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城记忆(散文)
查俊华

入园摘李子
我老家有一个非常生态的名字:果城。后缀一“里”字,那是告诉你果城有多大,边界在哪里。准确地说,我老家只是果城里的一个小山村,相当于一座城市的一条小巷。
果城里土地肥沃,耐旱、耐涝,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年四季瓜果飘香。
李子成熟,开园了,小屁孩们蜂拥而至,交5分钱便可以入园。5分钱不是入场劵,是李子卖5分钱一斤,进了园,听吃,走时再带一斤。
李子园四周并没有设篱笆,但园子很通透,哪怕一只狗、鸡、猫进去,都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大家都自觉从入口进去。入口处并没有“口”,哪里放着一张三条腿的八仙桌,一条长凳,二个老汉往那里一坐,哪里就是入口。桌子上面放着一个百孔千疮的白色瓷盆,用来装钱。老汉眼睛盯着入园的人,将硬币往盆里一扔,“叮当”一声,有的是一分、二分的硬币,就“叮叮当当”响一串,再入园。那个时候,分子钱还没有纸币,都是硬嘣。
小屁孩进了李园,一个个像猴子一样往树上爬,坐到树杈上,摘一个,往嘴洞扔一个,“呷嘣”一声,犹如小原子弹在口腔里爆炸,又甜又酸的液汁喷洒在口腔,味蕾立即就兴奋起来了。逍遥自在地海吃一阵,吃到肚儿圆,嘴洞发酸,太阳西斜,再采摘的李子就往背心里扔,背心扎在裤衩上,像个兜肚,装得鼓鼓囊囊了,就跳下树,出园。零卖的李子并不用秤,守门的老汉眼睛贼精,多摘个半斤八两就算了,如果太多,就会麻着脸说一声,自觉掏些出来。仔细划算一下,连吃带多占,一斤李子估计只卖到一两分钱。
但进李园有二点是一定要注意的,一是不要折断树枝,否则俩老汉会冲过来严厉臭骂你一顿,明年还想不想吃李子?我们最怕听到的一句话是:我已经认识你了,从今往后,你休想入园。二是不要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占公家的便宜,反倒是,大大落落,公开透明多吃多占,都不计较。果城嘛,有的是水果。特别是小孩子入园,只要吃得下,从来不干预,不妒忌。贪嘴的小孩经常吃得当场吐,撑得肚子痛,嘴巴不能张开吃饭了。
孩子们多吃多占,占了便宜,又吃了亏,自作自受,乐在其中。

星夜偷李子
其胜同学的家背靠一个小山包,那是一个规模不大的李子园。在他家可以闻到李子的香气,推开窗户伸出手就能摘到李子。那年,我们初中毕业前夕,李子熟了。那天,几个同学在其胜家吃了他奶奶包的芋头丸子,却不愿离去。李子太诱人了。那天晚上星光灿爓,特别适合“作案”。
时间到了零点,我们蠕蠕而动。我们四个人有分工,两个高个儿负责采摘,因为李子已经采摘过二番,低枝挂的果已经不多,两个矮个儿拿袋子装。出门前其胜提示,也是警示,一是李树之间有很多苕窖,竖井,当心掉下去。二是不要贪心,摘二三天的量,见好就收。
入了园,因为激动、紧张、忘形、贪婪,忘记了分工和提示。其胜将一根挂满果实的枝条小心翼翼地往下拉扯,饶飞本是当下手的,看其胜笨手笨脚就急了,跳起来去拽那根枝条,只听“咔嚓”一声,断了。声音撕破寂静,先是惊动了看家犬,一串狂吠,紧随其后是一个汉子的怒喝:谁偷李子!
我们撒腿就逃。
饶飞一转身,前面挡着一捆稻草,抬腿却没有跨越过去,一屁股坐在稻草上。稻草是给苕窖遮雨的,下面只有二根小竹杆扛着,饶飞“咕咚”掉下去了。好在苕窖并不深,稻草当了气垫,人没有伤着。
再说那赶来捉小偷的汉子,对李园的地形可谓轻车熟路,却发生了意外。月色之下,土地是黑色的,稻草是黄色的,他穿越李园时,见到黄色就绕着走。可是,那个苕窖的稻草被饶飞踩下去了,他一不留神,一脚踏空,身体“扑通”就倒下了。也算奇巧,他整个人没有掉下去,上半身趴在岸上,下半身掉在洞里。他使劲往上爬,一只脚刚上岸,洞下面的饶飞突然感到一个人待在洞里过夜的恐惧,他想,如果把汉子扯下来,就有伴了。饶飞就鬼使神差般去拉扯汉子的裤管,刚拽一把,汉子吓得一个鲤鱼打挺就蹦跶出了洞口,汉子没再追赶我们,而是大声哭喊着“有鬼呀!李子园有扯脚鬼呀!”汉子逃回家就倒在床上,一病不起,他母亲为他叫了四十九天魂,才惊魂未定地下床。
从那往后,汉子再不去李园,他家那个苕窖,让它荒废了。

雨后捡梨子
梨子成熟的时节,正是雷雨季。雷雨过后,尤其狂风暴雨之后,梨子掉落一地。雨过天晴,不用队长吩咐,社员们都自觉挑着箩筐、箢箕去梨园捡梨子。满地的梨子啊,像瞬间从天宫倾倒下来的。小屁孩们总是趁雨还没有完全停歇就去了梨园,挑拣大的往旁边水塘里扔,然后赤溜溜跳进水塘,一边踩水一边吃梨。大人来了,就将梨子没入水里。其实是掩耳盗铃,小嘴巴鼓鼓囊囊的,队长早都发现了,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跟小屁孩计较罢了。满园的梨子,在乎小孩吃几个?栽梨子本来就是给人吃的嘛。
被风雨吹打下来的梨子,基本上都摔伤了,经过短时间氧化,有裂纹的梨子格外甜。正因为如此,梨子就得抓紧时间分到各家各户,不然就烂了。
梨子少的时候按户分,多的时候按人口分。怎么分,队长说了算。分梨子不用秤,只数个数,大小随机搭配。队长会指派二名机灵的社员专门分拣,队会计手里端着账本,报一户领一户,十担八担梨子,眨眼就分完了。
顷刻,全村前屋后巷、男女老少都捧着梨啃,一个个嚼得津津有味,整个村庄都是甜的。

春天吃桃子
感情还是旧的好,原创的好。代树是我一起穿开裆裤、捏泥人长大的发小,而今年龄都过了花甲,有一点好处还记得我。昨天又打电话来催促,回老家摘桃子,过几天就罢园了。
这些年,乡村搞振兴,果城在复苏,荒山荒坡栽种了不少的桃李,我老家仅油桃就有一百多亩。原来由村子集体管理,效果不佳,又分配到户了。
代树家分得几十棵桃树,一年可挂果几千斤,可他说,收入微薄。
我摘了大约四五斤,就不再摘了。我想农民挣几个钱不容易,请我们回来摘桃子,只能意思意思,摘多了,反倒就不好意思了。给他钱,他肯定不会收。
他说,多摘些。我说吃不下,摘多了也是浪费。他说,分给朋友吃嘛,不摘都让鸟儿吃了。
我说你送到镇上去卖嘛!
嘿,前天挑了一担去镇上卖,一天没卖完一半。剩下一大半,扔了,可惜,挑回家,又吃不了。
难道一斤五分都不值吗?我疑惑。
他说,就五分一斤,你都拿去,行啵?
他见我瞪着不解的眼睛,转脸一笑说,你别费心了。他说,现在市场上的水果品种多,成色好,价格还便宜。
我说桃子的成色好着呢,像十八岁姑娘的脸,红扑扑、油光水亮的,我望着树上的桃子,啃了一口手中的桃子说,这,又脆又甜。
他说,别宽我了,我们的桃子缺技术、缺肥、缺能人管理,难卖,更难卖出好价钱。还有,你注意到树上的桃子没有?好多孔洞,那都是鸟儿啄的。我们果城里的麻雀都会吃水果,红了、熟了,它才去啄,又不整个吃,向阳的那一边熟透了,它吃,啄出一个小洞,其余的留着。我们说着话,树上果然站着二只鸟在啄桃肉,吃一口,欢快地叫二声,根本没把树下这俩人放在眼里。
我唯有欣喜、赞美、骄傲:我们果城里的鸟都能随心所欲地吃水果过日子了。

原载《散文选刊》2023年第7期原创版
作者简介:

查俊华,毕业于武汉大学新闻系。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一名退休、好独处的公务员。1983年开始发表小说,作品散见于《黑龙江青年》《长江文艺》《长江丛刊》《延河》《黄河》《海外文摘》《工人日报》《湖北日报》等,并被多个专集选用。短篇小说《虬川河长》获2018年全国河长制征文比赛(水利部和中国作协创联部联合举办)优秀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