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宋词名篇鉴赏(二十四)| 欧阳炯《南乡子》二首
其 二
画舸停桡。槿花篱外竹横桥。水上游人沙上女。回顾。笑指芭蕉林里住。
《花间集》收录欧阳炯《南乡子》八首,此首列第二。词写游人与土著少女的偶遇,表现南土人物风情,朴野艳丽,明媚如画。画舸、槿篱、竹桥,是一幅宜人的南土村野小景。起句“画舸停桡”,叙描句子造成悬念。“停”字告诉我们,饰有彩画的游船原本是在水上走着的,然后船桨不再划动,游船停了下来。如果画船本来就泊在岸边,就不存在“停桡”的情况了。这四个字不仅交代了画船的状态,而且暗写了船上的人。“停桡”的人是撑船的艄公,但他并不能决定船的行止,让他停下来的应该是雇船的游人。游人为什么让画船忽然停下来了呢?
答案在第二句“槿花篱外竹横桥”里面。“画舸”上的“游人”被繁盛的槿花和横斜的竹桥,这动人的村景所吸引,情不自禁地停船观赏起来。这一句景物描写,虽然是普通的村野小景,但槿花织成的篱墙,竹子编成的小桥,地域特色还是很鲜明的,这是只有在南方才能看到的村景。船上的游人大约来自北方,见惯了荆棘篱笆,木石小桥,所以很容易地就被这南国风景吸引了。况且,槿篱竹桥确实是很好看的。槿花又名蕣华,是一种观赏价值很高的花卉,古老的《诗经》里就写到过这种花,《郑风·有女同车》云:“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即是用木槿花比喻女子的美丽容颜。横斜的编竹小桥,也透着土人的巧手匠心,别有一番清逸的韵致。在外来者的视野中,原本普通的南国村景,就此成为释放出强烈吸引力的异域美丽风景了。
但这只是一个方面,还不是全部引力所在。吸引游人的除了槿篱竹桥的美好自然风景,还有南国美丽的人物。就像韦庄《菩萨蛮》所写,让他不愿回乡的除了“春水碧于天”的南国风景,更有“垆边人似月”的南国丽人。吸引这首词里游人的力量,也是来自这两个方面。“水上游人沙上女。回顾。笑指芭蕉林里住”三句,是这幅南国村野风景画面的中心。当游船停在槿篱竹桥旁的水面时,岸边沙滩上,适有土著少女,大约是在浣衣拾贝吧,而与游人有了一番嬉笑问答。“水上游人沙上女”一句七字,前四个字与后三个字并列,没有任何修饰说明,但是前后两者之间已经建立联系,已是充满张力,这就是汉语诗词在语言层面的神奇之处。“沙上女”的“回顾”,应是先被“水上游人”的蓦然闯入和搭讪惊走,然后又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游人”——这与日夕相对的乡里男子似乎有些不同的异乡男子。“笑指芭蕉林里住”,当是回答“游人”的问询,也是土著少女的自我介绍兼作邀请,当真当假,只在疑似之间。想其情形大概是这样的:正在观赏村景的游人,发现了岸边沙滩上的女孩子,衣饰打扮与形象气质都与北方女子不同,这些土著少女是比槿篱竹桥更美丽的存在,瞬间就把游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于是就有了主动搭话,不成想却惊到了土著少女,她们转身就往村子里走。游人情急之下,高声叫道“别走别走,你们家在哪里住呀?”少女这时回头笑答:“就在前面的芭蕉林里。”
小词的景物描写和人物刻画都很出色。画舸、槿篱、竹桥、流水、沙滩、蕉林,点缀成一幅宜人的南土村野风景画。生活在这里的土著少女,形象天真美丽,语言友善热情,娇羞中有几分大胆好奇,率真中隐约着含蓄黠慧。与《花间》艷词中见惯了的“绮怨”的香闺女子,的确判然有别,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
其 三
岸远沙平。日斜归路晚霞明。孔雀自怜金翠尾。临水。认得行人惊不起。
在“采丽竞繁”的《花间》词林里,欧阳炯的《南乡子》八首和李珣的《南乡子》十首,皆以朴素清新的笔调描写南粤风光,是两组有着特殊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的作品。组词中的地名意象如“越南、南中、越王台、采香洞”等,动植物意象如“孔雀、大象、猩猩、珍珠、桄榔、椰子”等,在古典诗词意象系列里很少出现,富有鲜明的南粤地域特色,洋溢着浓郁的异域情调,给人带来陌生新鲜的美感享受。
这首《南乡子》其三咏孔雀,写来极为生动传神。起句“岸远沙平”四字,描写旷远的河岸和平整的沙滩,是远景和背景画面。虽然没有写河流,但有堤岸必有流水,这是不言而喻的。河岸的旷远和沙滩的平整,都是人的观感,这四个字不仅暗写了水,而且也暗写了人。更为重要的是,我们还能够从“岸远沙平”的形势里,看出河水的澄澈与平缓。激流险滩泥沙俱下,水质浑浊,存不住沙子,不会形成平沙的景观。河水缓慢流过,水里的沙土杂质都沉淀下来,水显得清澈,水边才能淤积起平整的沙岸。这为下文描写孔雀临水照镜提供了方便。

第二句“日斜归路晚霞明”,写夕阳晚霞洒满的小路,在河边蜿蜒。而曰“归路”,是因为路上有归人。在这首描写孔雀的小词里,第一句里暗写的人,在第二句里先于“主角”孔雀出场了。对于走过河边小路的“归人”身份,论者指认为暮归的旅人,当然能够说通。但是不如解释为劳作到黄昏的晚归农人,更觉贴切。满脸汗水满身尘土的农人,收工时路过河边,洗把手脚洗把脸,然后清清爽爽回家去。
这首词的表现重心,是“孔雀自怜金翠尾。临水。认得行人惊不起”三句,特写傍晚时分的沙岸上,一只开屏的孔雀正在临水照影。孔雀是生活在我国云南一带的珍禽,毛色华美,尾羽修长,上有金翠的钱文翎眼,开屏时五彩斑斓,耀人眼目。反射着璀璨的落日晚霞,孔雀的尾羽更显得金碧辉煌,映入水中煞是好看。孔雀“自我欣赏”入了迷,直至有人从旁边走过,方使它吃了一惊。但随即认出是天天从这里经过的“老熟人”,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照起影来。词人捕捉孔雀“顾影自怜”的细节,准确生动地表现了孔雀这种禽鸟美丽而又自恋的个性神态,颇富情趣。同时也写出了南粤土人和野生动物相安一处、友好睦邻的原始亲和关系,民风之良善淳朴,不难从中想见。
五代词里写孔雀的作品,还有李珣的《南乡子》之十四:“双髻坠,小眉弯。笑随女伴下春山。玉纤遥指花深处。争回顾。孔雀双双迎日舞。”孙光宪的《八拍蛮》也写到孔雀:“孔雀尾拖金线长。怕人飞起入丁香。越女沙头争拾翠,相呼归去背斜阳。”相比之下,似都不及欧阳炯这一首写得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