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宋词名篇鉴赏(十九)| 张泌《浣溪沙》其九
晚逐香车入凤城。东风斜揭绣帘轻。慢回娇眼笑盈盈。 消息未通何计是,便须佯醉且随行。依稀闻道太狂生。
此词列《浣溪沙》十首之九,词写少年狂兴,是一出好看的轻喜剧。诱发剧情的背景,大约是春日郊野的踏青游赏活动。其时游人倾城而出,车马喧阗,士女杂处,防闲较少,人的天性容易流露。大好春色唤醒人们的生命本能和爱情意识,很自然地,就会有不顾男女之大防的逾礼越界行为发生。古典诗歌中,表现这类题材的作品并不罕见。往远处说,像《诗经·郑风·溱洧》;往近处说,像同样收入《花间集》里的韦庄《思帝乡》。韦词与张泌《浣溪沙》在性质上最为接近,两者都是郊游踏青时的男女偶遇,一见钟情。不过韦词是女子的视角,是女子的火山爆发一般的心理独白;张词是男子的视角,是男子大胆放肆的尾随追逐,而且还多出了男女双方的不无暧昧的互动。比起韦词,张词更有故事内容,更多市井气息,更为生动诱人。
起句“晚逐香车入凤城”,即有不管不顾、长驱直入之势,总领全词,叙明时间、地点和事件、人物。“香车”乃女子所乘坐,“逐”者自然是男子了。傍晚时分,京郊大道上,一辆华美的车子赶着入城,一骑翩翩紧追在后。这样的一个画面感、运动感十足的开头,入眼一看就很有戏,一下子就能抓住读者。香车之上载有美女,极大地刺激了马上男子的想象力,产生强烈的吸引,他想一看究竟,就这么没来由地紧追上去了。二句“东风斜揭绣帘轻”,接写天公仿佛作美,东风善解人意,吹起香车绣帘一角,使男子得以一睹真容。“东风”就是春风,证实了上文我们对季节背景的推断。东风揭帘,是一个偶发因素,真是好风凭借力,助推了故事情节的进展。
三句“慢回娇眼笑盈盈”,是说东风开帘的一瞥之间,他看到帘中女子慢回娇眼,笑意盈盈,仿佛有情。这不啻是一种鼓励和暗示,让本有些忐忑的他,更加兴奋起来。说到底,被异性追逐窥视,契合女子的深度心理需求,何况她也和男子一样,郊游踏青身心舒放,现在还没有“入城”,还没有回到世俗社会现实,还处在一种青春生命的亢奋幻觉里,理性还没有来得及回归。在潜意识深处,她甚至期待着应该有些意外事件发生,那样才是对的,那样才能证明自己的青春魅力,那样才对得起这个大好的日子。所以,当她发现果真有个男子在车后急追不舍时,心里一定是莫名快乐的,于是才有疑似留情的回眸一笑。哪个少年女子不善怀春,那个少年男子不善钟情?张泌词里所写这一幕,也不过是《诗经》里写过的“有女怀春,吉士诱之”的春天的故事,在唐宋词里的又一次重演罢了。对于这种性质的文本,圣人既不见删,存留于《诗经》;作为普通读者,我们也就没有必要非得摆出一副伪崇高的道德批评的脸孔了。
然而彼此音问未通,耽延一刻进得城去,恐怕就再也没有进一步接近的机会了。男子一时无计,不知如何是好,内心十分焦灼,这就是过片“消息未通何计是”一句所写的情形。二句“便须佯醉且随行”,是说情急之下,无计可施的男子干脆假装醉酒,制造一个“祗知闲信马,不觉误随车”的“醉人可恕”的假象,得以继续穷追不舍。“便须”两字传神,紧要关头,所有的事情都变得简单,一不做二不休,借酒蒙头,就这么追下去再说。这也是迫于情势,急中生智,就像戏曲小说里足智多谋的军师用计的光景,“只需如此如此”——大约男子在瞬间作出这种颇有几分“无赖”的决定时,他是很有些佩服自己的,“便须”两字就很有点自鸣得意的意思。这时,他仿佛听见车中传出女子的笑骂声:“依稀闻道太狂生”。“太狂生”三字,如果换成《西厢》人物语言,大概就是“天底下竟有这等傻角”一句了。
鲁迅杂文《唐朝的盯梢》里曾谈到这首词,称男子的跟踪为“钉梢”,他分析“钉梢”过程说:“上海的摩登少爷要勾搭摩登小姐,首先第一步,是追随不舍。……第二步便是‘扳谈’,即使骂,也就大有希望。因为一骂便可有言语往来,所以也就是‘扳谈’的开头。我一向以为这是现在的洋场上才有的,今看《花间集》,乃知道唐朝(实为五代)就已经有了这样的事。”鲁迅将古今打通,讲得十分风趣,有助于对词意的理解。鲁迅并把这首词翻译成一首幽默的白话诗,可以一并参看:“夜赶洋车路上飞,/东风吹起印度绸衫子,显出腿儿肥,/乱丢俏眼笑迷迷。//难以扳谈有什么法子呢?/只能带着油腔滑调且钉梢,/好像听得骂道‘杀千刀!’”有论者批评鲁迅的翻译有“一种市井恶少嘴脸,读之便可厌”,似乎责之过深。毋庸讳言,鲁迅的翻译确实有几分“油腻”,拿十里洋场的摩登男女“勾搭”,比附《花间》词里游春晚归的青年男女的“追逐”,确实也不尽恰当。但鲁迅的原意,不过是借张泌的这首词,表达对于洋场恶少的厌恶情绪罢了。鲁迅谐趣,论者大可不必太过认真严肃。
如上分析,这首《浣溪沙》风调“艳而不淫”,不作情语,不用比兴,不求含蓄,是一首典型的叙事词,情节性强,人物生动。作者只用短短六句四十余字,就写成一出精彩的轻喜剧,“活画出一个狂少年举动来”(李冰若《栩庄漫记》)。从叙事艺术的角度看,这首小词与传统小说可有一比。如所周知,与西方小说经常大篇幅的静态描写不同,中国古代小说是典型的情节小说,一开头就迅速进入紧张刺激的故事情节,在情节展开和行动持续的过程之中,完成人物形象的刻画塑造,这是中国小说十分鲜明的民族艺术特色。分析这首词的叙事性,我们看到,它也是在一开头就进入故事,展开情节,在故事情节的发展过程中,写活了一出青春爱情游戏,写活了游戏双方的行为方式和性别心理,写活了参与游戏的一双青年男女,为词史留下了一帧永久鲜活的青春影像,留下了一段不可多得的爱情记忆。


杨景龙,笔名扬子、西鲁、南乔,河南鲁山人。二级教授,河南省高等学校哲学社会科学优秀学者、年度人物,创新团队首席专家,中国词学研究会理事,中国散曲研究会理事,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通讯评审、成果鉴定专家,搜狐教育全国分省十大最受欢迎教授。长期从事中国诗歌教学、研究工作,兼事诗歌创作。在《文学评论》《文学遗产》《文艺研究》《中国韵文学刊》《诗探索》《词学》等刊发表论文100余篇,出版《中国古典诗学与新诗名家》《古典诗词曲与现当代新诗》《传统与现代之间》《诗词曲新论》《不薄新诗爱旧诗》《花间集校注》《蒋捷词校注》等专著10余种,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全国高校古委会项目等10余项。在《奔流》《河南诗人》《中华诗词》《小楼听雨》等刊物和平台发表诗作300余首,编有个人诗选《餐花的孩子》《时光留痕》《与经典互文》等。论著入选“中华国学文库”“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经典推荐书目”,获评中华书局年度十大好书、中原传媒好书、中国读友读品节百社联荐优秀文艺图书,多次获河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河南省高校人文社科优秀成果奖、河南省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夏承焘词学奖、全国优秀古籍图书奖,暨孟浩然新田园诗歌奖理论奖等奖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