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记忆
文/杨进云

“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这气势恢弘的句子,在我看来,是写柿树的吧!一到秋天,无论身在天南还是地北,我总会想到家乡的柿子树,想起那片红艳如火的柿子林,想起这句诗。家乡在北方的关中腹地,盛产小麦,玉米,也盛产柿子。柿子,曾经和我们这一代人同甘苦,共患难,串连了一代人刻骨铭心的记忆。
去年秋天回老家,到贤山寺去,去探寻圣贤张载读过书讲过学的古迹。贤山寺,是村旁的一所寺院,也是我和小伙伴们小时常常戏乐玩耍的地方。沿途看到一条小时经常攀爬的小径,于是扯着荒草爬上去,到那片充满童年记忆的柿子园去看。刚好是柿子成熟的季节啊!触目所及的,是一片惊心动魄的鲜红,如同一片燃烧的火。满园满树缀满了火红的柿子,累累的柿子在黝黑的树的枝丫之间,挨挨挤挤,成了一片火的世界。夏日里茂盛的野草一片枯黄衰败,经霜的柿叶,也落的干干净净,只剩下一树树柿子的果实。几十亩大的柿树园,一棵棵苍老的老柿树,一树树红玛瑙般的柿子,泛着诱人的光泽,沐浴在这秋天清亮的阳光下。站在这片柿树园里,心情难以平静,这片柿树园,承载了我们儿时太多的快乐记忆,也记录了村里人七八十年对于吃的坎坷和温暖。

这片柿树园是以前生产队的,村里人称之为集体的。柿子树耐干旱,也耐得了贫瘠的荒山瘦土,即使长年不施肥,不灌溉,也能长的很丰茂。从我记事起,这片柿树林就在这片高出路面七八米的土台上。听村里老人讲,这里本来是一座长满荒草杂树的丘陵,当年平整土地,硬是用人力给挖平了。本来想种些粮食作物,但种了几年,豆麦之类的作物都难以生根,只好种上柿子树,居然枝繁叶茂,几年间便成了这一片生机勃勃的柿子园。
每年春天,冰消雪融,贤山寺的那株腊梅开完最后一茬花,柿子树就接力赛似的,从黝黑的枝枝杈杈上顶出叶芽。用不了几天,便长出一园浅浅的绿,这种绿色,一天天地加重,一天天地浸染了整个林子。柿子开花的时间在初夏,花朵不大,比一分钱的硬币还小些,奶黄色,朴素的很。满树繁花,在新绿的枝叶间隐着,藏着,并不容易看见,也没有很浓郁的香气。但蜜蜂的嗅觉是敏锐的,这时候,就常常嗡嗡嗡地在树间忙碌。没多久,就有花落下来,落的多了,树下就铺上了一层浅黄的花的地毯。在我们小时候,这种脱落的柿子花,也是一种美食。那时,我常和小伙伴们偷了妈妈拉鞋底的细麻绳,去柿子园捡拾这种从树上脱落的柿子花。检到了,就串在绳子上,串成一串串奶黄色的项链,挂在脖子上,高高兴兴地回家。新鲜的柿子花吃起来有涩味,并不好吃。挂在床头墙畔,等它半干,半干的柿子花吃起来会带着点淡淡的清甜,应该是它最好吃的时候。如果完全干燥了,吃起来就味能嚼蜡,吃不得了。那时的孩子,没有现在小孩子这样花花绿绿的零食吃,每年春夏交接的季节,这种柿子花就是我们的零食,够我们忙乎上一段时间。现在想起来,这也应该算一种天然的,健康的小食品。
柿子的果实在生长的过程,是不引人注意的。柿子树的叶片大,果实从小如米粒到鸡蛋大小,一直藏身在浓绿茂盛的叶子中,和树叶混成一色,不细看,很难看得到。加之没有成熟的柿子有涩味,不能吃,所以就更没人关注它了。
收获柿子,要等到秋季。眼看着树上繁星一样的果实渐渐地压弯了枝条,一颗颗肥硕的果实,在枝叶间缀着,整个果园也日渐一日,变得异常丰盈起来。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碧玉一样的果实,渐渐地泛起一抹微微的红色。这时,秋风也萧瑟起来,秋的气息一天天地愈发浓烈起来。我和小伙伴们常常在放学后,带上两根结实的细竹子,给根部插上半截玉米芯做手柄,成群结队地去柿子园插落叶。八百里秦川,本应该是物产丰阜的地方,但在我们小时,不但地里收获的粮食欠缺,就连烧火的柴禾都稀缺。我们在柿子园的树林里转着圈,用细竹子去插地上到处散落的柿叶,柿叶微黄,或者泛着酱红色的光,一片片结实壮硕,一会儿就能插满长长的细竹。扛在肩上,沉甸甸地,很有收获感。
这时节,柿子虽还未成熟,但在柿子树下抬头看,总会有意外的惊喜。在那些挨挨挤挤的柿子之间,有时会出现一个色泽红润,观感诱人,提前变软的果实。这种柿子一般是遭了虫的柿子,因为柿子树几乎没有什么虫害,所以柿子园不会像现在的葡萄或者苹果一样,离不开各种农药。柿子树从发芽到收获,都不需要农药防虫,遭了虫的柿子,也只是虫子啃食了果柄,或者结果实的枝条,导致果实在树上先变软变甜,我们叫这种果实为“虫蛋”。发现了“虫蛋”,小伙伴们就异常高兴,可以不经过看园人的同意,就动手摘下来享用。“虫蛋”因为已变软,有时又在树的高枝条上,很难弄下来。所以往往是一个人发现了“虫蛋”,就有几个小伙伴来帮忙,一起想办法把它摘下来,分而食之。可能是那时小孩子可吃的零食确实太少,所以每次和小伙伴们吃到“虫蛋”,都感觉很香甜,很快乐。一直玩到天近黄昏,才会恋恋不舍地收回玩心,肩着插好的柿树叶挑子回家。每天都去,不久,家家门口都会摊晒着一大堆柿树叶子。在冬天,这些叶子会烧热土炕,让我们在温热的梦乡中酣醒。这是柿树所给我们童年的另一种呵护。
丰收的景象总是让人愉快的。终于,柿树的叶子在秋风的激荡下落尽,满园的果实也丰盈成了火烧之势,红通通的一大片。一个个果实,如一颗颗晶莹的红水晶,缀在树黝黑的枝桠之间,闪烁着迷人的光彩。站在屋后的路边远远南眺,就能看得见柿园里一大片鲜艳的色彩,这是一种能让人触目惊心的景象。很多年后,虽然我远离故土,身处并不产柿子的南国,但只要到了秋未,萧瑟的风起时,那片鲜红的满园红柿子的影像,就会自然而然在我眼前显现。每每这时,我都会静静地临桌而坐,思绪却在故乡那片果园丰收的图画里神游。想故乡,想故乡的这片柿子园,想我慈祥的老母亲,她把分得的并不多的柿子变幻出各种吃食,让我灰色的童年时光里,有了很多让人留恋的滋味。
收获下来的柿子,就在园中堆成几个大堆,然后按人口,平均分给各家各户。家里人口多的,就拉着一辆架子车,人口少的,背着背篓,或着提着竹篮,在柿子堆前排队,会计和队长很神气地站在一台磅秤旁边。会计一家一家地叫名字,念应得的斤两,队长亲自过称,家家会分得一堆多少不等的柿子。怕柿子碰坏了,大人会先给车厢或背篓里铺一些茅草,然后装车,高高兴兴地把柿子拉回家。
新收回来的柿子看起来色泽鲜艳诱人,但不经加工,口感十分粗涩,是没有办法吃的,那时也没见过可以直接鲜食的柿子品种。于是村里很多家庭就给房顶放上玉米杆,挡成一个空间,再把柿子放在上面,等到变软后再吃。我家里没有瓦房,只有几孔窑洞,母亲就在窑洞的套间里放上一些麦草,再把柿子放在上面。窑洞冬天暖和,柿子更容易变软,也更甜。那时印象最深的事情,就是摸黑到里面的套间摸软柿子。那些柿子糯甜绵软的滋味,一直在舌尖上停留,直至成年。
为了节约家里有限的粮食,柿子也会被村里人充分利用,做成各种可吃的食品。最常吃的办法是把成熟且尚涩硬的柿子用温水浸泡,柿子在大缸里,悟的严严实实,三五天就可以吃了。这种柿子吃起来脆甜,可以当干粮,我们小时叫暖柿子。但这种柿子似乎并不宜大量食用,吃多了就觉得肠胃不适。做成柿饼算另一种方法,但程序相对来说比较复杂。去皮、晾晒,等它们慢慢变软、糖分溢出,成深红色。再用大缸或瓮将晒好的柿子密封储藏,数日后取出晾至半干,再由人工用手捏扁呈饼状,再装缸封闭,然后放置在阴凉的地方待出霜后,才算做成。在那些仅能温饱的年代,这种做法不但麻烦,而且显得有些奢侈,所以很少人做。加工成的柿饼,往往舍不得吃,被拿到集市,换成油盐的资费,以补贴窘迫的家用。或者层层包裹,隐隐当当地藏好了,等逢年过节,或者家里来了重要客人才会拿出来,分几片给孩子打打牙祭。用柿子做醋,是每个家庭都能够做的事,柿子醋有清热败火、活血化淤的功效,家乡就有民谚:柿子醋,通四梢。但家乡的习俗是用粮食做醋,所以如果谁家偶尔做了一缸清亮亮的柿子醋,就会左邻右舍都送一碗,让大家都尝尝。
转眼,我们都从垂髫小儿长大成人,天各一方,奔忙各自的事情去了。此后,也很少再有机会光顾这片到处都是快乐痕迹的柿子林了。林园中的柿子树,也因为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变得盘曲老态了,但它们依然枝繁叶茂,硕果累累,让我因此而对童年,对家的眷念情感,更加醇厚,更加绵长。
2018年4月24日改毕于扶风

本文作者杨进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