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雪域军魂》作品集锦
纪实散文——
闪 击
作者‖付振辉·王子仁
组稿‖夏宏霖·康禄祥
一切都被染黑了。惟有皑皑的雪衣上曝照着无暇的月光,仍在夜里给战士们指引前进的方向。
我感受到了无穷无尽的危险。豆大的汗珠毫不给我面子,一颗紧接着一颗地往外跳。不知有多少颗汗珠在空中化成了冰凌,硬生生地戳在手上。端得不愿意再端的五六步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扳机握把,厌烦得不能再厌烦的子弹盒子。对此时此刻的自己而言,却是多么地陌生、冰凉而温暖。毕竟这是推自己到这番生死关头的原因理由,也正是此刻保护自己的武器装备。没想到真的会遭遇土匪。

都说服从分配后可能在藏区剿匪,可是老裴不是说基本遇不上么?算了,遇都遇上了,之后再找老裴算账。可之后…还有之后吗?都说子弹可不长眼睛,钻在脑袋里怎么办?家里人该怎么办?到时娘会捧着我的骨灰盒整日整夜地哭吧。钻在胳膊上怎么办?被劝退转业?到时也没有什么好出路?钻在肚子里怎么办?倒在那里一直成累赘?我是家里的独子,还有一个姐姐与两个妹妹,父母加起来17分工,少我一个就可以少张嘴吃饭。这年头没法正常上课,家中珍藏的《孔子》《孟子》也被烧了个遍。

时局如此,只得随波逐流,参军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可我从来没有做好牺牲的准备,不是说畏惧牺牲,真的是牺牲不起。突然,黑暗里钻出了个什么,硬生生叩在我背上。我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力量爆发出来,差点要将这步枪折断。我猛一回头,用枪托向黑暗狠狠砸去。枪托砸向黑暗,黑暗又裹挟了枪托。
“走啊!”黑暗低语,“愣那里干啥?”“哦。”
我低声叹气,小到只有自己才能听清。我为自己的不争气而感到可笑,也许是我太谨慎了,或是……太怕死了。

我跟着黑暗前进,从黑暗中走出,又进入新的黑暗。脚下不断传来枯萎的棘草折断的响声,每一声都听起来震耳欲聋,每一声都能引起敌人注意,每一声都能引起自己丧命,每一声都能……“夸”得一下,左脚滑入了黑暗,我打了个趔趄。吓得差点叫出声。幸好,恐惧没有让我丧失全部的理智。警觉地左右不停地扫视。没啥用,看到的全是黑暗。

还是黑一点好,其实……敌人更不容易发现自己。对于这没有树木与草丛隐蔽的雪域高原,山坡与黑暗成了每个人仅剩的掩体。这里其实白天会很美,要是只是来欣赏风景的话。除了灰白的苍穹与棕褐的大地外,还有雪花为伴。现在是行进在山沟里,到了平处,真的是一望无际。好像参军也挺值得的。“小李!”黑暗低声却愤怒地呐喊“弄啥呢?趴那里去。”

我丶回过神,借着微弱的月光与不远处山坡上微弱的篝火光,我瞄清楚了黑暗中的手,沿着所指方向望去,依稀看清这是个土坡。我俯下身子迅速移到土坡背后。我清楚现在已经离敌人很近了。所有人屏住了呼吸,生怕鼻孔里溜出的气团会惊扰到对面的火光。我一边注意将自己的身子死命蜷在土坡背后,一边用眼睛死命盯着篝火旁边的人影。豆大的汗珠,一颗又接着一颗地往外跳。不知有多少颗汗珠在空中化成了冰凌,硬生生地砸在手上我没工夫去瞄身边的战友,其实我很想知道我的那些战友们的心态如何。现在也没工夫去想这些了。

还是检查一下自己的五六式步枪吧,即便我平日一直对它悉心保养,为了今天做准备,但万一,万一今天它出了问题怎么办?不想还好,这一想,我就总觉得枪有问题。弹夹里有子弹吗?枪栓能拉开吗?子弹会卡膛吗?头上的冷汗更多了。好,先检查一下枪栓。我一边死死盯着敌人,一边拉枪栓。能拉开。好,再检查一下子弹。我单用右手拿枪,左手飞速扳下弹夹。不知是我的视力变得格外好,还是子弹希望让我看见,我一眼就扫到了子弹反射出的寒光。我迅速扣上弹夹,又迅速摸向子弹袋。弹夹都在,那就行。好,再检查一下会不会卡膛。没打怎么知道?我突然无比紧张,一刹那间,我浑身像被电击一样地猛颤。我的左手握紧枪杆,似乎还怕敌人抢走自己的枪。我突然又觉得头痒,想摘下毡帽挠挠。又觉得汗水流下的纹路弄得我后背痒,想伸出手去抓抓。又觉得眼角进东西,想腾出手背揉揉。怎么要开打了自己的闲事这么多啊!

可是吧,我越想动,我就越紧张,越紧张,就越想动。我受不了了。可是作战信号迟迟未发。……感觉像在痛苦中挣扎了三个钟头。而我的目光没有一刻离开敌人。

我感到自己快撑不住了,也许还没交战就倒下去了。而我依旧片刻不敢放松。
“打!”命令闪电般冲破夜空,将所有人从黑暗中激起。机枪喷出愤怒的火焰,火光划过漆黑的苍穹,战士们在火光下闪烁着咄咄逼人的目光。冲锋枪、步枪的烈焰从四面八方汇聚起来,刹那间枪声响成一片,震荡在谷坡之下,对面山坡上一片火光。
我还没来得及开枪,一个念头忽然窜进脑海:我这里开枪,敌人是不是更容易发现我?不管了,先打再说。我看准了刚才看准的敌人,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叫从面前的枪口里喷出。瞬间,就是一声尖啸。钻进了面前的土坡里。钻进了……不对,我还有工夫寻思这?我尽可能地将全身缩紧在土坡后头耳边到处是子弹掠过的尖啸。个个子弹的声音都在不断变高。听老兵说这就是冲自己来的子弹!似乎每一发都是直戳戳对准脑门去的。我的娘欸!
我不安地向左右扫视,身旁机枪声不断,每一次闪光,就照亮了机枪手与副机枪手的脸膛,两人皆咬紧嘴唇,目光如钩子般扎向黑暗。其他人卧倒在地,枪口不时照亮着我们的身影,证明着他们还在战斗。火光你来我往,不断冲破黑暗,又融入黑暗,伴随着爆鸣,呼啸着前进。为什么他们不怕被打中呢?火光直戳戳扎在我们身前的土坡上。每一次就差一点点,一点点。不知土匪们是不是也这么想。不对,现在在打仗,你在想什么?我感到周围已没有尖啸了,可能是敌人以为我已经阵亡了。打!我又迅速抽出身去,不错,已经看的很明显了,有七处忽明忽现。我瞄准一处的上方。

我学过物理,只是这年头用不出来,没想到物理是用在这里的。一声巨响。那一处被打哑了。紧接着,就有无数尖啸朝自己袭来。我又迅速蜷缩在土坡后面。应该是打中了吧。他会不会很痛苦?他一定有家人,一定有朋友。子弹又不长眼睛。钻在……毕竟他们应该伤人不浅,惩罚是应得的。这惩罚是不是太重了?我又在想什么啊?我不想打了。我在遭遇敌人之前肚子疼,硬忍着痛苦才跟上部队,毕竟掉队等于送死,卫生员给我了一瓶“十滴水”,才撑到了现在。而现在,我的肚子又开始剧痛。队友呢,依旧是在浴血拼搏。而子弹,不管打中谁,都是永远的痛苦。我感到身旁又没有尖啸了。我又一次迅速探出身子。面前只剩三处光点了。

“咚”得一声巨响。无数土块飞起,几块沉重地击打在毡帽上。我吓懵了,似乎全身的鲜血倒流,我头一次感到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我死死趴在地上。阎王老爷收人来了。 “缴枪不杀、冲啊!”应该是副连长。一个人影冲了上去—两个人影冲了上去—好多人影冲了上去……他们边冲边射击。他们为什么不害怕呢?这样不是送死吗?
我只敢远远观望。枪声停了。一切再次寂静下来。我扶了扶毡帽,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好让自己看起来不这么狼狈。其实这黑咕隆咚的也没人看我。我小心翼翼地接近土匪阵地,就着跳跃的火舌,只见他们都举着手,枪支被摞在一块,战友们拿着枪指着他们,生怕出一点差错。除了副连长和排长在低声讨论,两个藏民用藏语说些什么,其余所有人都沉默不语。一是听不清他们讨论些什么,二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合着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不要说下去了。

“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一个土匪突然撕心裂肺地大喊。一瞬间,所有人都沉默了。“撤!”副连长下令。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也不需要知道为什么?我是一头雾水。怎么自己刚到就撤退了?这不是自己应该管的,服从是军人的天职。跟着大部队来到另一山沟,副连长一路大口大口的吐烟。来,清点一下人员和弹药。“李四!”“到!”他立马喊出。“打了多少?”“两发!”战士们都笑了。“多少?”“两发!”又一阵哄笑。“如实报告!没教过你吗?”“报告!就只有两发!”副连长走进他,指头戳在他胸口上。“好啊你小子,上几天学了不得了?”烟头的星火照亮着副连长惨淡却威严的脸庞。“如果这是真的打仗,我就枪毙你!”没人笑的出来了。“继续!”

……我想了很多。比我在刚在打仗时想的还多的多。我没烟,要是有的话,也会抽一根。只剩黑暗与装备陪伴自己了。
注释:
本文中的部分插图,是梁志春战友创作的画作,由于当年摄影尚末普及,保存下来的照片极为稀缺。
本文作者:付振辉口述 王子仁整理
2023年7月1日

作者简介:
付振辉,男,岐山县人。一九六九年二月入伍,历任战士、副班长、文书、团后勤处战勤参谋、八连副政指、铜梁县人武部政工科干事;永川、泸州军分区政治部干事、泸州市中区人武部政工科科长、太白县纪检委常委、宝鸡市物资回收公司办公司主任副经理、党委副书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