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火焰
长篇小说*三部曲*第一部
作者:天恩
上卷
第十章
回来路上,在麦场拐弯处,二胖涨红脸叫住林莺,哼哼囔囔说有话要告诉她。大家挤眉弄眼应承着,先回了村子。
已是午夜,皓月当空,村野里四下光大亮洁,如白昼一般。远近各处,只听电影散了场的人们愉快地呼喊声,歌声,口哨声在夜空中回荡,越发显得大地的空旷、深远和肃静。麦场边上,白杨树直直耸立着,微微摆动着枝叶,黑郁郁旺盛繁茂。
李世强之事顺利说定,林莺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一大半,心情也像夜风般轻松舒坦。见二胖木纳憨厚的样子,不禁想起两年来,他处处对自己的关心照顾,自己近日却对他冷漠的态度,内心顿时浮起一种怜悯和愧疚。不管二胖今晚说啥事,借此和他好好谈谈,省得让这直性人心结疙瘩。
林莺嘴角噙着一根长长的麦秸秆,另一头在手指头上绕着弯,静待片刻,她轻声含笑地对他说:“二胖,这些天太忙,又为李世强的事大伤脑筋,我有时对你态度不好,如果哪句话伤了你,你要多包涵些。我真不想那样,可不知哪来那么大火气老冲着你发飙。今天向你道个歉,别往心里去,以后我多注意点好吗?”
二胖原不知怎样面向林莺表达爱情,正呆头呆脑思虑怎么开口,听罢林莺这话,感动地泪珠子在眼眶里直打着转。心想林莺还是喜欢自己的,最起码肯定不讨厌,她的话像一包赤红铁水,恰巧倒在了最合适的铸工沙模型里,顿时激荡地他热血沸腾,勇气倍增。
二胖一把抓住了林莺的手,声泪俱下,像个大孩子哭了起来。“……有你这话,值了!我心甘情愿……,就是为你去死,我都不皱眉……。”
林莺被二胖的举动一时吓蒙,慌乱的不知怎么好,却抽不出被紧抓的双手。“你怎么了?……二胖?有啥慢慢说,先松开手吧……‘’
“不,我就不!今天你要是不答应,就不让你走。”说着,二胖犟拗地单腿跪地,仰脸泪汪汪望着林莺,然后去亲吻她的手。林莺想躲,但抽不开,她睁着迷茫的眼,秀美的脸庞显出从未有过的困惑,惊愣住。
二胖鼻子哼囊着,把头向左一摆,在衣袖上抹去泪水。此时他意志坚定,口齿一下变得流利起来。
“我爱你,林莺!我是真心实意地爱!没有你,我活的就没有意义。两年多来,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说给你,可我不敢,我怕……,怕你不答应,怕你瞧不起我,还怕被别人嘲笑。可整日又不心宁,昼夜都想着你,像中了魔。谁能理解,知我情呢?谁又能懂得这种苦?我嫉妒一切靠近你的男人,怨怼过他们。我知道这种想法不对,不好,没有人家一点关系,可心里就这么矛盾痛苦。我也知道你对我好,但又觉得你不爱我。你就像黑夜中远远飘闪的一盏灯光,即明亮,又模糊,既亲切,又遥远。林莺,给我一个答复,给个确实答复!——你能接受我的爱吗?哪怕只是一点点……好吗?”二胖一腿蹲着一腿跪在那儿,仰脸乞求着。
林莺早知道二胖有这方面意图,可并不知他竟有如此强烈情感,平日里都被他笨拙的举动覆盖住了,今天他吐露了出诗一般语言,让林莺真的吓了一跳。她内心感到惊慌不安,同情他,却又不能接受他。自己对二胖从没有产生过那种爱的激情,只是比一般人友好而已。这与李世强的状况完全不同,他们虽然时间不长,却是那样迅捷而猛烈,激荡而又有意味,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的“爱情”,可她的心却紧系着李世强,再也丢不开了。
“不能答应二胖,这不是儿戏,更不能开玩笑。可怎样回答他呢?这会深深伤了他的心!先拖一拖吧。”林莺犹豫着,迷茫的望着他。
“你这话……太让我惊讶,我还没想过这些问题,……咱们还都小呢,以后再说……。”林莺支支吾吾,说完这话,感到自己的脸热辣辣的。这不是骗他吗?这种假话,让她感到自己有些虚伪。
二胖信以为真,感激地点点头 ,说:“这不要紧,我可以等,慢慢的等,一直等到你答应我。你只要告诉我,我这个人怎么样?有什么缺点你提出来,我随时改正。”
林莺难为情地说:“不不,你很好。谁没有点缺点?”
二胖一喜,兴奋地说:“这样说,你是答应我了?”
“不,我没有答应你。你松开我手。”林莺赶忙补充说,慌乱地看着他。
“那为什么?”二胖的心,忽的又悬了起来。
“不为什么。你快松开我的手。”林莺的手被他攥疼了。
二胖一急:“你不说清楚,我就不放手!”
“不能再这样模棱两可,不能再让他有这种想法!不然,我会害了他,得让他清醒才行。”林莺突然焦急的这样想着,她知道二胖的个性,这个发展方向会让他越陷越深,还不如快刀斩乱麻,痛就让他痛的彻底,明明白白。
林莺“唰”地使劲甩开二胖的手,后退两步,静息片刻,用缓和而恳求的口吻说:“二胖,你快站起来,我受不起这样。起来咱好说话。”
清凉的月光照者林莺微微飘动的秀发,她那美妙脸上出现少有的严肃。二胖第一次看到这种冷峻的美,内心更为爱慕。但他在林莺脸上读出了她的意思。
二胖依然没有动,眼睛火烈烈望着她,满心委屈,犟拗地横着脖子说:“我愿意这样!你答应不答应,说吧?”
林莺搓着两手,焦急万分,“叫别人看见,咱这算干什么?”
“我才不管,他谁爱看,尽管看吧,看见更好!”二胖不但不起,反而双膝跪地。
“这……,你……?”林莺“哗哗”地搓弄双手,左右急走。她突然站住,左手叉腰,右手指头点着二胖果断地说:“好!你爱那样,就那样吧。我只能真实告诉你,我不能接受你的感情。对你来说,这可能是残酷了点,但我不能因为……”。林莺转身离去,后又返身,摊开双手,焦急诚挚地望着二胖。
“我承认,你对我好。咱们关系一直很不错。但那只是同志、同事、好朋友而已!咱还从没有超越过这个界限,是吧?因为,……我只有这种感觉,没有别的。说到爱情,还远远谈不到。很抱歉,我从没有对你产生过那种感情,所以不能答应这个要求。我想,这会让你伤心失望,但是,我必须坦率说出来,让你明白,这是真心话,不要再那样想,时间长了,对你对我都不好。你是个好人……,好人一定会有自己的幸福。”林莺很难为情的说完。这种刺人的话,让她脸红耳热,让她有些负罪般的难过,让她埋下头哭泣了。
二胖脸上显出古怪的表情,喃喃自语道:“好人?好人!……我不过只是个好人……而已?”
“哈哈哈……”突然二胖凄厉地发出大笑,恶魔般的在夜空中扩散、回荡,一声强似一声。林莺吓地浑身一抖。二胖慢慢站了起来,木呆呆愣了半天,忽然双手紧抱头,仰脸向着夜空,放开手,“啪啪”猛拍打起頭来。他脸型痛苦扭曲,声嘶力竭地喊道:“既然不要我,还这样关心我,我谢谢你,太谢谢你了,大姐!”
“不要打头,你不要这样,住手,二胖!”林莺哭喊道。
二胖停下手,叹着气去看林莺,“可是,我不甘心,不甘心呀!难道我们真的不能相爱?这到底为了什么?噢……”,他咬牙摇头,忽然想起了什么:“我知道,李世强一来,你的心就有点偏了。你说,我哪点不如他?你对我没有感觉,对他就有感觉了是吗?好,退一万步说,就算这样!李世强真爱你吗?就算他也爱你,他有我爱你那么深吗?他现在连自身都顾不住,拿什么来爱?有什么保障?又能给你什么幸福?他还敢爱吗?”二胖一连问了许多为什么,也仿照林莺刚才的样,摊开双手。
林莺知道他说的在理,但不能容忍二胖这样轻蔑李世强。 “这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管!”
二胖见她护短李世强,不由冲出一股怨气,右拳“啪啪”打着左掌心,来回几个疾步,突然刹住,用满怀愤懑的情绪说:“但我绝不能眼看着,让你和他一起去受罪!”
僵持片刻,二胖换了口气,铁板一样的脸变得十分温和,一倾深情地说:“林莺呀,我浑身都是力气,我会把咱们的生活搞得红红火火,绝不让你吃一点点苦。我承认,我嘴笨,不会说话。现在,我是第一次正式向你求爱,这全是我心里憋藏已久的话。兴许,咱以后还有回城工作机会,生活将会更好。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吧?林莺,答应我吧,我那么爱你,现在求你好了。不然,我还要跪下!”
林莺何尝不懂二胖所说的一切。李世强的窘况,不容他有丝毫奢望,更何况“爱情”二字?但自己心已偏倾,她更喜欢李世强的性格个性,它像一股魔力,使她更有激情,更欢欣鼓舞,更能展示爱的潜能。所以,林莺一定要去探个深浅究竟。即便他再次浪迹天涯,也要跟随着去,得出个结果。
二胖的挚诚,此时也震撼着她,打动着她。她感激二胖,却又不能接受他,禁不住峨眉颦蹙,连口叹息,声调低沉。“唉,二胖,不要这样。我怎么说,你才能明白?感情的事是不能勉强的。我只能告诉你,你让我知道的太晚了,为什么不早说呢?”林莺怀着遗憾惋惜,双眼饱含着怜悯的光。
“你知道吗,感情是有一种倾向性,定向性的,它一旦有了归属,千军万马也难以拉回,再难容得第三者插进……。”
二胖惊诧地睁圆了眼,“嘘”地吹出一口气,把头偏向一边,生气地说:“只就……就这么几天,你便……那么肯定了方向?我不信!”。二胖摇头,“我怕你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这保准是个错误,或者错觉。我和你从小一起长大,时间这么长,你都没有方向。我这话才说出,你立马就有了归属?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知道,你一定是在骗我,故意逗我对吧?”二胖固执的坚持着,“就算李世强有很多优点,失联这么久,见面才月把时间,怎么也不可能发展得那么快,对不对?起码,你也得给我机会,让我正儿八经的加入竞争,这才公平。你会发现我有很多好处。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你看电影《李双双》两口子,不就是先结婚后恋爱的吗?我作的,一定更好。”二胖一腔热忱,怀着最大的希望恳求着。他热血滚烫,虔诚最大化,连自己都被自己的爱情感动地颤抖。
林莺摇头搓手,她显然没有改变主意。“二胖,你真是天真。这怎么能相比呢?那是电影,咱可是活生生的人啊!何况,人的状况不尽相同,对有些人,你这办法兴许就成,我却不行。我也有困惑,有时不知什么东西该要不该要?那条路该走不该走?或者真就走错了,也有可能。但是,这是我自己内心追求,我的选择,你得尊重我,是吧?原谅我,让你失望了。要是别的什么事,咋都好说。这辈子,我会把你作为最好同学,最好的朋友!”
二胖又抱起头,一下蹲在地上,闷闷地半晌不说话。突然,他腾地跳起,像疯子一样一把抱住林莺。“不,我不管这些,现在我啥也不管!今晚就叫你成为我媳妇!……”
林莺躲闪不及,吓傻了。她惊呼道:“二胖,你要干什么?”
二胖不再答言,他紧抱着林莺向场上麦秸垛奔去。林莺手掰脚蹬,企图挣脱下来。二胖死不松手。
“二胖,不要这样,千万不要乱来。你那样会把我们俩都毁了,你会后悔一辈子。”林莺慌乱中掐破了二胖的手,他手背上鲜血直流。二胖咬牙忍痛死不松手,“我不管!我只要你做我媳妇……。”
“你太自私,太残酷了!”林莺气愤地喊着,使劲用脚踢到二胖腿上。
二胖的一条腿一软,险乎栽倒,硬挺起身,死不罢休地继续前进。边走边努着劲,从牙缝里挤出两句话:“就算你说的对,可我不这样,得不到你,我就活不成了!”他的血液已经滚烫,任什么力量也难以冷却,就算有十头老牛,此时怕也拉不动他了。
林莺被二胖撂在麦秸地上压着身子,两人扑扑腾腾撕扯半天。林莺累得浑身没有了一点劲,却依然挥舞着无力的拳头去打二胖前胸。二胖闷着头也不躲闪,只顾去吻她的嘴、脸、脖子,狂烈地像个疯子。他解开她的衣扣,把手伸了进去。林莺尖叫了一声,在夜空中传荡开去。林莺流着泪瞪着二胖,二胖不敢看她,只想着尽快完成“抢占她”的“任务”。
此时,月亮正穿越一朵银亮的云彩,大地顿时昏暗下来。林莺闭上双眼,她整不过二胖那强盛劲头,精疲力竭地急速喘息着,性欲的闸门被他搔弄地如火如荼,在体内中产生了一种浑沌地冲动,生理上也在渴望、期待与抗争中翻腾。
二胖火急火燎,不顾一切地解开自己裤腰带,刚退下半截裤子,就听身后“嗖”地一声,脊背上已重重挨了一棍。他“哎呀”一声,顿时翻滚在旁边。
“好个驴日的,胆敢在俺麦场上强奸人!翻了天咧,得是?”是杨德祥大伯的声音。
老汉今晚巡夜,回家了一趟,刚走到场边,就听有女子惊叫声,知道要坏事,紧攥一杆拉木棍,急头伴恼,大步流星奔了过来。杨大伯年轻时曾学过一些拳法套路,平时闲了也爱舞弄玩耍一番。朦胧的月光下,果见一男子骑在一女子身上,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抡上去就是一棍。
二胖翻滚着,疼痛地乱叫。林莺急忙用仍在旁边的衣服去遮挡身体,可是,已经迟了,一切都被杨大伯看见。她忙用另一只手捂住脸,浑身机械地颤抖,低声哭泣。
杨德祥正举起木棍准备打第二下时,却扬着胳膊惊呆了。那女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平日里最喜欢、最心痛的知青女娃娃林莺。当然,那乳白色优美的身子,也被他看得一清二楚。他眼光惊诧地愣在那里,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热辣辣的、怪异的感觉,在杨大伯身体内流动。他并不太老,五十刚出头,一辈子没结过婚,没有女人。一是因家穷,二是他心性太高,年轻时一次爱恋的苦果,让他断了娶亲成家的念头。他东奔西跑岁月一天天打发下来,倏地就是五十了。他常年外出,赶马拉货,唱得一口好秦腔,又是个爱说爱笑之人,精神生活并不凄凉。他把邻家娃娃当自家孩子看待,也把林莺这些知青当儿女样疼。可眼下,杨大伯蒙了头,乱了心,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当地里传来一阵阵夜莺鸟的叫声,才把他惊醒,顷刻间脸臊地热辣辣,不由低声骂着自己混蛋,老糊涂。忙揪着二胖提到另一麦垛后,这才看清他是谁。
杨大伯瞪着牛眼又气又恼,抬起脚狠狠踢了他几下。
“是她自愿,还是你硬来?”杨大伯怒不可遏地厉声呵斥,命他弄好衣裤。
二胖压低头,闷声闷气地说:“是我强行。”
“你这个狗日的岁崽娃子,要糟蹋她,毁了她得是?我今天不打扁你,还不知道天王老子几只眼呢!”说着,一耳光抡上去,又撵上去猛踢了几脚。
二胖并不躲闪,也不还手,他倒在地上,爬起来,鼻子、嘴角流着股股鲜血。
“你打!狠狠地打,往重里打,往死里打。打得越重,我心里才越轻松舒坦些。打吧!”二胖硬挺着脖子,把头伸长,背向一边,准备去挨飞来的拳头。
“驴日的,你还敢嘴硬?不服气得是?看你干的喔好事,打亏你了?还有脸说硬气话?”
二胖一仰脸哭了,捶胸顿足道:“我心里难受呀,大伯!我爱林莺,她不答应我。我不是想欺负她,我想娶她做媳妇,呜呜……。”
杨大伯见是这样,心才软下来,深深叹了口气,摆着手说:“也不知道你们这是哪辈子的冤家遇上咧。你回去吧,我只当没看见。记着,这事没有第二次。再有一点出格,瞅我打断你的腿。”
杨大伯蹲下来,不放心的默默等着林莺,要送她回去。二胖也没走,擦完鼻血,呆呆地站着。半晌,那边也不见动静。大伯有些着急,想伸头,又不好去看。此时二胖也清醒下来,他非常后悔,恼恨自己。实在等急了,便羞红着脸探头去看,二胖哑着声喊道:“林莺,你好了没有,咱回去吧?”没有回音,四周静悄悄。
“林莺,夜深了,走吧。”杨大伯忙起身,拿着拉木棍也叫了几声。
只有杨树叶子“哗哗啦啦”响着,蟋蟀热烈地拉着它那悠扬的胡琴。两人顿时都慌了神。
大伯一顿足道:“不好,快去找她,甭叫想不通寻了短见!”
二胖听罢打了个寒颤,一股凉气从脊梁骨直通全身,吓得汗毛直竖。顾不得许多,猛地一下窜了出去。
林莺一夜未归,丝毫不见踪影,急坏了二胖和杨大伯。此事惊动了整个村子,人们只知道二胖和林莺吵了架,林莺气跑了,谁也不知道那档子事。大家村里村外翻了几个过,二胖还偷偷独自一人,在村南河水渠里趟摸了几里地。折腾一夜,人们都精疲力竭回家去睡觉了。唯有杨德祥、二胖、李世强及几个男女知青还集结在林莺屋门口发愣。大家像吊丧一样,绷拉着阴长愁苦的脸,没精打采。有的靠着柱子,有的依着土墙,有的蹲在屋檐下,有的坐在石凳上,全都默无声息。
陶丽撅着嘴,从眼角处一直斜眼瞪着二胖。二胖耷拉脑袋站在一边,不敢正眼去瞧大家,只直直盯着地下,用脚狠狠地搓捻着一段废旧的破绳头,似乎和它有仇似的,专心专意,要把它搓开捻碎,踏成粉末。他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杨大伯低俯着身,只管一锅锅抽他的旱烟叶,每换一锅,便“啪啪”把铜烟锅在石桌上猛磕一阵,震得青年们心里一惊一颤。
“不知天高地厚,长短深浅!”老汉忽地冒了一句,众人相互瞅着,不知所云。只有二胖心里又是一紧,羞愧地无地自容。
陶丽瞧瞧这个,看看那个,简直受不了这种沉闷。她高挽着衣服袖子,露出莲藕一般的胳膊,气冲冲红着眼,想和谁打架似的双手叉腰。见大伯开口,憋了一肚子的火终于找到出口。
“都怪二胖!看完电影,这么好的事情,大家高高兴兴回来。你却鬼鬼祟祟,神神道道,在半路上硬拦着林莺姐要说什么事,到底搞啥名堂?还和人家吵了架,林莺姐不知气成啥样呢?要不,咋能轻易一夜不归?这是从没有的事。二胖,咱别的不说,今天你得把人给我找回来。要不,我非和你拼命不可。”陶丽平时懒懒散散,总被二胖戏弄取笑,今日得了机会,非狠狠出口气。
二胖一声不吭,灰灰地闷着头,两眼只瞅着地下,像孙子一样乖,甘受陶丽数落。这在历史上可是第一遭。
“你怎么哑巴了?别以为你不出气,装个鳖就行啦。你得把事情说明白,她人哪去了,你把人家咋了?为什么吵架来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说话,快说呀!……”陶丽火爆地一把揪住二胖衣襟,咬着牙,来回扯拽。二胖身子晃动了几下,仍像柱子般定着。陶丽气得一甩手,哭着骂道:“三脚都踢不出个屁来,活活一头死倔驴!”
二胖只是低头用脚狠狠搓碾他的麻绳,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看见。李世强从昨晚半夜到现在,村里村外跟着跑了一宿,他心急如焚,眼睛火燎燎红得像个兔子,清瘦的脸似乎更窄了。但他紧闭嘴巴,没有说一句话。他清楚自己的位置,这儿不该有他说话的份儿,不能乱插言搀和。自己还是个外人,叫花子的壳还没有蜕掉!自卑和低微的感觉不可避免。虽然他很自尊自强,也不能拿大充愣,和这帮知青兄弟冒火。他喜欢林莺,也知道林莺喜欢他,但却一点不敢奢望,不敢胡思乱想,妄存那些非分之念。况且,他更清楚自己来之前,林莺和二胖的关系一直都很亲密。二胖深爱林莺,并追求着她。自己插进来算是什么?哪门子的道理允许你?此时,唯一重要的就是怎样尽快找回林莺,千万别出什么事。李世强清秀的刀眉时敛时放,紧张思索着。他冷静地从二胖几次躲避的目光中看出,二胖最怕与他对视。二胖眼神中隐含着慌乱、惧怕、无力的东西,这是为什么?李世强的眉毛聚成问号,终是没弄明白。他知道二胖的为人,相信他的人格,可这眼光背后肯定掩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他能模糊感觉到,却不能清晰抓住它。或者,他从内心深处不愿去抓到、知道它们。矛盾的思绪转来拐去,绕在一堆乱麻中,又难堪又难受。陶丽的责问实际在帮他明晰思路,他只是不愿往那方面去猜想罢了。
见陶丽一再过分地责问、数落二胖,李世强实在不忍心听。忙走过去拉开陶丽,悄悄说:“别埋怨了。”又转向众人肃然说道:“大家再好好想一想,林莺还可能去哪儿?平时爱到谁家?有哪些知青点最熟,会不会去?还有什么地方漏掉没想到的?再者,会不会回西安去?”
“不会!又没逢年过节,不可能回家。要回也肯定给大伙打个招呼。”小毛头连连摆手。他一身的泥,一双打者补丁的军用鞋满脚泥湿。昨晚找人没小心,一脚踏进脏水坑里。
清瘦的知青韩小红搭着眼皮,连打哈欠,用手捂着嘴说:“能串的知青点都找遍了。”
“要不,再去找一遍。我想,反正怎样,她都不会走出咱公社。”肖斌摸着下巴不甘心地说。
陶丽气消了点,她难过地用胖窝窝的手揉眼哭说:“……该找的地方都找了,她还能到哪?总不会藏到乱坟岗上,躲一夜吧?”
杨德祥捂着脑门闷口抽烟,听她一说,忽地拍着石桌说:“唉!我到忘了,村外俺老婶屋里,院大房多,那地方静的像个庙,是个藏人最好去处。是不是去那儿了?”他忽地站起身,急忙摆手催青年们:“快走,快去找找看!”
一句话提醒了大家,知青们呼呼啦啦争着往外跑。林莺陶丽也常去老太太那里说话玩耍,一时倒给疏漏掉了。那儿太偏僻,与去村外的乱遭坟地是一条路,只相隔二里来路,一般人都不常去。
这处大院宽敞清寂,一棵古槐落在门外,树下毛绒绒铺了一层浅绿色野草;房上苔藓一个赛过一个直直耸立,像少林寺那一片高低排列整齐的塔林;几间青瓦老房,已有百年;檐脊上砖瓦装饰、飞禽走兽,滴水虎头,俱都残存;雕花门窗,虽色泽剥落,图案古香古色,入木三吋,依然清晰可辨;院墙内外,花砖雕刻设计精巧,净瓶玉壶,兰草祥云,精雕细琢,美轮美奂。大门外有一对鼓形石刻,右边刻的是后羿射日,左边是嫦娥奔月。好一派老式农庄吉象。
此院原是族人宗庙,土改后成了村委会,干部们嫌远不方便,和村上大户人家换了院房。现在老太太的大儿子,女儿,孙子孙女都在外地工作生活,节假日才偶尔回来看望老娘。身边只有小儿子、媳妇、小孙子四人居住。小儿子给公社跑信差,媳妇在村里小学教书,孙子在村里上小学,现在只有老人在家。
大门虚掩着,窄窄的露着一条缝隙,是当邮差的小儿子上班刚走留下的门。陶丽、小红一马当先冲了进去,一干人随之跟进。
“老奶奶,老奶奶!”陶丽刚推门迈进脚,就鸭子似地噗哒者双脚,迫不及待,张开双臂,直奔堂屋。
上房门“吱纽”一声开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迈着稳健步伐,不慌不忙,轻盈盈走出来。她身材高挑,腰板直端,一手理着苍苍白发,一手轻轻往下按去,示意不要叫喊。陶丽吐了吐舌头,忙捂住嘴。老奶奶两眼熠熠闪着光芒,微笑地看着进来的一群青年男女。
李世强暗暗吃了一惊,这位老人少说已有七十多岁,还这样标致美貌,可见年轻时定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她不像平常农村人那样,倒有几分城市知识分子气质。后来世强才知道,她原是上海人,丈夫是黄埔军校出来的,原先是国民党军官,参加过抗日战争,后来跟了共产党,在解放战争中牺牲了。老太太带了两儿一女,被政府安排回了丈夫老家定居。
“孩子们,有事吗?这么早?都进屋坐吧。你们是稀客,最近老不见来玩。”老太太轻声指着东屋说,亲切慈爱,声调平缓和蔼,不是本地口音。准确的说,是上海话加国语加此地口音的一种混合语调。这是长期移居外地,而又没有完全丢弃原籍口音的那种特色口语。
“老奶奶,林莺来这里了吗?”李世强没有进去,他着急切地拽住老太太的胳膊,压低声音迫促地问。
老奶奶神秘地眨眨眼,用手一指西厢房,含笑点点头。她细细端详这陌生后生一番,亲切地问:“你就是李世强吧?”
李世强心头一热,眼中跳出喜悦的光辉,他知道了林莺就在那屋里。又兴奋又有点羞涩地“嗯嗯”答应着。
“真是你……,啊……我猜对了。”老太太很自信的点点头,又十分惋惜地看着他,轻轻皱着眉叹了口气,“可怜的孩子,又黑又瘦,只凸显了两个大眼……目前还在难处中呀!”
“……”李世强困窘地低下头,不知怎样回答老人。
陶丽喜乐地绷着嘴,生怕吓跑这信息似的,悄声问:“老奶奶,林莺姐真的在这里吗?她一夜没回去,我们都急死了。”
老奶奶故意板开了脸,双手挥撵他们先进去说话,随之又忍不住慈祥地眯着眼问:“嗨,你们谁惹恼她了?她那么伤心,哭了大半夜,天亮时才睡着。说话都轻声点,别吵醒她。”说着,扭头朝西厢房瞟了两眼。
陶丽高兴地直想拍手叫好,喜眉笑眼间瞥见二胖,脸突地变了色,忿忿嘟着嘴,用手一指:“喏,就是那个家伙干的好事!”
二胖羞惭地低下头,后退一步,紧闭嘴。
韩小红眼圈青青地站在二胖跟前,见此情景,忙上来打岔:“奶奶我们不进去坐了。只在门缝里看她一眼。”她身材瘦弱,纤纤如一只营养不良的小羊,声音也纤细,微颤着有些让人怜惜。
老太太摆摆手,“她不说原因,但我也猜着几分。要不你们先在堂屋等候,她醒了,我再让她跟你们一起回去。”
陶丽上前抱着老奶奶的肩膀,撒娇摇着,恳求着。“奶奶,我怕她跑了,又要人找一宿。这会儿,我又累又瞌睡,眼都不想睁。不如让我进去与她睡一起,醒后我们一同回去?行不行嘛,奶奶?”
老太太温馨笑了,摸着陶丽的头,像模自家小孩一样轻轻拍拍,让她进屋去。大家这才放心的退出庭院,原路回村。二胖却被老奶奶叫住留下说话。
二胖心灰意懒耷拉着头,独自往村里走去。他懊悔极了,自知做了一件有生以来最蠢笨、最可耻的事,让自己简直无地自容。他一向豪爽大气,光明磊落,可现在,他觉着自己卑鄙肮脏透了。那种行为,已经到了下流无耻的地步,和流氓有什么区别?一夜之间,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自己爱林莺,是那样真心,那样羞涩,还有几分胆怯。可为什么突然之间会做出这种不理智的举动,让自己都瞧不起自,但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怎么办?自己一定要承担一切过失、罪孽和责任。老奶奶并没有直接问什么,也只是婉转地以一个老人的口吻,循循善诱地教他怎么尊重自己和别人,如何把握情感,恋爱等问题。二胖心里豁亮了许多,一方面决心今后要重塑自己人格,另一方面又自惭形秽,背负着难以自卸的心理包袱。
他昏昏沉沉地走在麦收后的土路上,田野一片空阔,点种下的玉米刚刚顶出两三叶绿芽,远远望去,银白的麦茬和淡淡的绿色混在一起,给虚空狼藉的土地些许补充和新意。二胖内心也像被割倒一空,一派荒凉无物。可是,没有慰藉,没有收获成果。他想,这个偷割打劫的人正是他自己!他不合时宜的把自家地里尚未成熟的青稞麦子全部放倒,坏了一片美好灿烂景色和收获希冀。大地,尚有这些星星点点绿色更替,它们很快就会成长起来,以另一种新的生命形态——旺盛的青纱帐来覆盖住一切。那么自己心田的荒地能拿什么来填充?又将怎样面对下一个季节?
徐徐吹来的晨风,使烦乱的二胖渐渐清醒、安静了许多。他干脆蹲在一处车水的机井旁,把才从下面车上的清水用双手捧着,一把一把使劲往自己脸上泼洒。随后,干脆更痛快地一头闷在水渠里。清凉的井水荡涤着他那昏热头脑,滚烫血液。似乎,眼下只有这清流,才会把他心中全部污秽一洗而空。
“哎呀,这一大早起,你就开饮上咧?也不怕渗着?”
二胖听声抬头出水,见一个嬉皮笑脸的小子正蹲在自己面前,看他闷水。这小子一手夹着纸烟,一手曲着指头正在数数。他张开两排黄牙,鼻子嘴里一起喷着烟雾,臭烘烘直冲二胖,表情却极为认真热情。
“呀呦,八十六下,一分多钟!你练习憋水,想学游泳?”
二胖见是上次差点和自己打起架的那个二流子,挪开身把脸上的水珠抹掉,甩了甩,没搭理,还狠瞪他一眼。
那小子吓得忙挡手,嘿嘿笑着说:“哎呀,甭燥甭恼么,说个玩笑。哎,真要想游泳,我领你去个地方。那是个山叉子水库,水又深又干净,水性不好,还不敢下去呢。要么,我土娃子领你先去看看?”
二胖没有心思理睬他,站起来,侧下头,用衣服擦去脸上的水。没好声地说:“不去不去!操你的闲球心去。”
那土娃子见没趣,讪讪地站着,忙伸手去摸裤袋。掏出皱皱巴巴几分钱一盒的“羊群”烟来,颤抖地捏出一根,干笑两声,用瘦长的手递了过去。他不敢再得罪惹恼二胖。
“烟不好,甭嫌弃。”
二胖不懈地把手一摆,“这会儿不想抽。”
黄土娃收回手,又停住。再想送上去,却不知咋样说好。
二胖生生怼他一顿,见他不吭不声,反觉不美。瞅着他插在地上的铁锨,换了口气问:“你在作啥?”
土娃子忙堆上笑,“看了一夜水,准备回家吃饭。见你在这儿,过来看看。”
二胖也笑笑,“你咋想起上工了?”
土娃子见二胖和气地问正事,立马提起精神,嘴巴甜甜地说:“老不干活咋行呢?咱又没啥本事,平时工分挣得最少,眼见要分夏粮,咱比谁都要少。俺伯怨我,倒不要紧。俺婶娘一生气,不给我饭吃,就把我整乖了。咱不能不听从。再者,成天闲逛,日子久咧,也没啥意思。唉——人家像咱这么大,早就娃娃一大堆。我都快三十岁咧,媳妇还不知在哪个丈母娘腿肚子转筋呢。”土娃子边说边比划,左手在身前连连绕圈,右手弹了弹烟灰,两人哈哈都笑了。
二胖忽然歪下头盯着他说:“不对吧,不是听说你前一阵子找了个媳妇,老黄哥不是还教你几手邪招来着?”
土娃子摇着脑袋羞愧地说:“唉,甭提啦。就为他教我的那个损招,吹灯拉倒咧。人家姑娘本来还和我好好地交往,这一胡来,她把我当流氓臭骂一顿,本来能成的事,让咱硬生生整黄咧。”
二胖听到这里,不由得脸红起来,自己昨晚的行为,是不是无形中也受了老黄哥的教唆?这不正与土娃子的作为苦果暗合?
土娃子撇撇嘴唉声叹气:“说来羞人,乡里头其实最看不起、最瞧不上咱这号货,谁家愿把自个女子给人糟践?日后真得改邪归正。好好劳动,才是聪明。不灵醒,再胡混下去,就玩球蛋咧。到老,哭都没眼泪。俺不比你们有文化,又是大城市娃,早晚留不住。你们前途无量。只要甭像我整日胡混,都有出人头地的时侯。嗳,对咧,二胖老弟,你和你喔林同学咋个相?刚才我咋听说你跟人家女子吵架了?吵啥么?好好哄着,多好的姑娘,让着她些么?”
二胖听得土娃子一番言语,颇受感动。他想,这个人能觉悟到此,真是难得,正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但当听到问自己和林莺的关系,一时敞阔的心情,又被浓重的乌云遮翳。顿感千金压顶,惭愧不安。
他现在才知道,正是自己破坏了那种美好的感觉。追求的本身,自有它的价值,珍贵可爱之处,自有它的崇高,不管你得到与否,只要行为正当,光明磊落,这种对爱情的执着本身,就是其美好而无可指责的。但是现在,自己毁了这一切,不可能再重新获取对林莺爱情追求的幸福与渴望,有的只是痛苦和悔恨。他此时真想大哭一场,痛痛快快的哭,无遮无拦得哭,真想!真想!可是,有土娃子在场,他不能。
他低下头鼻子酸红地对土娃子说:“你先回村吧,我想在地里再待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