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东北三省加上朝鲜这一大片区域,公元前1世纪至公元7世纪时,是一个统一国家,我们今天叫它高句丽。高句丽当年相当强盛,隋炀帝穷兵黩武三度征讨高句丽,是导致最终大隋国力空虚、民不聊生进而天下大乱的重要因素。
但高句丽本叫高勾丽---勾是狗的原始写法,古代东北是萨满教浸染之地,以猴人自居的有女真,以狗人自称的有古朝鲜人,所谓犬戎。南宋皇帝赵构上位,就把这个早已消亡的国家改了名。比这更麻烦的是:民间不能再提“狗”字,一律称为“犬”。
十万年前,人类的祖先智人在东非正式登场,但这时的人类力不如牛、敏不如猴,活得甚是狼狈。时光到了七万年前,智人忽然就开始主宰这个星球,狼虫虎豹从此不在话下。个中缘由,是人类那时发生了第一次革命:认知革命。而认知革命的最显著标志,是语言的诞生。
语言使人类能更方便快捷地表达、沟通、合作,从而一跃成为生物链顶峰。没有语言,就没有后来的一切。
一万年前,人类的第二次革命---农业革命---又催生出文字,人类合作的深度和广度进一步飞跃,阶层、城市和国家如雨后春笋般诞生。
语言和文字,本是人类意识的仆人,其诞生目的就是更有效地为人民服务,无论是古代苏美尔人的楔形文字还是黄帝时期的仓颉造字,初衷就是为了让人尽情表达,就像修路是为了让人走而不是用来绊人。
然而,历史的发展,使语言和文字常常反仆为主。比如,禁忌语。
皮里阳秋这个成语,乍一看莫名其妙,以为是外国话,实际它本来叫皮里春秋(当然今天也可以用),意思是表面不说、内含褒贬(春秋笔法)。不巧,东晋简文帝司马昱的母亲叫郑阿春,于是阳了。
避讳制度起源于周代,所谓周公制礼,亦即孔子编纂《春秋》的原则---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但一开始并不严格,仅限于人死之后,出于对鬼神的尊敬,避死人名讳。比如,父母不在了,避父母名字。
秦建立起统一的集权帝国后,皇帝作为“天子”,变得至高无上,名字也就不能和黎民百姓撞衫了,于是四海之内,无不咸避。
嫦娥本来叫姮(音同恒)娥,汉文帝刘恒登基,遂改为嫦娥,常即恒意。
汉文帝的下一任,也就是文景之治中的汉景帝,叫刘启,于是一座叫启封的城市,变成了今天的开封。
自春秋战国时期开始叫起来的秀才,400多年后到了东汉,因为光武帝刘秀,变成茂才。
隋炀帝杨广登基,“广”字因为太普通,把下边折腾够呛,别的不说,县以上地名就一口气改了三十多个,广州改为番州。
唐朝更是把避讳写进法律:直呼皇帝名犯“大不敬”罪,轻则遭谴重则灭家、灭族。
龙泉是古代名剑,但它在李渊上位前,叫了上千年的“龙渊”,据说是春秋时期欧冶子和干将两大高手联手打造,俯视剑身如登高下望深渊,渊里有巨龙盘卧,其深邃与寒气如此了得。从龙渊变成龙泉,意境差了很多。
唐代名诗人罗隐有一首名诗《武牢关》,其实就是三英战吕布的那个虎牢关,因为李渊的爷爷叫李虎,就给改了。唐以前中国人把夜壶一直叫做虎子,这更不行了,改成马子---渐渐演化成今天的马桶。
李世民上位,六部之一的民部改成后世广为人知的户部。而自汉末以来一直习称的观世音菩萨,即使贵列“西方三圣”,也不得不砍掉一个字,成了观音。当然,观音代表慈悲,自不会跟凡主计较。
佛门如此,道门也不例外,而且这位的神格比观音还高,甚至比佛祖还高,这就是形象威猛的真武大帝。真武原本叫玄武,而玄武是固有名词,意指二十八星宿中的北方七宿,南斗注生,北斗注死,若要祈求延生长寿,那是要拜玄武大帝的。不仅于此,《西游记》里的真武大帝,别号“九天荡魔祖师”,被玉帝封为“三界战神”,是孙悟空唯一请不动的神仙。武当山是玄武大帝的道场,为何叫武当山?其意就是“非玄武不足以当之”。到了北宋真宗时,由于皇帝赵恒推崇道教,为给赵家找个背景强大的先祖,托梦杜撰出先祖赵玄朗,尊庙号“宋圣祖”,在道教系统内追封为“天尊大帝”---虽然这么牛的一个大神,古今道教典籍没一笔记载,玄武大帝却从此变成了真武。
不过,赵虽牛于宋,李虽霸于唐,身死国灭后,该让道也得让。我小时候爱听评书《隋唐演义》,对天下第一高手李元霸顶礼膜拜,后来才知他本叫李玄霸,什么时候改的名呢?康熙朝,玄烨先生不惯着老李家。唐玄宗的爱情虽然可歌可泣,康熙照样给他起个别名:唐明皇。故宫的北门本来叫玄武门,从此变成神武门。
赵匡胤黄袍加身后,弟弟赵匡义、赵匡美变成了赵光义、赵光美,赵光义还好,只折腾了这一次,赵光美则折腾两次:赵光义即位,他又改名叫赵廷美。
我们都知道汉乐府里那句著名的“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镜子这个称呼自古使然,但有宋一代,镜子不叫镜子,叫照子---因为赵匡胤的爷爷叫赵敬。赵敬的威力远不止此,著名的客家菜之乡广东梅州,本叫敬州,赵匡胤灭了南汉后,不得不改名叫梅州,一直叫到今天。
武大郎卖的叫炊饼,是在笼屉里蒸熟的面食,以前一直叫蒸饼,著名的贤德皇帝宋仁宗赵祯上位后,音近也不行,蒸饼变炊饼。
改了一个字的还算好运,有的左躲右躲,原名彻底不见:在医圣张仲景的《金匮要略》中,薯蓣丸被誉为补虚第一方。薯蓣是啥呢?其实就是山药。唐代宗李豫的时候,把蓣改成药,成了薯药;宋英宗赵曙的时候,又把薯改成山。三改两改,薯蓣成山药,白富美变成柴火妞,很接地气。
不让人正常说话和写字,不仅违背了造字祖先的初衷,更是违背了人类发展的规律,众所周知,在高速上肆意逆行,早晚要出事。
其实,亦有先例:
清朝最后四位皇帝,分别是:咸丰帝奕詝、同治帝载淳、光绪帝载湉、宣统帝溥仪。
这四位是怎么避讳的呢?在书写的时候,都是最后一个字缺一笔:
咸丰:奕詝的詝少写一笔,右边成了㝉,一个大大的一。果然,咸丰帝只有一个儿子,就是后来的同治帝载淳。
同治:载淳的淳少写一笔,享变成了亨,“子”不成,果然,同治帝无子。
光绪:载湉的湉少写一笔,舌字不成舌,果然,光绪终生没有逃出慈禧的阴影,一辈子没有话语权。
宣统:溥仪的仪字少写一笔,其繁体字是“儀”,“我”字少一笔,我不成我。果然,溥仪一生都在被利用,不仅无我,最后连大清都弄没了。
本来,避讳只为死去的先人而设,后来的君王们既然自愿与死人看齐,那就随他去吧,祝他“心想事成”就是了。世道有轮回,苍天饶过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