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名篇鉴赏（十五）| 韦庄《菩萨蛮》其三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此首列韦庄《菩萨蛮》五首之三，回忆早年纵游江南之乐。一起“如今却忆江南乐”揭出题旨，以下全写回忆，是词人心理时间的倒流和心理空间的位移，即是“江南乐”三字的具体展开。“当时”与“如今”照应，见出是回忆之辞。“当时年少春衫薄”七字，读来真有移人心性之妙，让人恍惚回到少年时代，满身心都是青春岁月生机蓬勃的感觉。初见韦庄这句词，直觉写的真好，其所以好者，一时竟说不具体。再读三读，思之思之，方悟其妙谛。这一句词，写出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春天时光正好，青春年华正好，翩翩风度正好。这是生命中的“美好”密度最大、浓度最高的一段，而这“美好”又是短暂的，转瞬即逝的，不可重复的。青春的美好，正在于青春的短暂性、一次性、不可重复性。这今生难再的少年岁月和青春风采，当时只似寻常，而今在回忆里重现，让人倍感珍贵，倍觉怀恋。“春衫薄”承接“当时年少”，最足以传写出风华正茂的青春生命感觉，那个“薄”字，正是少年人对春衣、对春天、对青春生命的美好体验。换作老年人，那“春衫”的“薄”，就不是“白苎春衫如雪色”的衣袂飘飘的风度，而是料峭春寒里的瑟缩觳觫了。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二句，承接“当时年少春衫薄”而来，正面描写少年冶游的浪漫生活，是江南乐事留在记忆中的画面闪回，写来兴高采烈，风流自赏之意溢于言表。你看那少年骑在马上，春衫飘举，大概就像今天的年轻人开一辆豪车，一身名牌，都是必不可少的硬装备，看在异性的眼里，自是分外的潇洒和倜傥。停马的姿势曰“倚”，有凭依之意，而又不是解鞍下马，还存在不确定性。停马的桥曰“斜桥”，则知此桥的架构颇费匠心，造型颇为玲珑。“倚斜桥”三字灵动而不呆相，读此可悟择词下字之艺术。而这灵动的字词，都是对于少年风度的映衬。正是缘于少年风度之好，所以倾倒了满楼红袖，这些技艺在身、美丽多情的女孩子，纷纷举手相招。这回忆中的一幕，青年男女的异性相吸，场面人物的浪漫热烈，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换头“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二句，承接前结“满楼红袖招”，写翠屏眠香，醉宿花丛。上一句描写江南美女的闺房陈设，翠绿的屏风饰以金色的环钮，可知屏风的折叠有致，华丽美观。这句描写一方面映衬屏风之后的人物之美，一方面暗示马上少年接受美女的邀请，已经升堂入室矣。后面的情事当然不好直写，于是用“醉入花丛宿”一句比喻，把可能流于自然主义的内容雅化了。“花丛”者，满楼红袖之居所也，也可喻指满楼红袖。词人回忆中的江南乐事，至此达到高潮。
结二句“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这里的“花枝”就是上句的“花丛”之一枝，以喻词人所爱之女子，即所谓“宠姬”。这二句是词人重见江南旧好，发出的枕前誓言，此番的“白头誓不归”，直似切齿赌咒，比之上首的“未老莫还乡”，语气更为决绝。这样一方面写足了江南乐地、乐事，缴足题面；同时，与前首的“未老莫还乡”一样，这里的“白头誓不归”，也是“语虽决绝，而意实伤痛”（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正因中原板荡，有家难回，所以才有此永驻江南、不作归计之想，“决绝语正是凄楚语”也（陈廷焯《云韶集》），体现出韦词“似直而纡，似达而郁”的抒情特点（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关于“此度”究竟是“而今”还是“当年”，存在不同的理解，其实都能讲通。“此度”所见之“花枝”，是鸳梦重温的旧相识还是乐莫乐兮的新遇合，也是容易产生歧义的地方，但似乎已经无关宏旨了。从更宽泛的角度看这首词，词人极写回忆中的江南之乐，其潜台词正是今日之悲。以年少的欲望饱满、兴致高昂，纵情浪游江南之极乐，反衬老来心力不济、萧索淡漠之足悲。这是韦庄的个人体验，也是人生的普遍经验。唐诗中即有代言体诗代老人抒写悲慨的，著名者如刘希夷《代悲白头翁》等。韦庄把唐诗的题材转移到词里，把诗歌的代言体变成词体的自叙传，词里的抒情主人公就是词人自己。这种写法有力地增强了词的抒情力度，其影响下及南唐词人和宋代词人。
杨景龙，笔名扬子、西鲁、南乔，河南鲁山人。二级教授，河南省高等学校哲学社会科学优秀学者、年度人物，创新团队首席专家，中国词学研究会理事，中国散曲研究会理事，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通讯评审、成果鉴定专家，搜狐教育全国分省十大最受欢迎教授。长期从事中国诗歌教学、研究工作，兼事诗歌创作。在《文学评论》《文学遗产》《文艺研究》《中国韵文学刊》《诗探索》《词学》等刊发表论文100余篇，出版《中国古典诗学与新诗名家》《古典诗词曲与现当代新诗》《传统与现代之间》《诗词曲新论》《不薄新诗爱旧诗》《花间集校注》《蒋捷词校注》等专著10余种，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全国高校古委会项目等10余项。在《奔流》《河南诗人》《中华诗词》《小楼听雨》等刊物和平台发表诗作300余首，编有个人诗选《餐花的孩子》《时光留痕》《与经典互文》等。论著入选“中华国学文库”“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经典推荐书目”，获评中华书局年度十大好书、中原传媒好书、中国读友读品节百社联荐优秀文艺图书，多次获河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河南省高校人文社科优秀成果奖、河南省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夏承焘词学奖、全国优秀古籍图书奖，暨孟浩然新田园诗歌奖理论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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