阔,眉眼英俊。一些戏班子见他爱看爱唱,曾想拉他入伙,他却没有答应。他知道那是个到处受气,又让人瞧不起的职业啊!他在县城一家姓司的豆腐坊帮工学徒,两年之间,豆腐坊老板的女儿司秀莲与他暗中相好,两人私定终身。这秀莲姑娘芳龄十七,生得丰满婀娜,面貌姣好,性格又温存善良。他们常常偷偷私会,苦苦爱恋。既幸福无比,又忧心忡忡,只担心好梦难圆。因秀莲之父是一个非常市侩的生意人。他早就打算找一个有钱有势的快婿,作为后台靠山,为他日后的发达兴旺,铺垫好路。后来豆腐坊老板发现,小徒弟杨德祥竟然勾搭上了自己女儿,气得眼斜口歪,暴跳如雷,坚决不同意,并立马要撵走他了之。只是在老婆和女儿的苦苦求告下,才勉强答应留他,但警告说:“再要发现你们交往,一是先打断他的腿,二要轰走,毫不留情!”
半年后,从外地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大商人,无意中在作坊门口遇上了秀莲,一眼便瞧上她,并用重金托媒。那商人也是一表人才,风度翩翩,潇洒倜傥。司老头努着红鼻头,眉开眼笑,一下就咧着金牙满口答应了。当知道那人已有妻室,女儿只是去做小妾时,才掉下驴脸,一肚子不满意了。可接了人家重金聘礼,加之财势利诱,司老头又不敢毁约,便认可了。女儿死活不愿从,司老头拼命加压。
有天深夜,杨德祥与秀莲相约,偷偷私奔逃走。几天后却被追捕的人在另一小城捉拿,以私拐良家妇女罪,判杨德祥徒刑五年。两年后,他越狱逃了出来,四处打听寻觅秀莲的下落。一年之后,才终于探听到他在西安古城某处大宅院内。他守在附近耐心等候,几天后,终于见她出来买东西,在僻静处,他叫住了她。
“秀莲……”杨德祥扒着墙角,从一个巷口猛地转出来,他激动地压低嗓音喊道。
秀莲吃了一惊,诧异地拧身望着他,随之认出了他。眼前这小伙子,一脸焦躁,园脸长发,黑裤黑褂,腰扎板带,敞着怀,爽利潇洒。
“德祥哥……”秀莲失声叫道,手上的真丝绣扇“啪嗒”一声掉下来,另一手慌忙去捂嘴。她身着华丽的银白镶边旗袍,头戴金饰珠宝,脸却瘦了许多,身材也显得更硕长袅娜。眼角处,积下道道皱纹,微蹙的眉前盘绕着一环环刘海,碧玉般的眼睛殷红湿润,像浸了一圈云雾,眼环上下忧伤地、惊异地颤抖着。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佣人,忙躬身拾起扇子,另一手着一个精制竹篮,恭敬地站在旁边。
杨德祥眼迷神乱,内心踌躇,一时拿不准尺度。迟疑了片刻,声音颤颤地问:“你……还好么?”
“……好……”秀莲用手绢黵了黵眼,苦笑了一下,直直看着杨德祥。一时间眼中跳闪出一束无限喜悦的光辉,随之眼泪“唰”地流了下来。秀莲用手指了指女佣,说:“这是曲二婶,是咱乡党,好人。她男人也在这城里给人家干活。……”接着和蔼地对曲二婶说:“这是我……乡里的哥哥……。”
那曲二婶是个厚道明智的中年妇女,又十分怜惜女主人,见此情形,便明白了一切。她朝杨德祥善意的笑笑,随之机警地四下望望说:“你们有话,就赶快说吧,我到一边瞧着。可要快点,……那个狗管家鼻子尖得很,成天盯着咱们呢。”说着,又朝秀莲小声提醒了两句,便背过身,走向胡同拐角处。
杨德祥一把抱住了秀莲,泪水止不住地淌了下来。
“秀莲啊,你让我找得好艰难!为了见你,我越狱逃了出来,整整打听寻找了一年,现在才找见你哇!”
“你吃苦了,德祥哥,都是为了我……对不起,是我带累了你。你瘦多了……”秀莲痛苦地哭泣道。
“我吃那点苦算什么?可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连累了你。当时要是听你的话,走远些,不去那个县城就好了。看你,这会儿瘦得两眼都塌坑咧。我真没用!……”杨德祥越说鼻子越酸,一股股热流顺着脸颊,直滴在秀莲的头发里。秀莲一惊,忙用双手推开他,痛苦地摇摇头,摆着手说:“不能,不能再这个样子了。我已经是人家的人了……”
杨德祥像没有睡醒似得呆呆看着秀莲。他泪眼模糊地想起了他们在逃亡之中,那几个幸福而艰辛的日夜,那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虽然处在像兔子一样惊慌万状的逃亡中,但强大的爱的喜悦,为自由幸福而奋斗的感觉和前景压倒了一切,以至什么也不可怕了。然而现在望着秀莲,他又茫然又踟蹰。两人一下子都像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倾刻间似乎生疏了许多,遥远了许多,中间隔了那层东西,已彻底分离了他们。他顿时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自己又该做些什么。
“他对你咋样?还好么?”想了半天,杨德祥踹踹不安,禁不住问。
秀莲低下头,喃喃道:“还好……”,又抬起脸,眼中深含着一种悲哀,“但有时……”
杨德祥机警地意识到了什么,心提到嗓子眼上。“他还有个大太太……,她人咋样?对你好不好?”
秀莲没有说话,咬着嘴唇,头歪向一边,擦着“噗哒噗哒”下坠的眼泪。
杨德祥明白了,愤怒地咬着牙。他们相距很近,他看到秀莲手背上有几道青痕。
“是她打得?”杨德祥冒火地瞪着牛铃似的眼,愤懑地问。
秀莲强忍着一腔委屈,痛苦地点点头,不让自己失声哭起来。
杨德祥看着秀莲,许久,沉思着坚定说:“我本来想,人家是有钱人,吃穿不用发愁,如果你日子过得消停,我也替你高兴。要是这样,成天给你气受,打你欺负你,我一天都不能答应,决绕不了他们。我虽穷,不能让你穿金戴银,就凭一身气力把式,走到哪哒,也不会叫你饿着肚子。秀莲,跟我走!……跟我走吧?不管天涯海角,只要你不嫌我穷,再大的苦我也不怕!你思量一下,看得成?我不能撂下你不管呀!”杨德祥张着口,半天合不拢,带着心痛爱怜,期盼着、征求着她同意。
秀莲一瞬间喜悦的连连点头,杨德祥顿感云开雾散,正要上前来携她走,却又见秀莲紧拧娥眉,连连摇头。杨德祥两只手像把空耙子似伸出去,却什么也没有抓住,定在空气中。
“快点说吧,有人过来了。”曲二婶急走来,慌忙提醒他们,转身又走过去瞭望。
“……”
“你愿意不?”杨德祥急问。
“不,不!我不能再害你一次。他很有势力,咱们逃不过的。他说了,如果再有第二次,那就非弄死你不可……”秀莲忽然想起丈夫说过的话,胆惧、痛苦地答道。
“我不怕!”杨德祥一横脖子,咬牙顿脚:“大不了一个‘死’字,让你跟他受罪,我还有啥活头?只要你……”
秀莲抢过话,“我不能让你为我再坐一次牢,……而且,你现在还被通缉着……”
“他们哪能容易抓住我?……就算再来一次,就算去死,我也要救你逃出火坑!”
“不……不行!……我不能跟你走,我……已经是他的人了,而且还有了喜……。有人来了,你走吧,把我忘了,重找一个……好好过日子。你人好,会幸福的。”秀莲一边哭泣,一边说着。“我是个不幸的人,会给你带来晦气,……把我忘了吧!”
他刚说完这句话,曲二婶便失急慌忙跑来,火烧火燎地拉她便走,并扭着头,朝杨德祥直使眼色,让他也快走。
杨德祥的头像老笼子一样大,晕晕愣愣立在那里,并未挪开半步,像丢了魂一样。
转眼间就见从斜巷里钻出一个人。此人四十来岁,矮个墩胖,一对眼闪着贼溜溜的光,上睕下瞥,不停乱转,狐疑地打量着他们,正截在已走出十步开外的秀莲面前。
“啊,我说半天不见你们,原来这儿有约会啊?二太太,大太太有些事,让我找你们回去呢。”他叉着一对罗圈腿,堵在路中,面上嬉笑地说。
秀莲刚匆匆擦过眼泪,眼圈处还一片湿红,管家一眼便看出来,同时瞧着后面的杨德祥。见是个农村后生,疑惑地审视了片刻。心想,也许是二太太的什么亲戚吧?便提着嗓音怪里怪气地问:“这老乡是……”
“她是二太太家的表哥,路过这里,顺便想来看看,正巧路上碰见。”曲二婶挎着篮子,忙替秀莲答道。
“噢……好……”管家确定了他第一感觉,一下放心了许多,巴结地说道:“哎呀,既然是亲戚,那应该请到府里坐坐呀?穷亲戚也是亲戚吗。”他勾着头朝杨德祥笑笑,杨德祥没动也没吭声。
“算啦,他还有事要办。谢谢你关心,管家。咱们走吧。”秀莲说完,回头向杨德祥深切地看了一眼。“再见了,德祥哥,回去看看我爸妈,说我很好,叫老人家都放心。这么远的,以后就不要再来了……”说完,曲二婶挽着她的胳膊,头也不回地走了。管家又朝杨德祥笑了笑,似乎还养了扬手,表示告别。
痛苦地熬过两年之后,杨德祥实在忍不住,又来到这座城市探望秀莲。他还是在大门外远远等候着。这天,他只见着曲二婶。曲二婶还是挎着篮子出来买东西。他尾随曲二婶来到街市,曲二婶正挑着新鲜瓜果,杨德祥从后面插上,一手抓起一个西瓜敲着,一面轻轻碰了碰曲二婶的胳膊,压低声说:“曲二婶,多早没见,你还好么?秀莲她还好么?”
曲二婶宁过脸一看是他,猛吃一惊,忙拉他到一边。也不多说什么,雇了辆人力三轮车坐上,直带他到城外一处荒凉地带。出城时,曲二婶让车停了一会,去买了些水果糕点和烧纸。杨德祥觉得奇怪,心慌意乱地瞎想起来。问什么,曲二婶也不多说,只管一个劲拉着他走。他感觉越来越不对劲,一种不祥之念跃上心头。曲二婶只说去见秀莲,要他有一点心理准备,不管看见什么,一定要撑住。杨德祥心里就更忐忑不安,几乎已经全明白了,只是从心里实在不愿相信那样。他臆想着那商人把秀莲和大老婆分开,另起一宅。
城外一角,一片庄稼地旁,立着一座别致讲究的墓园,青石碑上分明刻着一行大字:“亡妾司氏之墓”。杨德祥不相信的看了两遍,急躁地又揉过眼看了一遍,才确定是真的。不由大叫一声,一头扑倒在坟上,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曲二婶悲悲戚戚同哭一场,恭恭敬敬铺开一块白布,摆上祭品,跪拜悼念一番,才细细告诉了杨德祥全部真相。
两年前他们见面后不久,那商人根据管家提供的情况已知道:秀莲所见的表哥,就是当初拐走她的豆腐坊小徒弟。无论秀莲怎样分辨解释,那商人都不相信,还怀疑他们多次幽会,私下里给自己戴绿帽子。他狠狠把秀莲毒打了一顿。大老婆便趁机煽风点火,趁火打劫。原先那商人还痛惜秀莲,每当大老婆欺负她时,总护着点,有时急了还揍那婆娘一顿。现在,他既看不上大老婆的妖媚样,连小老婆也觉着是条美女蛇。她给自己戴绿帽子,肚里的孩子不定是谁的呢?那一阵子,他不是去喝酒,就是去逛窑子。醉了回家就打女人,打了秀莲,又打大老婆。大老婆挨了打后,反拿秀莲出气,折磨她,侮辱她。把秀莲衣服扒光,用针扎,用落铁烫她大腿、腹部。秀莲流了产,身心备受伤害,不到半年,就香消命殒。病重时,曲二婶一直照看着她。秀莲把一对蝴蝶玉坠,悄悄从枕头下拿出来交给她,让曲二婶转交给杨德祥。说杨德祥一定还会来。

“这是他送我的定情物,我已经不行了,物归原主吧。我死后,你不要告诉他原因,不要说我是怎么病死的,不要让他去报仇,只说是得了急症死的。”秀莲脸色苍白,毫无气力的侧脸说。曲二婶的心都碎了。秀莲待人太好,暗中把她当姐姐一样对待。不让告诉杨德祥她的冤死,曲二婶办不到,她痛恨那家财主,痛恨他们把一个温顺善良、如花似玉的年轻媳妇活活给折磨死了。曲二婶早想离开这里,只是秀莲交给她的事,一定得办完才能走。
杨德祥听了秀莲的悲惨死因,双手捧着那对蝴蝶玉坠,眼里已经没有了泪水,只有心头的怒火在燃烧。他双膝跪地,脸色阴郁,一动不动,只看着秀莲的墓碑,透着一股杀气。
曲二婶见他一言不发,又是这般摸样,吓坏了。与他说话也不搭理,便哭喊着,推他摇他。“兄弟,兄弟!你可不能想不通呀!都怨我嘴长,秀莲不叫我告诉你这些啊!就怕你想不通难过,耐不住性子去报仇,反失手遭祸灾呀!呜呜……”
杨德祥站起来,面对着曲二婶重又跪了下来,朝她“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曲二婶不知何意,吓了一跳,边抹着泪水,便惶恐地睁大眼,扶起他说:“兄弟,你这是干什么?”
杨德祥满眼含着泪水,紧抓住她的手说:“曲二婶,我感谢你了!要不是你说出真相,秀莲的冤屈就不会有人知道,她就白白这样叫人给害咧。”
曲二婶脸色煞白,情急地说:“你不能去冒险,让他们抓住可咋办呀?将来我就没法向秀莲交代了?”
杨德祥握着她冰凉的手,胸有成竹地说:“曲二婶,你甭怕,我再也不会去做笨事、吃亏上当的事了,更不会想不通去寻死。我一个人行动,他们抓不住我,你放心。秀莲死的太惨、太冤,这仇不报,我誓不为人!我记着你,以后再答谢吧。”

曲二婶回去就辞工走了。
两天后,那商人家里半夜起了大火,先是一角,接着另两边也着了火,很快全都烧了起来。当晚又有大风,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当临街的人们发现,已为时已晚,一处豪宅大院竟烧了个精光。那大老婆、管家,还在睡梦中都被烧死。商人也烧伤惨重,腿也瘸了,眼也瞎了一只。自那时起,杨德祥就过上了漂泊不定,东躲西藏,远赴他乡的流浪生活,再也不敢回家乡去。通缉令一直追踪着他,直到解放,他才又回到老家。

杨德祥老汉沉沉地拉着脸,苦苦回忆了好一阵子,眨着湿红的眼,偷偷从怀里掏出那对玉蝴蝶耳坠。抚摸了几回,眷念了数次,看了又看,醒悟地摆着头叹了口气,又将那小巧的物什送回心窝子里,贴放在紧挨心脏的上衣袋中。他回头看了看已经年近七旬的曲二婶,见曲二婶也正会意地看着他。突然回过身甩了一鞭,放开喉咙大唱起来。
“祖籍陕西韩城县,杏花村里有家园。
姐弟姻缘生了变,堂上滴血蒙屈冤。
姐入牢笼她又逃窜,不知她逃难到哪边。
为寻亲哪顾得路遥远,登山涉水到蒲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