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道俊

     还没进腊月门，荷花娘就开始发愁，愁着这个年怎么过，手底下一分钱都没攒下，平时过日子就靠那三只老母鸡下俩蛋，换点油盐，针头线脑的对付着。过麦赊了她二叔家一个小猪仔，也就才有60多斤，卖不舍得，杀更不舍得。今天都腊月初二了，听说是今晚上生产队开支，忙活一年的日子终于熬到开支了，可是荷花娘怎么都没觉得是个高兴事，反而添上新愁。

     荷花娘长的很漂亮，名字叫文秀，村里人都叫她秀，秀18岁那年赶上3年自然灾害，62年春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秀她爹托人给秀找了个婆家，换了两篮子地瓜干，两捆干地瓜蔓头（地瓜秧子）秀便成了荷花爹的媳妇，来年夏天秀生了个闺女，起名叫荷花，日子过的还算顺心，66年冬天，村里在东沟打水库，荷花爹在崖根刨土，有人发现崖顶往下掉土块，抬头一看有道裂缝，便大声吆喝，不好，快跑开，快跑啊！崖头要塌了！伙计们扔了手里的家把什就往外跑，荷花爹还是晚了一步，活活埋在塌方底下，大伙回过神来，发了疯的往外扒，荷花爹被扒拉出来，已经是口鼻流血，奄奄一息了。伙计们从工地找了两根棍子，绳子绑了个担架，抬起来就往公社卫生所跑，有人跑回家通知秀，说男人在工地出事了，快去公社卫生所看看吧，秀如晴天霹雳，眼前一黑，两腿发软，倒在地上，来人吓的连忙吆喝村里的人帮忙救秀，经过一翻拍胸捶背，秀总算醒过来了，醒来的秀爬起身往公社卫生所跑。前前后后好几个邻居护着秀到了公社卫生所，荷花爹半道就没有呼吸了，人僵硬的躺在担架上，秀一头扎在荷花爹的怀里，哭的死去活来，众人抹着泪劝秀，先别哭了，先回家安顾后事吧，秀摸着满脸血迹的男人“你咋这么狠心啊，你咋说走就走了啊，你让我孤儿寡母咋过啊，你走了，天就塌了，我咋活啊，我也不活了，我陪你一块走。”秀突然起身朝着院墙跑去，众人快步拦住了秀，架住秀的胳膊说，快走！快回家。秀被人架着，跟在荷花爹后面浑浑噩噩，磕磕跘跘回了家。

     来年春秀生了个儿子，起了个名字叫留根。

     荷花娘吃了晚饭，左心思，又思量，不管怎样，还是得去看看开支的事，到那了一看里里外外围着好几层人，院子实在太冷，干脆回家了，回家等了两个时辰，估计开支的差不多，又返回去，果然是人不多了，荷花娘站在炕前没吱声，一直看着别人领钱，直至最后会计跟她说：“你今年挣了2420个工分，一个工日安10分算，10个工分3毛2分钱，总共是77块4毛4，扣除你一家3口的粮油，青菜，柴草钱，你倒欠队了23块零两毛，八月十五你赊了两斤猪肉，是1块零8分，总共欠生产队24块两毛8分。”尽管荷花娘早有预料，听后心里还是哄嗵下子。泪水在眼眶里打了个转转。嘴里还是嗯了一声作为回应，回应完了荷花娘没有走，荷花娘看着队长也坐在炕上，站了一会壮了壮胆，低声下气的问队长“能不能借我10块钱，我和孩子过个年？”队长低头思索了一会，抬头说“不能借给你，队了开支完也没剩多少钱，今年倒欠的不只你一家，欠款户总共8家，不敢开你这个张。”“嗯，那不难为你了，时候不早了，快困觉吧。”荷花娘失魂落魄的回到家，看见才7岁的闺女象个小大人似的，守着弟弟在等娘，荷花娘泪水叭哒叭哒的滴落在胸前，上炕让闺女睡下，找出给闺女准备过年做的鞋底儿纳了起了。她盘算着，怎么过年也得给闺女做件新褂子，明天逢集了，赶集把刚发的9尺9寸布票去卖5尺，割4尺花布给荷花割个褂子。油灯打了第3朵灯花，外面的鸡也叫了。

     荷花娘到了集市，市场的人稀稀拉拉的，卖白菜的，桲椤的（柞树枝子）算是大买卖了，荷花娘溜达着留意着周边的人的眼神，跟做贼一样，又象是在捉贼，来回转了两圈，她确定了一个目标，装作从那人身边经过，走到那人跟前，眼睛没有直视那个人，看着远处问了句，“要布票吗？”说完一直往前走，走到一个卖白菜的跟前站住了，问白菜多少钱一棵？那人跟了过来问了句“你有几尺？”“5尺”“几毛一尺？”“3毛5。”“我要了。”那人说完就往前走，荷花娘停了一会，跟上那人说“这是5尺，今年刚发的。”那人伸手刚要接，从旁边窜过来一个人，一把抓住了荷花娘的手脖子，那人看暴露了，撒腿就跑了。“谁叫你搞偷机盗把的？”“我没搞偷机盗把啊。”“还敢狡辩，我早注意上你了，手里攥着是什么？”“刚发的布票，我想上供销社去割5尺花布。”来人扒开荷花娘的手，把5尺布票抢走了，推着荷花娘就往所里走，荷花娘往前走了会，邪眼看了看抓她的人不大注意她，撒丫子就跑，那人穷追不舍，最终还是被抓到所里，荷花娘被审问一翻，让她面朝墙站着，那人摇了一会电话，喂！喂的接通村里的电话，电话是村支书接的，所里的人说：“你村的文秀在搞偷机盗把，被我抓到了，布票充公了，你派人把她接回去游街示众，严惩偷机盗把分了。”支书回答：“好的，好的，马上派人去押回来游街示众。”

     村支书派了两个民兵去所里把荷花娘押回大队部，书记跟两个民兵说“你俩出去吧，去准备游街的铜锣，一会去游街。”两民兵走后，支书靠近荷花娘问“你怎么敢去贩卖布票？”荷花娘哭泣着说：“布票不是贩的，是我自己的，刚发的，今年开支一分没开着，还倒欠队里20多块，这快过年了，一分钱没有，我心思卖5尺布票，给荷花揍个褂子，这布票也充公了，我该咋办啊，”说完荷花娘又心疼又生气，哇的一声哭了，支书叹了口气，从兜了摸出10块钱走到荷花娘跟前，小声说：“别哭了，给你10块钱给孩子割个褂子，剩下的割两斤肉跟孩子过年。快拿着，别让人看见，千万不能跟别人说。”荷花娘一下子被融化了，鼓咚一声双膝脆下了，哭的更厉害了，支书一把拉起荷花娘，你这是干什么，让人看见就作下了，快起来，朝外吆喝一声，来人，拉出去游街！又低声跟荷花娘说：“别害怕，也别害羞，趁着现在村里没大有人，出去揍揍样子，应付应付，来人啊！。

     两民兵押着荷花娘上了大街，嘡！嘡敲了两把铜锣，吆喝一声，坚决打击偷机盗把分子，坚决打倒资本主义分子，街上出了一群看热闹的老人和孩子，一个民兵推了一把荷花娘，快说，你是搞偷机盗把的。荷花娘领了支书的情，不反抗，不哭不闹，见人就说：“我是搞偷机盗把的，别跟着我学，我不是好人。”有孩跟在后面起哄，“打倒偷机盗把分子……。”支书在大队门口望着她们，当一个民兵回头时，支书朝他招招手，民兵跟支书会了个神，推了一把荷花娘“回家去吧，今天就到这了，如果再犯，决不轻饶！”荷花娘心明镜似的，她何尝不知，这也是他们的无奈啊，她再也强忍不住了，朝着他们几个做了个礼，哭着跑回了家。

      午饭后，荷花娘把一张封窗纸割长方成块，卷了一卷，又包上两片肉，放了纸卷里面，掀起棉袄夹在胳膊窝了，绕着村子去了荷花爹坟上，望了望四周无人，把那卷纸点上烧了，两片肉放在纸灰上，蹲在坟前念道“他爹啊，今天过年了，我来领你回家过年，你留下的根，过年就4岁了，你在天有灵，好好保佑儿女健健康康的，快快长大成人，保佑我们娘仨不再有难有灾。平平安安的过日子，快跟我回家过年吧。”念道完又捧了两捧土埋了纸灰和那两片肉，急匆匆的回家了。

     荷花娘回家就准备五更的鼓扎，剁好白菜馅，切好猪肉，和好面就等着天黑了，等到天黑了，点上油灯，就开始包鼓扎，闺女儿子在一边看着娘包鼓扎，荷花问娘，“娘，包完了就下鼓扎？”“不，包完了也不下，等到五更再下，你听着外边有放鞭的了，咱就烧火下鼓扎。”荷花这就不住的趴了窗上听有没有放鞭的，荷花娘包完鼓扎，拾掇下去后，找出瓜子捧下一小捧给闺女和儿子，一人给了两块糖，一双儿女那个滋啊，两块糖都不舍的吃，装在兜儿，住会摸摸，住会掏出来看看，荷花娘看着她俩也是满心欢喜，“你俩每人吃一块吧，明天我再每人给一块。”这俩孩子才急火火的扒开舔了一下，住会舔一下，住会舔一下。“娘啊！放鞭了，放鞭了，下鼓扎吧，”荷花娘下炕点火烧水去了，荷花不住的往下望，就急着吃鼓扎了。

     荷花娘给灶王爷盛上一碗，放上两双筷子，给正堂祖宗盛上两碗，放上几双筷子，剩下的勺大盆端炕上去，给闺女儿子盛上，让她们快吃着，荷花娘去堂前脆下磕了三个头，直起身朝着堂前说：“她爹啊，快吃鼓扎吧，今年这个年多亏好心人帮衬着，孩儿有新衣服穿，过年还有肉吃。”话没说完，听着街上吆吆喝喝的，吓的荷花娘快起身把堂桌上的碗筷，灶台上的碗筷端炕上去，刚收拾完，一群小红卫兵进屋了，进屋齐声高喊“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唱完呼啦啦的跑了。人都走了，荷花娘拖着两条沉重的腿上了炕，满肚子甜酸苦辣，五味杂陈，端着半年没吃过的鼓扎，还是咽不下去，两滴泪滴在碗沿上发出一丝丝的沉闷。

     荷花娘收拾完炕上的碗筷，从炕席底下找出两张5分一张的钱，给荷花一张，给了留根一张，荷花拿到压岁钱，滋的在炕上跳着高蹦哒，荷花娘推开外屋门，院子里扬扬洒洒的下起了大雪，荷花娘走进院子，张开双膊仰起脸，雪花纷纷落在荷花娘脸上，融化成滴滴晶莹流过脸颊，荷花娘默念，又是一个好兆头，瑞雪兆丰年，五谷登丰收，但愿今年有个好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