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父亲节,又忆父亲时。选2004年的一篇旧文,以表对父亲的怀念之情。

油画《父亲》
“大大”去世近四年了,我也早想写点文字纪念“大大”,但总静不下心来。“大大”的形象在我脑海里越来越清晰,有时我甚至觉得“大大”还没有离开我们。
我们家的兄弟姐叫父亲都叫“大大”的,这大概是广东梅县人的叫法,因为母亲姓邱,祖籍是梅县人。况且同村的邱姓人家叫父亲也是叫“大大”。于是我这样猜测。
我最深印象的是“大大”乐观。“大大”的乐观和他小时候家庭生长有关系。
我的祖父是做阉猪的,我虽然从没有见过祖父,但小时后见到过阉猪的。他们走村串巷,吹着口哨,一听那“啡哩啡哩”的口哨声,就知道阉猪的来了。我懂事起,我就想象着祖父的形象,大概就是如此吧!几个人将猪按倒在地,阉猪的用锋利是手术刀在猪身上划一道口子,用手指一掏,便掏出两颗东西来。接着在猪的伤口上涂上黑黑的锅底的灰就了事了。
奶奶的照片我是见过的,大姑母就很像奶奶。照片上,伯父、“大大”、叔叔三兄弟站在前边,奶奶显得非常的慈祥。据一些长辈说,奶奶唱戏,伯父吹箫,“大大”拉二胡,还有小姑姑也会唱歌。一家人虽然过的清贫,其乐也融融。我曾听说,明天早上家里没得粮食了,但今晚全家人还是要唱个够的。我的父辈们乐观让我好生羡慕。
“大大”应该是家族中最乐观的了。我出生后,家里就连连不幸。先是父亲蒙冤被革职回乡当了农民。当年被抄家后,家贫如洗。“大大”告诉我,他是从农村信用社里贷了六元钱买锄头等农具参加生产劳动的。当时已有姐姐、哥哥,而我就是这一年出生的。生活之难可想而知。
不久“文革”开始。有一次,“大大”被那些“打砸抢”分子反手吊在牛棚的梁上,绳子断了,“大大”摔了下来,肚子撞在桌角上,但“大大”忍着剧痛,对那些“打砸抢”分子说,绳子太不牢固了,那里有牛镣,你们用牛镣吧!以后“大大”的日子自是很不好过。
那时被打倒的不止“大大”一人。他们有时成群结队的挂着牌在全公社游街。“大大”一边敲锣,一边唱歌。有的同伴怕引来更多的麻烦,叫他别唱了。“大大”说唱歌总不犯法吧!整个公社的乡村很分散,且大多为山路。被游街的还有怀孕的妇女。“大大”总是鼓励要想的开,身体要紧,上坡了,孕妇走不动了,大家就扶的扶,背的背。人性与乐观在“大大”他们一群人的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那时家里的生活可想而知。村里的人大多穷苦,即使有点余粮。也不易借到。母亲曾告诉我,有一次,向邻村的一家好心人借粮食。白天说好了,也只好晚上去拿。因为好心人也怕连累,只能悄悄的帮忙。
由于家穷,“大大”又被迫害,姐姐未读完小学,哥哥只读了一年书,还只有九岁就参加了生产队的劳动。对于现在的孩子来说,还是撒娇的年龄。但我终是家庭中不幸之中的幸者了,靠着借钱读书,也几次差点儿停学的。
即使在这种恶劣情况下,我很少看到“大大”的愁苦,“大大”每一天劳累回家,吃罢饭,有时闭目养神,很快就打起呼噜;有时给大家讲故事,或者拉琴唱戏,自得其乐。大凡认识“大大”的人都夸父亲的聪慧。
“大大”是一个擅长自学的人,出生于1921年。据“大大”告诉我,他读过三年书,他是兄弟姐妹中唯一读过书的人。后来他跟着村里人外出江西做香菇,在深山老林的草棚里,劳动之余,坚持读书习字。我还记得小时候“大大”给我们讲“薛仁贵征东征西”,讲“岳飞的精忠报国”,讲杨家将,总是栩栩如生。村里的人也爱听,家里也常常聚着一些乡亲。这也和我后来读文科也有一些关系。
“大大”从农民到干部,又回到农民。再次回到农村时已经46岁。其中曲折难以言表。他干农活干净爽快利索,样样能行。还能做一手好的木工活。家里许多用具都是“大大”做的。有一次,村里放电影,有个短片是介绍自动插秧机。“大大”看后就凭借自己的记忆,将插秧机用木头制作出来,到田里使用。虽然不及手工插秧来的方便,但还是说明了“大大”的心灵手巧。
我自以为继承“大大”的只有书法。2001年,我的个人书法集由北京国际文化发展公司出版,我将自己的作品赠送给一位同乡同学时。同学对我说,你写的书法最像你父亲了,你是得父亲真传的。唯一遗憾的是你的书中没有提到你的父亲。是的,我应该写我的“大大”,我也曾经想过,但怎么最后就没有写进去了呢!
小时候,我常站在“大大”身旁看写字,特别是每年的春节,“大大”总要给乡亲们写春联,我就默默地在看着。读初中后,“大大”就教我写春联。“大大”教我折纸,七字、九字的折法,上下两头要留一部分为天地;怎样一手按纸一手将纸撕开;怎样大胆的用笔,怎样一气呵成。春节要写的对联颇多,“大大”就为我准备墨汁,割好纸张,在我写对联时,边为我拉纸边给我指点,写好后,又一副副地摊在地上晾干。收好后,交代乡亲哪是上联,应该贴在门的右面等等。我们父子都乐于为乡亲们写对联。看到村子里贴满了自己书写的对联,心中感到无比的快乐。
以后我的书法也渐渐有些名气,十八岁那年,在浙江省首届大学生钢笔字比赛中获得了二等奖,我连夜写信告诉“大大”,“大大”很为儿子感到骄傲。以后书法上颇有进展,但我在“大大”面前依然不敢有丝毫的自以为是,因为“大大”那工整严谨的行书总令我敬畏,至今乡里人依然说,你父亲的字真好!
我很欣赏庄子,也很爱戴陶渊明。我觉得“大大”和他们有几分相似,只是“大大”生活的环境比他们更差些,文化水平也有差距,但我依然觉得他们有共同的地方。他们都乐观,面对挫折、名利很坦然。
我在读大学时,听文学老师讲《犯人李铜钟的故事》,我为这故事而流泪,李铜钟和“大大”是多么的相似,都有一颗为民的心,然而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2000年8月,我辞职到省城,不久,我又去了沿海。想不到这一去,竟是永别。
我离开家乡时,“大大”虽然年已八十,但看上去身体还健朗,思维也相当敏捷,我以为他还可以活几年。那年,“大大”走访了远在福建的舅舅家和当地的其他亲戚,到了祖家去抄了家谱,并将自己的家族进行了补充,交给我看,希望我能把家谱保管起来并能继续下去。还很有兴致带我看了他的棺材,“大大”亲手在棺材的两头各写了一个“福”字和“寿”字。那“福”、“寿”二字,笔画饱满,线条流畅,结字严谨,令我叹服。当时我想“大大”还这么健康,何必叫我看他的棺材呢!他写的20多页申述报告也是条理清晰,事情明了。
此时的我才知道“大大”所做的一切都已是最后的打算。他对自己的了解是多么的清晰!我后悔没有为“大大”去做申诉的努力,哪怕做做样子也行。两个月后,竟想不到成了永别!
在“大大”最后的日子里,我白天克制自己上好课,晚上打电话询问病情。当半夜噩耗传来,我以泪洗面,抽泣到天亮。等我傍晚赶到家的时候,按照时辰,“大大”已经入殓,我竟没有再见“大大”一面,此时我已是欲哭无泪。看着棺木两头“大大”亲手写的“福”、“寿”两字。我似乎明白了,也许“大大”的“寿”限真的到了,也许“大大”真的到天国享“福”去了。
当晚,我们姐弟在灵柩前守夜到天亮。第二天大家背石头到山上做墓门,下午将“大大”送至山上,并锄掉墓边的杂草和小树。我只能为“大大”的最后尽点力。
晚上我们姐兄弟给一桌八仙和一桌吹打队敬酒。我一个个的跪拜,一个的敬酒,乡亲们知道我累了,也怕我醉了,叫我随意喝点就行,但我觉得非一人一碗敬过去不可,以表达自己对乡亲的感恩之情。也许是“大大”在天之灵的保佑,喝下十六大碗的啤酒竟然没有一点醉意。平常我也只能喝两碗而已!
几年来,我每次受到挫折之时,我就想起“大大”。“大大”在那样的环境下养大了我们四个孩子,并让我读完大学。如今社会的路子更宽了,我有什么理由悲观,我有什么理由不带好孩子,我有什么理由不超过我的“大大”呢!愿“大大”在天国安息!
李伟华写于2004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