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湾记忆（上）》
第十三章 锁钥
文/王宇鹏
在王长信的生命历程里，有五位女人影响着他的人生轨迹。
柔韧刚强的母亲给了他生命。长大后的王长信有了家室，但他嫌弃童养媳，他不落家呀。母亲苦口婆心地好言相劝，他却好似一头放浪、任性、狂躁的脱缰野马，他的叛逆似乎要发泄内心的积怨。他去学旦角唱戏，却与翟春香醉生梦死。王长信自甘堕落，他吃喝嫖赌抽，最后败了家。作为儿子的王长信，他让小脚母亲伤透了心。父母除夕之夜密谋要“除害”，妻子桂珍却以柔弱宽厚的心，用泪水滋润、融化着他的良心。他今生都感恩妻子桂珍向他告密，让他跳窗逃离这个爱恨交织的家。王长信躲过父亲“除害”的那三支尖利“竹签”穿心的父子之殇。这让他猛然惊醒开悟：生为男儿，祸害家人，猪狗不如。他狠心一撒腿便逃亡到山西。在王长信生死疲劳绝望之际，平遥路上施舍他“曲连馍”的菩萨女人那纯净、热切、鼓舞的眼神，唤醒王长信作为男人最后的尊严和活下去的勇气，使他在山穷水尽之际深切感知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他发誓要在这世上活出个样子给自己看。王长信参军了，他决心洗心革面。他改名王礼，他要重新在这罪孽深重的世上不白活一回。他以严酷甚至有点自虐赎罪式的军事训练促使他成为掌控自己命运的强者。当他做了周振声团长的警卫，他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做了团长的盾牌，掩护了团长，并从虎口解救了林家铺子的林玉娥。他自我革命的同时也成功改造了雾头山土匪（二当家）邓剑娥。他以超人的胆略为平遥古城平匪，建立了功勋，自此声名大振。营长身份的他在保定陆军军官学校两年多系统规范的军事训练学习，让他快速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国民革命军人。军事比武使他脱颖而出。不到三十岁的他，深受上峰器重，被破格提拨为晋绥军混成师炮兵团团长。王长信促成了邓剑娥与林玉娥的婚事，林玉娥的侠骨柔肠和深挚告白让王礼懂得做一个有情有义的热血汉子的道义和责任。王礼反思自己走过的路：他曾经堕落过，觉醒过、奋斗过。如今他虽取得一顶点儿成就，但他依然愧疚自责。他感觉有千钧之担压迫着他，他常在夜里一个人流着泪自我反省。
王长信（王礼）未能给父亲尽一点儿孝心。小时淘气捣蛋的他，父亲却期望他能立信于世，他却背叛了父亲。父亲忙于生意，疏于对他的管教，年少的他如野草一样疯长。稍大一点，仍是不谙世事，竟蜕变成了浮浪、轻狂、任性、冲动的“二毛子”。父亲对他鄙夷的目光，这更让长信放浪甚至离经叛道。如今他王礼（长信）以全新的真面目屹立于人世，可是父亲再也见不到一个全新的王礼了。他愧叫“长信”之名，他对不起自己的父亲水浒先生。王礼悔恨交加，他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桂珍哭着拦住长信说：“不要这样嘛，我知道你心里苦。你放心，我会替你照看好妈的。你这张脸如今是咱稻湾水浒家的，千万不能再打了。你现在是团长，老人家知道了也会含笑九泉的。只是你到了部队、若是上战场，你一定要多长个心眼。为了我和以后的宝儿，你要机灵点，躲着枪子！”桂珍哽咽地说完，将汗衫上的第三枚铜纽扣摘了给了长信握在手心说：“我记事起就来到咱稻湾水浒家，总是跟在你屁股后面，你护着我，也没人再敢欺负我。等你长大了，你心却野了，心里却没我这个童养媳了。我知道你冷淡我是跟咱大较劲，你是有意伤咱大的脸。现在你回头了、弄大事了，咱大却不在了。在我桂珍心里，你王长信永远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我希望你不论走到阿达，你心里都要装着这个家。我给咱守住这个窝草，我和娃会一直等着你回来！”
长信含着泪水把桂珍紧紧拥在的怀里。他太小看自家的女人，自家女人竟如此宽宏大量、深明大义。在这人世上，王长信最对不起的人是自己家里这个童养媳呀。他王长信跟那个翟春香一起厮混，桂珍却忍屈受辱，以泪洗面。父母亲朋都指责长信不成器，骂长信是“陈世美”“败家子”，但隐忍坚强的桂珍却始终如一要等着长信回心转意、浪子回头，她一再宽容等待着长信回心转意。当长信成了众人唾骂的过街老鼠，甚至父母在除夕之夜密谋除掉自己这个冤孽时，桂珍却暗中给他告密，让他逃离这个让他心痛烦恼的家。如今当了团长的王礼（长信）已经成为稻湾水浒家的骄傲。桂珍贴心地告白和开导长信，这的确让长信对自己的妻子刮目相看。
水浒先生的“头七”刚过，水浒家的老三王长信便要回归部队了。周振声旅长拍来的电报是由商雒靖国军樊钟秀部警卫王明达骑快马送到稻湾的。电报仅八个字：节哀顺变，即刻归队。时间是民国九年上巳节，即农历三月初三。军令如山，王礼（王长信）不得不挥泪告别亲人们。
王礼赶回了旅部。旅长周振声训示：要王礼加强炮兵团军事正规化训练，准备迎接新一轮军备竞赛，为应对军阀割据蓄积力量。周旅长强调要落实阎长官新的军事训示，要使晋绥军炮火能够延伸覆盖到长官手指所指向的任何坐标位置。阎长官要求“固守山西，搞好军事平衡，大力建设经济边防，为新的军事斗争提供强大的火力支撑和军事保障”；阎长官要组建忠诚履职的亲信将领圈，目的是形成固若金汤的晋绥军军事防备体系和火力网，用以保境安民、实现阎长官强军富民的“山西王”的美梦。
按照周旅长训导，王礼炮兵团布防“晋北锁钥”的忻州城。忻州城南倚石岭、凭恃赤塘之险，北扼忻口、云中之关隘，是三晋之境的后藩屏障和军事要冲，更有宁武、雁门环子山拱卫，这忻州城便成了三关屏障和华北四塞之要冲。周振声旅长语重心长地对王礼说：“阎长官信任你王礼，把这千钧重担交给你，你要读懂忻州城“晋北锁钥”四个大字的分量，你王礼要用一名国民革命军人的生命和荣誉守卫这一方神圣土地的安宁。
王礼将城防图拿出来，他和邓剑娥参谋长一一排查迫击炮和山炮的火力点的布置，并进行科学调整，形成远近高低交叉密织的火力网。他们精心计算火力覆盖区域面积，协同当地政府做好城郭百姓的撤离、转移和安置工作。王礼动员炮兵团全体指战员高标准加固城防设施，动员参战的劳役百姓按图纸标准严格施工。他请技术员检验三色土的混浆比例以及粘合力，按最硬实、最严格、最耐久的最高标准施工。为调动民工施工的积极性，他大胆动用军需储备粮库，保障施工百姓的一日三餐，保证了城防建设施工有条不紊地进行。城门、瓮城、垛口、城楼、角楼、水关、桥梁、护城河、藏兵洞等每一道军防设施，王礼和邓剑娥都要亲自过目查验；如果质量不达标，立即返工整改。特别是瓮城，这是忻州城防的第一道防线，用以护卫城墙和城门的防御工事。加固瓮城建设，依恃城门和城墙建造，形成不规则的火力交叉网。王礼将炮火防御工事前移，山炮、迫击炮相结合，形成了明与暗，集中与分散的点面结合的炮火覆盖网，以防不测。他和邓剑娥逐人考核旗语的识别、指挥和配合，促使传令兵和炮手能熟练准确识别旗语，让他们能够忠诚、快速、准确地执行命令，提高火炮射击效能。王礼和邓剑娥悉心检查评估每一类火炮装填发射的弹道速度、着弹准度和炸毁当量，熟悉每一座炮台协同作战的隐蔽性能和打击效能，并要求炮兵指战员要在实战背景下推演集火毁伤、精确打击能力。王礼严明官兵纪律、严肃岗位职责、严格进行思想业务考核，按照实战化标准严谨进行火力侦查和野外拉练。
有了王礼炮团的驻守，三关锁钥的北大门忻州城便固若金汤。炮兵团治军严明、上下一心、严阵以待。晋绥军混成旅炮兵团已成为周振声旅长引以为荣的一支劲军，多次受到晋绥军总部的表彰。
时间已到了古历五月下旬。王长仁为父亲水浒先生守孝一百天。长仁看着母亲日益憔悴的身体，他担心自己离开家后，这个家就会因没有主心骨而塌合了。他决定为了这个家，他坚持留下来。想起父亲水浒先生英武一世，而自己作为这个家的老大，他一定要挺起脊梁接过父亲的担子，复兴家业。在离开红记盐业回到稻湾之前，他就结算了自己的股份红利，跟掌拒李敬泽大掌柜结清了账目。随着敬泽掌柜的女婿袁世明在红记盐业的实力和股份日益壮大，长仁已觉得自己不适宜呆在红记盐业。敬泽掌柜曾对长仁说过：“亏得你王长仁让俺红记盐业走向鼎盛期，俺拿什么谢承你王长仁都不为过！”长仁听出了掌柜的言外之意。长仁主导红记盐业的运营模式和营销策略，让红记盐业过度外向扩张，他的个人威信超过盐业大小掌柜。他的确觉得自己有功高盖主之嫌疑，这势必影响红记家族盐业大小掌柜的个人威信。王长仁为红记盐业发展殚精竭虑、呕心沥血。他想：凡事都是盛极而衰。红记盐业这个家族企业要在这乱世站稳脚跟，没有通天的人脉和强大的实力支撑是万万不行的。王长仁似乎看到了红记盐业的结构性矛盾，他已感受这个家族企业根深蒂固的发展隐忧。因此王长仁有意将自己的股份递减缩水，后来干脆只入了个人身份虚股以减小自己的投资风险。当他得知父亲病危的传话后，他当即向敬泽掌柜说明原委，结清了账目。敬泽掌柜十分客气地说：“你王长仁是俺盐业的顶梁柱，你回家给王老先生百天守孝后，如果还想再回来加盟红记盐业，俺红记盐业的大门会永远向你敞开！”
王长仁大笑一声说：“谢主隆恩，没有掌柜您这个明君，哪有我王长仁的今天。我看世明掌柜经过这五、六年的历练，他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他可以给你冲锋陷阵打天下了。这也是我们想看到的。我将襄理一职上交，就是想给世明兄弟把路腾宽，让他能够驰得开！”
敬泽掌柜年近六旬，他深感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俗话说：老猫不逼鼠。他现在已不能再节制女婿袁世明了，那小子锋芒毕露，他早已先入为主，把自己放在了红记盐业大掌柜的位置上了。李敬泽掌柜从他对襄理们不可一世的态度可以看出他的勃勃野心。李掌柜想：红记盐业延迟交给袁世明还不如早早交给他；早交给了他还能减少一些家庭矛盾纠纷，而且能在形式上维持那一份凭利益维系的脆弱的翁婿关系。如若交给袁世明晚了，真当自己干不动了，红记盐业的江山烂在自己的手里，以后翁婿关系再破裂，那他养婿防老的愿望就落空了。
人与人的关系就是狗脸子“亲家”，有了利益纽带才彼此搭帮；没了利益纽带，人跟人之间形同陌路。形势的发展已由不得敬泽掌柜做出任何决定。因此长仁要离开红记盐业，李掌柜也不刻意挽留。他们结清了账务，好说好散，一切都悉听尊便。长仁在红记盐庄苦熬了五六年，他的薪酬盖一院子房是没问题的。
父亲百天过后，长仁就要另盖一院子房，只是没有先父水浒先生所盖的王家四合大院气派。他盖房纯粹是为了争一口气。当初他结婚住的小两间厦房，父亲给他两个老碗和两双红筷子让他自立门户。现在自己有了一定的经济实力，可以盖房，有了自己的窝草，真可以过上“老婆娃娃热炕头”的省心省事的山里人理想的生活。
一年后，王长仁一家搬出了王家大院，他们住进了新家。
巧娥用小铁勺熬了糨糊，她将积攒的烂布片拿出来用糨糊均匀粘贴在小门扇上，等到太阳暖暖地晒干。巧娥趁机用手指拃了自家男人脚的胖瘦大小。她用剪刀铰了鞋样，转动着拧车拧了麻绳。晚上一有空，她便在桐油灯下纳鞋底。她将针在自己油亮的头发上磨了几下，长长的细针便银亮尖利。她用中指上的铜顶针将针头纳入鞋底，针尖刚露出鞋底，她便用针钳夹了针头嗤啦啦地牵出白亮亮的长线。自家男人脚大，一双鞋底要纳两千六百多针，需要她四五个晚上的工夫。一双千层底布鞋要纳近十天哩。长仁穿上巧娥纳的布鞋，布鞋有点夹脚，她便用鞋模子撑松了。长仁很满足自己的生活。他赶个大荆集，一定要穿上新布鞋。穿新鞋的他，脚上也象装了弹簧，走起路来特别轻快自如，走路也一定得拣干净的路走。即便是过河里的列石，他也一定得探出脚，手里提着新鞋。穿着新布鞋的他走在街上，熟人的眼睛便盯住长仁的布鞋说：“长仁有福呀，背回了个巧媳妇，那鞋针脚细密，样子亲得很哩，真是好客都往一个店里歇哩！”
长仁听人说着，他心里偷着乐，却只是身子侧靠着杂货铺门板眯着眼嗤嗤地傻笑。赶集回来，王长仁必给自己母亲买十个油糕，给自己的小屁孩买几根麻花，还记得给巧娥专门买一块荑子。用荑子洗了脸的巧娥，让王长仁闻得心里发痒。
家就是开门、进门，有个屋里人给您一个笑脸。长仁的幸福其实很简单。人这一辈子，就是混个肚子圆，只要不亮精沟子，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着说话，长仁就心满意足了。长仁赶集回来，门却搭锁着，他从门道缝里摸出钥匙，开了枕头锁。王长仁进了家门，放下东西。他拿着油糕去拜见母亲，母亲窝着嘴笑着说：“巧娥和明明去水磨湾摘豆角去了。”
长仁来到水磨湾，他看见自家小脚女人绾了发髻在摘豆角。白亮亮的阳光斜射在她红扑扑的脸上。她侧着身，踮起脚跟摘豆角架高处的嫩闪闪的豆角，斜拉的身子竟显得那样匀称。六岁小启明拉着妈妈斜着的衣襟叫“妈”。王长仁看到这幅温馨的画面，她感觉心里特别清爽舒心。
长仁觉得今生最正确的抉择是他从红记盐业激流勇退；他远离了商场的利益和是非争斗。他王长仁可以很单纯、清净、知足地守着妻儿安稳地过好他的小日子，能够孝敬好自己的母亲，他王长仁今生也就满足了。
明明眼尖，锐声地叫一声“大”。王长仁“哎”地应了一声。巧娥笑盈盈地提了篮子说：“明明儿，走，咱跟你大回家！”
王长仁从女人胳膊上挎过篮子，他重复一句说：“走，咱回家！” 王宇鹏，男，汉族，1975年9月出生，陕西商州人，本科学历，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商洛作协、评协、诗协会员，《青年文学家》杂志理事、麒麟书会副会长、麒麟作家联盟副主席，《九天文学》“作家在线”签约作家，2021年10月诗歌《错位》获“鲁迅文学创新银奖”，2021年12月散文《故乡的童话》获《当代文学家》“瑞冬杯金奖”，2022年诗歌《生命》获《当代文学家》“星夏杯”一等奖，2022年12月《师法天地人，麒麟大乾坤》获第二届“文化强国”麒麟杯特等奖，2022年12月诗歌《一封未抵达的家书》获西部电影梦工厂最佳人气奖铜奖。2021年被《九天文学》杂志社评为“优秀作家”，小说《草上飞》获《当代作家》杂志2023年当代作家文学艺术大赛一等奖。有50余万字的作品在各类纸刊媒体发表，代表作有《稻湾记忆》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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