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宋词名篇鉴赏(二十一)| 牛峤《菩萨蛮》
风帘燕舞莺啼柳。妆台约鬓低纤手。钗重髻盘珊。一枝红牡丹。
《花间集》收录牛峤《菩萨蛮》组词七首,此首列第五,词写少年企恋心理,富有情节性。上片先写室内少女。起二句“风帘燕舞莺啼柳。妆台约鬓低纤手”,描写帘外明丽春色和帘内梳妆丽人。帘外燕舞莺啼、柳绿花红的大好春色,与帘内对镜早妆、纤手约鬓的早妆丽人,构成一种内在的呼应。最值得关注的是“风帘”二字,这一道被风吹起的帘子,是词中故事发展的关键,不仅在这里连接室内室外,而且为下片展开相关情节张本。接二句“钗重髻盘珊。一枝红牡丹”,刻画少女美丽的妆容,重钗盘髻,插戴鲜花,“一枝红牡丹”是写实,也是对少女美貌的比喻和映衬。论者指出:这两句少女妆容描写,“唐人宫院图恒有之。”(钟本《花间集》评语)所说“唐人宫院图”,当是指传为周昉所作的《簪花仕女图》一类唐代工笔仕女画。《簪花仕女图》上描绘的五位贵妇,皆是髙髻簪花,丰腴雍容,居于画面最右边的仕女,发髻上插戴一朵盛开的牡丹花。若是把“钗重髻盘珊。一枝红牡丹”两句词,作为《簪花仕女图》的配文放在一起,是可以收到图文互证的诠释与赏读效果的。
下片“门前行乐客。白马嘶春色”二句,从上片描写帘内晨妆少女,转写门前“行乐”的白马少年。这一句里所写的“门前”,就是起句里所写的“风帘”之前,亦即晨妆少女的家门前。行乐客,就是游客,以“行乐”二字修饰定性,突出其趁着春光大好、不愿辜负年华之意。“行乐”这两个字,是下文发生的“坠鞭”事件的心理基础。“白马嘶春色”一句,回应起句“燕舞莺啼柳”的春景描写。“白马”是他的骑乘,犹如今天的座驾,和主人的身份、气质是一体般配的,胯下的白色骏马映衬出行乐少年的风流潇洒。白色是一种特别纯洁鲜明的颜色,它比红色和绿色,更能显示出蓬勃的青春朝气,所以古人写少年英俊,或着“白苎春衫”,或乘“白马金鞍”,“墙头马上”故事里,裴少俊骑的也是一匹“玉骢”。红尘里的浊世佳公子,必须是骑在白马上的少年郎。 再往深处说,对白马、白衣的审美偏嗜,可能还与民族的原始记忆有关。《史记·殷本纪》说殷人“色尚白”,产生于殷商晚期的《周易》卦爻辞里,有这样一首描写迎亲场面的原始歌谣:“贲如,皤如,白马翰如。匪寇,婚媾。”歌谣里假扮抢婚的迎亲新郎,骑的是白色骏马,穿一身雪白的衣裳。所以我们其实不必搬用西方“白马王子”的语典,三千多年前,我们就有了自己的爱情婚姻故事里的“白马王子”。殷商民族从王亥服牛开始,历史悠久,文化灿烂,这个崇尚白色、婚娶吉礼白衣白马的民族,建立了强大的殷商王朝,创造了甲骨文和青铜器等辉煌的文明成果,在型塑中华民族性格心理方面发挥过巨大的作用。殷商的“白色”后来虽然为周汉的“红色”取代,但是作为古老的记忆,无疑早已积淀在我们民族的文化心理之内,所以我们的古人和古典诗词里,才会对白衣、白马和白色,表现出非同寻常的喜爱。爱情故事里的风流少年多是白衣、白马,最深层的原因就在于此。

结二句“故故坠金鞭。回头应眼穿”,是说“风帘”揭起处,行乐的白马少年看到了室内鲜花般美丽的少女,一下子就被少女的明艳吸引住了。他为了多在门前停留一刻,使自己有机会再多看上几眼,于是几番故意掉落自己的马鞭,捡拾之际,顾盼帘内,而有望眼欲穿之感。“故故”,屡屡的意思,一次又一次地。这不无夸张的行为,说明他被少女的美丽猝然击中,而且十环穿心。急中生智坠鞭于地的他,已是欲罢不能。这又是一个一见钟情的原型模式的衍生文本,词中所写情境,类似唐传奇《李娃传》开头描写荥阳公子初遇李娃的场面:“尝游东市还,自平康东门入,将访友于西南。至鸣珂曲,见一宅,门庭不甚广,而室宇严邃,阖一扉。有娃方凭一双鬟青衣立,妖姿要妙,绝代未有。生忽见之,不觉停骖久之,徘徊不能去。乃诈坠鞭于地,候其从者,敕取之,累眄于娃,娃回眸凝睇,情甚相慕,竟不敢措辞而去。”或者词作就是从《李娃传》中借取的素材,这首词是对《李娃传》相关情节的跨文体改写。所以论者有“《绣襦记》开场好词”之评(沈际飞《草堂诗余续集》),明人戏曲《绣襦记》,即是对唐人传奇《李娃传》的改编。

杨景龙,笔名扬子、西鲁、南乔,河南鲁山人。二级教授,河南省高等学校哲学社会科学优秀学者、年度人物,创新团队首席专家,中国词学研究会理事,中国散曲研究会理事,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通讯评审、成果鉴定专家,搜狐教育全国分省十大最受欢迎教授。长期从事中国诗歌教学、研究工作,兼事诗歌创作。在《文学评论》《文学遗产》《文艺研究》《中国韵文学刊》《诗探索》《词学》等刊发表论文100余篇,出版《中国古典诗学与新诗名家》《古典诗词曲与现当代新诗》《传统与现代之间》《诗词曲新论》《不薄新诗爱旧诗》《花间集校注》《蒋捷词校注》等专著10余种,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全国高校古委会项目等10余项。在《奔流》《河南诗人》《中华诗词》《小楼听雨》等刊物和平台发表诗作300余首,编有个人诗选《餐花的孩子》《时光留痕》《与经典互文》等。论著入选“中华国学文库”“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经典推荐书目”,获评中华书局年度十大好书、中原传媒好书、中国读友读品节百社联荐优秀文艺图书,多次获河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河南省高校人文社科优秀成果奖、河南省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夏承焘词学奖、全国优秀古籍图书奖,暨孟浩然新田园诗歌奖理论奖等奖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