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名篇鉴赏（二十二）|  欧阳炯《江城子》

        晚日金陵岸草平。落霞明。水无情。六代繁华，暗逐逝波声。空有姑苏台上月，如西子镜，照江城。

        这首《江城子》怀古，咏六朝旧事，抒今昔兴亡盛衰的悲凉之感。咏史怀古，是诗歌中的一大题材领域，产生过无数名篇杰作。但在新兴的词苑里，这类题材却不多见。原因可能是咏史怀古题材重大，不适合娱乐场合的演唱需求。所以，作为“应歌之具”的五百首《花间》词里，只有韦庄《河传》“何处烟雨”、薛昭蕴《浣溪沙》“倾国倾城恨有余”、毛文锡《柳含烟》“隋堤柳”、和凝《临江仙》“海棠香老春江晚”、孙光宪《河传》“太平天子”、“柳拖金缕”、《后庭花》“景阳锺动宫莺啭”、“石城依旧空江国”、《思越人》“古台平”、“渚莲枯”、《杨柳枝》“万株枯槁怨亡隋”、鹿虔扆《临江仙》“金锁重门荒苑静”、毛熙震《临江仙》“南齐天子宠婵娟”、《后庭花》“莺啼燕语芳菲节”、李珣《巫山一段云》“古庙依青嶂”、欧阳烱《江城子》“晚日金陵岸草平”这十六首词，内容上属于咏史怀古性质。其中，薛昭蕴《浣溪沙》“倾国倾城”、韦庄《河传》“何处烟雨”、孙光宪的《思越人》“古台平”、鹿虔扆《临江仙》“金锁重门”、李珣《巫山一段云》“古庙依青嶂”、欧阳烱《江城子》“晚日金陵”几首，堪称佳作，艺术水平不低于唐代咏史怀古诗，影响下及宋人柳永《双声子》“晚天萧索”、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等同类词作。下面我们对欧阳炯的这首《江城子》词，做一点简单的分析。

        起句“晚日金陵岸草平”，点出时间和地点。金陵乃六朝繁华之地，晚日乃一天将尽之时，于日落时分登临凭眺，有感于现实中不断上演着的朝代倏兴倏灭之悲剧，缅想历史上六代豪华皆被逝水淘尽的沧桑往事，即使晚霞明丽，染红江天，亦徒增凄艳之感而已。滚滚长江东逝水，流走了多少岁月，流走了多少豪杰，流走了几家几姓的社稷江山。这就是我们从“落霞明，水无情。六代繁华，暗逐逝波声”四句词里，抽绎出来的情感内容。其中“水无情”三字，是结构全词的关键。“六代”，指从公元三世纪初至六世纪末，先后在金陵建都的东吴、东晋、宋、齐、梁、陈六个朝代。晋室南迁带来了中原先进的生产力和发达的文化，在以金陵（当时称建业、建邺、建康）为中心的地理条件优越的江南地区，创造了辉煌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成果。所谓六朝金粉之地，皇室和世家大族在此竞逐豪奢，挥霍享用。但这一切，都被无情的流水淘洗净尽，永去无回。作者取象的大江东去之水，便成为时间流水和历史长河的象征。“空有”三句，时间上承接“晚日”“落霞”，词人沉湎于六朝兴亡旧事，临江吊古，徘徊不能去，当绚丽的晚霞隐入苍茫的暮色之后，一轮皓月又上江天，照着六代繁华已然逝去的空阔江城，平添无限凄凉。月亮是永恒的象征，与人世的短暂构成映衬对比。金陵吊古而言“姑苏台上月，如西子镜”，是词人展开的历史相似联想的反映。春秋时姑苏城吴国的兴亡，与眼前金陵城六朝的兴亡，有着深刻的相似性。姑苏台上那一轮如西子妆镜般照临过吴国兴亡的明月，今夕又照临金陵城上，正所谓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啊！

        欧阳炯《江城子》一类咏史怀古词出现在《花间集》里，说明《花间》词人并没有完全忘记现实，古代士人究心治乱、忧念天下的传统，在频繁出入于歌宴舞席的《花间》词人身上，还能依稀看到。历史意识是一种理性意识和忧患意识，它维系着《花间》词人爱河戏水而不至于沉沦灭顶。当然，我们在给予这些词作以较高评价的同时，也应该看到，毕竟是《花间集》里的咏史怀古词，所以沾染《花间》艳色在所不免。比如孙光宪的《河传》其二，就很能说明问题，词写炀帝荒淫导致中原鼎沸、天下大乱的严重后果，炀帝身死国亡，社稷无主，词意本甚沉痛，却忽然嵌入“桃叶”一句晋人艳事，“襞花牋”四句绮辞艳语。一首怀古词，结以艳情，正见《花间》本色。与之相比，欧阳炯这首词对咏史怀古与花间艳色就处置得体，作为一首《花间》词，使用略见艳色的“姑苏台”与“西子镜”这样的语词意象，或许是必须的；但是作为一首咏史怀古词，“姑苏台”、“西子镜”并没有游离于主题之外，它们与“金陵落日”“六代繁华”“流水逝波”等语词意象一起，共同完成了盛衰兴亡感慨的抒发。这是此首《江城子》高于一些《花间》同类词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