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
李江:82年北大中文系文学专业,媒体退休编辑、记者。中作协会员。长篇小说《双面人生》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与加印,获黄河文学奖一等奖,入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在凤凰网小说转载中长期占点击榜首位。长篇小说《狗聊》由加拿大国际出版社出版。另:长篇《笑面猴》、《绝色股民》由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人狗情缘》获北大方正全国长篇小说比赛优秀奖,《飘飞的蝴蝶》入选全国微型小说作家集第二辑。另写有电影剧本《在那遥远的地方》《老人与狗》《忠犬》《老人与猫》。

长篇小说 (上下卷、共四部集)
双 面 人 生(连载十八)
作者|李 江(中国)
朗诵|浩瀚大海(美国)

上 卷
第 一 部
第三章
(二)
大家问不出我什么来,也就不问了。其实,没有不透风的墙,渐渐,我就从大家对我的眼神和特别“关怀”中,感觉到了什么。他们说话时,都怕伤着我,遇到一些敏感的话题,总是小心翼翼,也不敢跟我开太过分的玩笑了。有时候他们正在说着什么,我一进门去,就哑了声。同时,点上的气氛,一下子沉闷了许多,他们再去摸老乡的什么瓜果梨桃,也再不喊上我,但每次摸回来,都会把最好的给我留几个。我特别不适应这种“照顾”,这无异于被大家把我孤立了起来。可是,我又无可奈何。这时,我才怀念起过去跟大伙无所顾忌有说有笑相处的日子。就是那天晚上去烧狗肉时发现狗被狼叼跑了,几个人沮丧地坐在沙昴梁上互相埋怨的情形,现在回想起来都是甜滋滋的。
我慢慢地又感觉到了发生在我身上的微妙变化。我发现,渐渐,队长给我派活时,不再把我和其它知青分在一起干活,甚至也不把我和其它社员分在一起干活,而是常常把我和村里的一些地富反坏分子派在一起。这些人干的往往是比其它社员更累更脏的活,象去到城里起厕所,晚上到地头看着浇水,或是被派往荒滩地里移坟头等。大队要向荒滩地要粮食,每年开春,常常组织各村的人去开荒地。开出的荒地叫“黑田”,不往上汇报,这样,就会提高全大队每亩的单产产量。
冬日里祁连山峰顶的积雪总是闪着刺眼的白光,给人阴冷的感觉。春日里的早晨,则反射出些橙色的霞光来,显得柔和了许多,透着几分妩媚。田埂上泛出了淡淡的绿色。特别是一丛丛冬天里被取暖的人烧过后留下黑茬口的芨芨草的根部,已经倒出了长长的新鲜的嫩芽。田里开始解冻泛浆,冒出的湿气中夹着牛羊粪气味。水渠边的柳树,也开始吐绿抽丝。人们脱去了身上厚厚的棉袄棉裤,换上了较单的衣服。女知青们,这时候开始显露开自己的爱美天性,里边穿件带颜色的衬衣,露出领口和袖口来,或是将冬天里包在头上的花围巾取下来,系在脖子上,然后在头发上别个红发卡或是黄发卡。春天里早晨上工时,已不象在冬日里那样摸黑,五彩的早霞常常将东边的天际涂抹得斑斑斓斓。女知青每天早晨扛着铁锨迎着早霞去上工,那些领口,袖口处露出的部分,加上头上的发卡,放出各色光彩来,走出去很远都能看见,成了田野里的一道风景。我不能跟他们一道去地里干活,而是被派上每天早出晚归去大队开荒。我们村里一共派了四个人,其中就我一个知青,其它三个一个是位地主的儿子叫袁祁连,一个是位旧社会国民党的小连长。还有一个是名下放右派。每天上工时我都一边出村,一边扭过头去瞅同时去下地的同点女知青们,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她们露出领口与袖口的带颜色的衫衣,看她们头上那些发卡,从人群中找寻晓芳的身影,一直到再也看不清了,才回转过头来。那个地主崽袁祁连就问我,“张一凡,你的脖子扭疼了没有?”
四个人推着架子车,上边放着筛子、镐头、铁钎和铣——相对于田野里去上工的人,我们属于了另一个世界——来到荒滩地后,就和别的小队的人一道,开始了一天的开荒。大队监工的干部就是那位夏治保,给每个小队来的人每天都下达一天要完成的土方任务。我们四个就开始脱了衣服干活。先是将荒地上边的荒草铲去,然后就是筛土筛沙子。将大的鹅卵石筛着弄出荒地,再垫上筛过的细沙土和从别处拉来的田里的熟土,整平坦了,最后加上垅与埂。在这过程中,运气不好,就会碰到个乱坟头,几个人就得硬着头皮刨开坟头,将那破朽的棺木板、人的骷髅、乱骨头等整理出来,用架子车拉上送到一个大坑里去重新掩埋。每天都能遇上这么一两个坟眼。我还回去后不敢给点上的人讲,如果讲了,和别人在一个锅里捞饭吃,一个屋子里睡觉,怕别人隔瘾我。
每天挖坟眼,拾死人骨头弄得我心灰意懒,也疏了跟晓芳的接触,晚上回到点上就晚了,其它人都已吃过了饭,厨房也早都收拾了。我的饭被盛出来放在我的碗里,我胡乱扒两口就早早回屋里躲在炕上去睡觉。晓芳在厨房堵过我好几次,简单说了会儿话,又约我出去,我都借口太累了,想困觉而婉拒了。
一天晚上,我回来后到厨房吃饭,晓芳走了进来。我以为她又是以前那样堵着和我说说话,或是要约我吃完饭后出去走走。晓芳却问候了我两句,就把个手中的旧牙刷放在灶上的余火上烧起来,烤了一会儿,又用手拧把着。我一边吃饭一边好奇地问她做啥,她说是做发卡,从别的知青点流传过来的。我才明白过来,难怪近段时间女知青们每人头上花花绿绿戴着一个甚至两三个发卡。看了晓芳一会儿,我觉得她手有点笨,就放下饭碗要过来帮她做。也许是一种天赋,也许是出于对美的敏感,反正,那天我在炉子边上,发挥着自己的想象,拧巴出的花样特别的好看,晓芳欢喜得不得了,本来是只做一个别在前鬓角处的发卡,后来又喜滋滋地找来一个旧牙刷,让我又烤热后拧出一个别在后边脖颈处拢头发的发卡。我琢磨了一会儿功夫才动手,同样又拧出一个挺好看的s型式样来。晓芳才发现跟她们过去自己拧得迥然不同——她们太没有想象力,拧出的发卡都四平八稳,很单调,没有变化。跟她们的一比,我拧出的这两个发卡简直可称为艺术品,被拿到商店里去卖了。晓芳戴出去后,立即引起全点女知青的惊羡,纷纷不要了自己原来做的,重四处找旧牙刷来让我制做。
我越做越上手,后来甚至生发奇想,将牙刷烧软后,拧细了,用剪刀、锤子进行加工,制作出蝴蝶、蜻蜓、吊葫芦、小辣椒等造型,然后又趁热将回形针塞进去当卡子,完美程度赢得全点女知青们一片惊讶与叫好声。全点各个角落里的旧牙刷都让她们搜寻完了,实在再找不到,有几个人就忍痛将自己正在使用的牙刷拿出来,说是先不刷牙,拧成发卡,等过后再去大队小卖部买牙刷。男知青们不忍心,说你们女的不刷牙咋成,嘴里有股味,多埋汰,我们男的牙刷不刷的没什么。男爷们便纷纷主动把自己的牙刷贡献出来给各自相好的女知青。在我给晓芳做发卡之前,蚊子就将他的牙刷提供给了陈玉霞,所以,陈玉霞这会儿再没人给她提供牙刷了,而她自己的牙刷也以前已经让她自己做了一个很一般的发卡。和我给别人做的一比较,她就把其扔到了茅房。眼看着别人一个个将那漂漂亮亮的发卡戴在了头上,急得都要哭了,不上工了要去大队小卖部买牙刷,队长老乔又不给准假,陈玉霞就约了李秀萍利用吃饭的间隙去买牙刷。结果去了一趟小卖部又没开门,售货员提货去了。我晚上回来后知道了情况,就用自己的牙刷给陈玉霞做了一个蜻蜓发卡,背过晓芳送给她,陈玉霞别在鬓角上,对着镜子欢喜得不知说啥了好,一个劲地说:“真好,真漂亮,谢谢你,太谢谢你了。”
我说:“应该谢的是我。你替我做了那么多,我就只能给你送这么一个发卡。”
陈玉霞就连声道:“这就够了,还要啥?这比送啥给我都好。”
听着她的话,我心里一阵慰藉,又一阵的难受。
做发卡的几天里,我成了全点上众心捧月的人物,得到了一种被大家承认与接纳的愉快。可是,我同时忍受着另一种痛苦的煎熬,那种痛苦来自心底,却没法向任何人倾诉——我是在用白天摆弄了死人骷髅尸骨的手,晚上再给她们一个个蹲在锅灶前弯发卡,要是她们知道了,会是个啥想法,敢不敢再戴它们了?一个是丑陋的骷髅,一个是美丽的发卡,这两种东西太不能放在一起了想!
在开荒队,中午休息吃饭,他们三个都常常带的是面馍,而且还有菜——家里人知道活苦。而我常常带的只是两个玉米面饼子,没有菜可带。每当中午歇息,一个个坐在地上就着水壶的水吃馍咬饼子。他们起先看我只有玉米面饼,也会让我个面饼,或是把筷子递过来让我夹两口他们带的咸菜或炒菜。可是,总不能天天如此。我的面皮也薄,以后每当吃饭时,我就躲开去,一个人走得远远的,三两口吞了玉米面饼,躺在个沙峁梁上,数天上有几块云朵和从身旁掠过的飞鸟,再就是侧过头去数远处祁连山在我目视的范围内有几个豁口和几个染雪的峰峦。估摸着他们吃完了,再踱回来干活。此时,我就常常忆起给大队办专栏时每天吃的那些带油水的饭菜和面饼来,要是把它们留在现在吃该多好。我想,给大队办专栏那样的好事今后恐怕是永远不再会有了。从夏治保对我那狠歹歹的眼神里,我就能感受到这一点。我的胃就从那时起,开始动不动就反开酸水。
特邀金牌主播简介:
浩瀚大海,美国中文作家协会主播,满庭芳艺术联盟精英主播,现代诗歌传媒2019届金牌主播。NZ国学诗词艺术主播。全民K歌范读导师。曾荣获多次业余朗诵比赛大奖。
本期总编:静好(英国)

注:本期配图来自网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