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名篇鉴赏（十六）|  韦庄《菩萨蛮》其四

劝君今夜须沉醉。樽前莫话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

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此首列《菩萨蛮》组词之四，系劝酒之辞，表及时行乐之意。至于谁在劝酒，词句之间省略了许多成分，难于执一，不妨作多种不同的理解：或曰主人劝客，或曰客劝主人，或曰主客互劝，或曰客人自劝，或曰侍者代主人劝客，其实都可以说得通。在此我们采侍者代主人劝客一说，兼采客人自劝一说，但也不排斥其他说法的合理性。这位劝酒的侍者，乃一真正善解人意者，她的劝酒之词，完全符合客人的深度心理需求，于情于理，都让你无法推辞，非饮不可，不醉不休。那么很显然，这一番劝酒说辞，就是为客人量身定制的。谁定制的，当然是理解体贴关爱客人的主人，然后通过侍者劝酒，把主人的这份殷勤之意表达出来。但也不排除是客人自劝之辞，客人就是词人自己，正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是词人为满足自己的深度心理需求，加工改写过的与人对白和心理独白。然则他的深度心理需求是什么？如果把这一组《菩萨蛮》视为一个前后衔接关联的艺术整体，从第一首的“劝我早归家”，到第二首的“未老莫还乡”，到第三首的“白头誓不归”，岁月流逝，少年老去，动乱不止，回归无望，词人内心蟠曲郁结的家国难投之情，身世漂沦之感，都需要一个痛快的出口，一次淋漓的宣泄，于是有了今夜的这一场宴饮，有了这一番既是他劝更是自劝，让人无法拒绝的说服之辞。

 一起“劝君今夜须沉醉，樽前莫话明朝事”二句总说，言人须是看得开，放得下，有酒且醉，得乐且乐。侍者代主人劝酒，被劝的“君”，就是主人盛情款待的客人，就是词人。“须沉醉”的“须”，是必须、一定的意思，一定要词人喝得酩酊大醉，说明劝酒者真正理解词人内心的深重痛苦，不醉不足以忘忧，所以才大力劝饮，期在必醉。一上来就这样劝酒，力度之大，完全不是一般应酬场合出于礼仪的虚与委蛇所可比拟。毋宁说，痛饮沉醉，这也正是词人希望的结果。而曰“尊前莫话明朝事”，则明天的事、未来的事，真有不能说、不可说者。那么不如且不管它，樽前席间，悠悠万事，喝酒为大，一醉解千愁，只管放开海量，痛饮美酒吧！“莫话”，不要说，“莫”与“须”呼应，意思相反，都是为了殷勤劝酒，宽解词人。如果说前两句劝酒辞是晓之以理，接二句“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则是动之以情。杯中酒深代表主人情深，主人的殷勤之意，客人应该珍重才是。“主人”是宴席举办者，是相对于“客人”而言的，词人就是“主人”夜宴款待的客人，客居异乡的词人无疑是孤独的，缺乏日常的亲情友情的慰藉，今夜得到主人如此盛情款待，词人怎能不被深深感动。心里领受了主人的真心美意，那就只能开怀畅饮以为答谢啦。李白《客中作》有句：“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大约也能传达词人今夜樽前的感受吧。

过片“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二句，再从春漏声促这层意思上说，换了一个劝酒的角度，良时易过，不饮何为？这两句中再次出现“须”、“莫”二字，放在两个五言句的句首，比之上片的两个七言句，句子更加短促，相距更加紧密，呼应更加紧凑。由“须”、“莫”二字领起的这两句劝酒辞，一正一反地再度联手搭配，更具有感发煽惑力。于是自然结出“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两句，既然人生苦短，当此良宵，对此美酒，况兼主人情殷，更无不饮之理——这样说来，那就只能“遇酒且呵呵”，“将进酒，杯莫停”了。这下片四句切入了人的时间生命意识，如果说上片是晓以情理的话，这下片四句乃是直入人心，从短暂人生的欲望快乐本能的层面，调动了开怀畅饮的内驱力和主动性。应该说这一番劝酒是非常成功的，完全符合词人，当然也包括主人，对于一场酒宴的共同心理期待。

无疑，这首词接续的是自《诗经》中的《蟋蟀》、《蜉蝣》肇始的、中经无名氏《古诗十九首》、曹操《短歌行》、李白《将进酒》等诗作强化了的，诗歌史上表现“及时行乐”主题的传统。然而解读此词，还应知人论世，从其洒脱旷达的言辞背后，读出其落魄沉郁的痛苦心情。词中两用“须”、“莫”，见出其故作挣扎、强为欢笑之状。韦庄半生浪游江南，晚岁终老西蜀，一生落得有家难归，有国难投，心中多少乱世人生之深悲剧痛，借此番劝酒之辞，聊作宽解耳！论者指认此词“与郭璞《仙游》、阮籍《咏怀》，将无同调”（汤评《花间集》），可谓知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