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
董元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散文诗学会理事。
曾入选《当代青年散文诗人15家》。已出版散文诗集《远山也忧郁》(百花文艺出版社)、《黑郁金香》(成都出版社)、《帘卷西风》(中国文联出版社)及长篇小说两部。
2020-2021年出版儿童小说两部:《星路上的公主》、《追蜜蜂的小哥哥》。
曾获第二届“四川省文学奖”、首届“冰心散文奖”。
现居中国四川。

《迷踪鹿回头》连载(九)
作者|董元静(四川)

第二十五章
梦回人已远
南方初秋的风还是暖暖的,带着晚香玉和茉莉花的清香,暖暖地吹进香眉的窗内,氤氲在香眉的枕边。香眉却一动不动,沉浸在梦里的情景中。
高高的崖顶。追捕的魅影近了,黑压压!他是谁?摁倒过自己的花斑猎豹?化身猎豹的魔头?祖母绿项链的遗传魔咒?这样熟悉又陌生,可没有时间回忆了。
“求求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不行!”鼓胀的披风怒吼,它一蹲,一纵,好似倒塌的云空压将过来。香眉倒退着,却已无路可退,她一脚踩空,掉了下去。多么幽深的渊薮啊!她晕眩着坠落下去,向着雾气蒸腾的谷底。
一双手,一双长大的手臂伸出来,稳稳地托住了坠落的香眉!是悬崖半腰长出的树枝吗?可是树枝怎么会动呢?
长大的手臂托住她稳稳上升,再上升,转眼便回到高高的崖顶。香眉站稳了,“等等我!”她想回头看看是谁,谁将她必死无疑的命运翻转?然而,哪里还有人影呢?白茫茫,空荡荡,连追捕的魅影也没有了。谷底的雾霾肆无忌惮地飘摇而起,充斥了一片空无。她只记得,托住她的这双手臂很温暖,那手心里隐隐发出嫣红的光泽。
香眉艰难地翻了个身,感觉天亮了,只是身子沉甸甸,欲起不能。她想睁开眼睛,眼皮怎么也这么沉重,开了一条缝就又合上了。像久被囚禁突然放出,不习惯强烈的阳光似的。
香眉似睡似醒,梦的潮汐又涌了过来。
这是又一次歌厅里的晚会吗?是又一次香眉压轴的歌唱吗?
循着天外的那一声呼唤,香眉来了,左手里拿着洁白的歌谱,脸上还带着灰姑娘的惆怅。她来了,右手里没有迷人的玫瑰,只捏着一束娇小的蒲公英。
但空中的那一声呼唤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她不能抗拒。满面尘土的灰姑娘啊,她不敢相信,忽然有王宫的邀请,有份于所有的人,包括卑微的自己。她不敢相信,自己这样的“灰姑娘”竟然能赴王宫的舞会,与王子同舞!渴慕的心弦被重重地拨动,她不想错失,离开那灵手的弹拨,生命的琴音会彻底喑哑。
天,真的开了!当她赴约,一道长长的彩虹引领飞升,有了飘逸的婚纱,婚纱上,落满了蒲公英的小伞。
天,真的开了!尊贵的王子向她走来,高高举起了殷红的水晶杯。他与激动流泪的她,双双翩然起舞,直舞到日升月落,直舞到秋去春来。
歌唱结束。香眉的梦境还没有结束。
秋去春来,她生下了王宫王子的小孩!即使在梦里,她也羞红了脸颊。然而,不幸却接踵而至,她生下的孩子脖颈上竟然也带着祖母绿宝石项链!是的,她的孩子也是遗传病人,都是同样的绝症,都有单基因遗传病,甚至,孩子的孩子也会是……在受造界里她没有指望!
啪!什么东西重重地摔下来,碎了一地。是香眉的心吗?
这下,香眉彻底惊醒过来,一颗心,小鹿般突突狂跳。“等等我!”但,梦醒人已远,剩一片白茫茫,空荡荡。
“你的拯救不在受造界,而在永恒之灵那里!你不能背叛创造你的灵。”香眉忽然想起了琳琳阻止她献香拜药佛时说的话。“对,我还有指望,还有拯救!天上来的灵灵告诉琳琳的,怎么会错呢?”
琳琳伤愈后又与香眉微信联系,她把灵灵飞来,启示给她的结论说了出来,“上天下地,唯有永恒之灵可以救你。因为你的病源自遗传基因的魔咒,这是死扣,受造界无法解开。唯有创造者,他能创造基因,就一定能改写、医治和拯救。”
香眉当时不怎么懂,心想,真的吗?创造者是我们的主人,他必能改写,重整,再造?哪怕是奥秘如生命科学中金字塔尖的遗传基因、DNA密码出了问题,他也能拯救吗?但,对于灵灵,香眉是知道的,在《公主》那本童话书里,灵灵既是圣诞礼物,也是天堂灵鸟。
“可是,到哪里去找呢?到哪里去找我要寻觅的救赎呢?”香眉突然茅塞顿开,眼前出现了一片蔚蓝,尽头的海天交接处是一道黄金分割线。“这是进入另一高维时空的切口吗?”她自言自语,“对!时间紧迫,不能再拖,我要准备动身了。走之前还要先找萨先生兑现那串昂贵的钻石项链呢!”
“放心吧,决不耽误你出嫁!”每当香眉要求萨先生给她看看钻石项链时,萨先生就会拍胸口保证。香眉一下子便起身下了床,她要说服萨先生。毕竟,还钱是有渠道可走的,现在拿到小额贷款已经不是那么困难了。

第二十六章
山重水复
吉他手认真浏览着电脑屏幕上的资料,旁边还堆着几本翻开的大书。他这样不停地搜索、摘录、下载、汇总,已经好多天了。
讯息繁多如重峦叠嶂,雾里看花。香眉的病情时好时坏,常常到了几乎崩溃的边缘,虽然每次都能化险为夷,她又从死境里活转过来,然后不死不活地再拖下去。吉他手却为之魂牵梦萦,寝食难安。吉他手不甘心,世上的疾病总应该有办法医治吧,医学科学发展到今天,已是非常先进了,许多绝症都能奇迹般救活,为什么香眉就命定不行呢?他好言哄她复印出来一些病历资料,仔细研究。
山重水复。吉他手眼前常常亮起香眉那花苞似的眼睛,眼里那闪闪的露水深藏着骨子里的善良和真纯。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尽管病态时而会遮掩住真相,可为这样的眼睛做什么都值得。他找遍城里和周边治疗这种病的专科医院,去求问,去咨询。
那些顶着博士教授头衔的专家们一听到是这种病情,都无一例外地皱起眉,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这是种极端情况,又拖了几年反复发作,已经耽搁到病入膏肓了,而且是家族遗传病,目前医学还没有攻克。解决症状的药虽有几种,但量给大了副作用太大,病人承受不了,给小了根本不起作用……”
水复山重,吉他手却不甘心。他眼前常常晃动着香眉纤秀的身影,近来她更是快速消瘦下去,行动似弱柳扶风一般,他心急如焚,恨不得变身为护花使者。他也知道,由于治疗用的西药,哪怕是进口药,副作用也很大,香眉因此早就拒绝服药了。但是,中华医药博大精深,中医瑰宝潜力巨大,怎么知道就没有治疗这种病的方法呢?
吉他手开始寻找线索,在网络上,在亲友群里,四处投医问药。苍天不负有心人,他真的被告知有一位祖传的名医,听说治疗过有精神方面疾病的病人。
吉他手将所有的讯息都复制到U盘和手机里,满怀着护花的希望要出发。虽然香眉听说此事之后杏眼一瞪,“千万别去哈,我没病!”吉他手还是出发了,他是个固执的人,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到办法。
山重水复。吉他手背着牛仔双肩包,下了动车上大巴,下了大巴走泥路,翻山过岭,信心满满,来到这看上去挺闭塞的名叫柳生的乡镇医院里。
时值午后,病人不算多,都是来找柳医生的。吉他手挂了个十一号。前面还有十个人在候诊,医生看得较慢,吉他手起身先观看了医院的环境。这家医院的规模不大,坐落在清幽的山谷间。只有两栋平房,设施很普通,只有验血、爱克斯光拍片和B超等简单的检查项目。比起那些有心理测试仪、颅内多普勒血流检测、排查癌症的全套抗原验血检查,甚至还有抑郁焦虑失眠治疗仪安思定及进口名牌空气净化器的大医院来,应当说很寒酸。
然而,这里青山绿水,植被茂盛,空气格外清新。吉他手平静了下来。
吉他手注意到房子的周边丛生着一些鲜艳的花草,红、黄、白、粉的花朵摇曳生姿,仿佛在低语。他不觉走上前,一排亮眼的虞美人吸引了他的目光。
怎么,香眉什么时候也来了?侧边,正是香眉嫋嫋娜娜,轻移碎步,气喘吁吁,好像平时走上舞台那样走近虞美人花丛。
“香眉!香眉!”他喊着。
香眉果真停住,转过头微嗔道:“快退了号走吧,没用的!我才不吃那种苦药汤汤呢!”她也不听吉他手的解释,红色的裙纱在风里轻扬,迅速隐没在花丛之中。
一阵凉风飒飒吹过,少许尘埃浮起又沉落。吉他手定了定神,见那里只有虞美人花丛生着,不觉暗笑自己眼花了。但此花真的很像香眉呢,她是一种草本植物,花茎柔韧细长,花朵鲜艳,独立于茎端,那瘦弱,那风姿,真的就像一位亭亭玉立的娇柔美人,花瓣随风起舞时,竟如一群蝴蝶飞来,停在枝头,彩色翅膀仍然扇动着。忽然,吉他手弯下腰,拾起了几片飘落的花瓣,是红色的,已经残破了,还沾满污泥。这是前期凋谢的花朵。吉他手心痛了,花谢花飞,红消香断,竟如此薄命?!他握紧两手,更坚定了决心。
“十一号!”到自己了,这里没有屏幕显示和电脑语音提示,只有一名女护士人工喊号。吉他手站起来,快步进入柳医生的诊室,并扫了一眼墙上挂着的大小锦旗。
“请坐。”医用桌后面坐着的柳医生抬起头让座。他约莫六十多岁,头发已花白,面庞红润,柔和的目光里透着笑意。
“柳医生,我是慕名而来,为我的一位患病的同事,她体力不能支撑,”吉他手坐在桌前的椅子上,努力将病人为什么没来、及病情的原委讲清楚。
“是体力不支?”柳医生严肃起来。见吉他手祈求的眼神,就接过那几页出院诊断书和病历复印件,认真看了,又不紧不慢说道:“没有看到病人就诊断是医生的大忌。但行医之人慈悲为怀,念你远道而来,下不为例。你先说说,你相信我民间中医能医治这病吗?”
“我相信,您是祖传的名医。中药副作用小,而且您治好过类似病人。”吉他手真诚地回答。
“我治好的是癫痫病人和抑郁症病人,病程短。而她,主要是间歇性分裂症。”柳医生纠正道。
“她也有抑郁、强迫的症状!”吉他手补充。
“她的难度不在病症多,而在于能不能配合医生,因为她需要长期调理。医生治得了身,治不了心,如配合,兴许有两三分的把握。”柳医生将两手合拢。
“我们尽量说服她!”吉他手见有门,连忙欢喜表态。
柳医生接过吉他手的手机,仔细看着香眉的照片,“久病气虚,她需要阴阳双补,兼扶脾胃。”他开始在电脑上开处方了。
“到隔壁药房去抓药,先服四剂,看看效果。还开有朱砂安神丸和加味逍遥丸,是中成药,配合着吃。下次,病人必须到此来才给看,还要结合针灸手法。”柳医生不容分说。
吉他手千恩万谢,马上去照办了,他拿过处方签时,觉得那上面是一些生命密码,熬出的琼浆蜜液,定可以浇开凋落的花絮。奇怪的是,柳医生没有笑意,眼里还流露出一丝叹息般的冷光。四剂药和两盒中成药到手,吉他手立刻翻山过岭,下大巴上动车,赶回家已是深夜了。
第二天,吉他手找到砂罐,先煎了一付药,用专用袋装好。当他送到香眉家里的时候,香眉也刚打工回来。
“香眉,你喝吧,我会每天为你煎药送来。”他简短说明了看病的情况,端起药袋要倒进碗里。
不想,香眉一把拽过开口的药袋,转身丢进水池,大声吼着:“你有病吗?让我喝这种苦药汤汤!告诉你,我没病,我和你也没关系!”
吉他手的心一沉,褐色的药汁洒在白色的水池里,迅速流到下水管道口,吉他手抓不住,眼看着药水同山村医院里那些飘零凋谢的虞美人花瓣,一起消失了。

第二十七章
走向天之涯
南方秋日的阳光好亮呀,屏幕明晃晃的,纬弟不觉眯了一下眼睛。待再次睁开眼看向手机视频时,梅花鹿依然在疯狂地飞奔逃跑,几乎出了屏幕,似乎是向着濒临南海的山峰群落奔跑,屏幕的背景色从浓绿一点点转为深蓝。
最近情势发展较快,爸爸同意纬弟可以随时监测跟踪。
小鹿在逃离,逃离追赶它的也可能是救了它的不远不近的猎人,逃离好似出了地球也逃不出的遗传绝症的威胁,它脖子上的祖母绿项链越发老旧了,却用任何方法也挣不断。
小鹿实在太累了,看看背后确实没什么动静,便一头钻进了满坡的密林。密林的颜色好浓好浓,就像它脖颈下那几滴苦涩的祖母绿宝石吊坠。小鹿没有注意这些,它饿极了,只管低下头,伸着长脖子大口吃着地上的嫩草,幼枝,树苗,甚至树皮,并在岩壁流泉边吸吮着涌出来的泉水,不时还抬头张望一下。
这里的植被好香啊,不只是花儿,就是深绿浅绿的植物也散发出清新沁人的香气。小鹿嗅着嗅着便走上了高坡,又嗅着嗅着拐向另一处纵深。那是大小五座毗连的山峰,海拔不高,三面环海,呈半岛形。
“怎么是你?!”小鹿正嗅着香气边吃边行,却意外地看见一双小巧的白鞋,在星星点点金黄的落花瓣里显得十分精致。它抬起头来,看见紫檀花树下有一袅娜的人形,裙子飘动,也是金黄色的,她正是香眉姑娘啊。“你怎么来这里了呢?你知道我在这儿?”
“哪里是,唉,一言难尽!我一直在苦苦寻找……寻找解开魔咒的真爱。你明明知道的,可你就是不来帮忙!”香眉皱起细长的双眉,“我问问你,你一直在逃奔,逃奔,逃脱了吗?逃不脱了吧!”
“就是,连后面追捕的猎人都甩不掉,更别说祖母绿项链的魔咒了。你看,这项链越勒越紧,越勒越深,”小鹿侧着头,露出脖颈处。“我的腿也已经跛了,我再也逃不动了。还不是都怪你,老是瞎指挥,忘了上次在杜鹃花海吗?都怪你呀!”小鹿抱怨着。
“怪你怪你!都怪你!我若不管,任凭你,你早死定了!”香眉强势反驳,毫不相让,甚至拿起地上的一条枝子,打向敢于顶撞她的小鹿,小鹿也举起前足迎战,演绎了一场美女斗瑞兽的大片。
纬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视频里一会儿是香眉,一会儿是小鹿,两人好像在激烈争吵,而且冲动打斗起来。那里的声音乱哄哄的,一会儿是小鹿里面的香眉在说,一会儿是香眉里面的小鹿在说。最后,看上去是小鹿退让了下来,两下慢慢合一,平静了。纬弟松了一口气,想不到香眉和自己的化身之间也会撕裂冲突,分分合合。
“打痛了吗?我看看,”香眉搂着小鹿心疼地问。
“有点儿。呜呜,但比起失望的痛和脖颈的痛就不算什么了。人家都跑了差不多两年了,呜呜……”小鹿撒娇地流泪。
“好了好了,我们有希望的!”香眉安慰小鹿,掏出手帕擦去它腮上的泪珠,并告诉它灵灵给琳琳的启示。
“太好啦,那还有不多时候,我们的魔咒就要破除了!”小鹿欢悦起来,“只是,要避开后面的猎人。我时常会……”小鹿没说完。
“听,多美的笛声!”香眉嘘了一声,陶醉地说。
密林深处,浓绿之中,一缕悠悠的竹笛声飘飞出来,委婉而有力,清亮而深沉。“归来吧!归来哟!归来吧,归来哟!”一声声,一声声,就如莹澈的碧泉,潺潺媛媛,透着真切的思情,有一种特别的磁力。
但小鹿不敢回过头去。它悄悄对香眉说,每次它回头一半,就会看到附近有他的箭袋晃动。
“这伟岸英俊的猎人常常跟着小鹿,距离总是不远不近,从不放弃。依我的判断,曾经救了小鹿的无疑是他。现在跟踪,莫不是也为担忧小鹿还将有更大的危险?而小鹿身边,好像另有什么力量在阻挠。”纬弟望向视频深处,不见了香眉的身影,只有小鹿独自穿行在林间。

本期荐稿:邓瑛(德国)
本期总编:静好(英国)

注:本期配图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