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宋人在词里凡言及金人,言及边疆战地,基本上不“直说”,不“实写”,而偏要“用典”“借代”呢?
这个问题,可以从三个不同的角度来探讨。
其一,从中国古代诗歌审美特征的角度。
中国古代文人创作的诗歌,有偏重“渊雅”、偏重“含蓄”的传统。“用典”“指代”比较符合这样的美学原则,而“写实”“直说”则与这样的美学原则有一定的距离。
其二,从“词”的文体特征的角度。
“词”在宋代是流行歌曲的歌词,属于“听”的文学。要让听众能在第一时间听懂、接受,它势必更偏重于“熟悉化”,而不像“诗”之类“读”的文学那样偏重于“陌生化”。而对于“熟悉化”的偏重一旦成为词的常态,那么,即便那些不一定能得到演唱机会的词,也会因从众而趋同于这一常态。
在古汉语中,“金人”一词早已有之,且有多种不同的义项。仅以宋以前的诗歌为例,就有:
(1)周太庙戒言铜人
北周·庾信《周宗庙歌·皇夏》曰:“欹器防满,金人戒言。”
按,汉·刘向《说苑》卷一〇《敬慎》曰:“孔子之周,观于太庙。右陛之前,有金人焉,三缄其口而铭其背曰:‘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戒之哉!无多言,多口多败;无多事,多事多患。……’孔子顾谓弟子曰:‘记之,此言虽鄙,而中事情。诗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行身如此,岂以口遇祸哉!’”庾信《歌》用此事。
(2)战国秦昭王三月上巳于河曲所见神人
唐·王维《奉和圣制与太子诸王三月三日龙池春禊应制》诗曰:“金人来捧剑,画鹢去回舟。”
崔元翰《奉和圣制三日书怀因以示百寮》诗曰:“流觞想兰亭,捧剑传金人。”
按,南朝梁·吴均《续齐谐记》载,晋武帝问三月三日曲水其义何旨,束晳曰:“秦昭王三月上巳置酒河曲,见金人自河而出,奉(按,同‘捧’)水心剑曰:‘令君制有西夏。’及秦霸诸侯,乃因此处立为曲水。二汉相缘,皆为盛集。”以上二例用此事。
(3)秦始皇销兵所铸铜人
北齐·裴让之《公馆讌酬南使徐陵诗》曰:“岁稔鸣铜雀,兵戢坐金人。”
唐·李白《古风》(秦皇扫六合)诗曰:“收兵铸金人,函谷正东开。”
温庭筠《鸡鸣埭曲》诗曰:“殿巢江燕砌生蒿,十二金人霜炯炯。”
按,《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载:秦始皇灭六国后,“收天下兵(按,兵器),聚之咸阳,销以为锺鐻,金人十二,重各千石,置廷宫中”。以上三例用此事。
(4)汉武帝所铸捧露盘铜人
唐·薛逢《汉武宫辞》诗曰:“殿前玉女移香案,云际金人捧露盘。”
按,《史记》卷一二《孝武本纪》、卷二八《封禅书》载,汉武帝作“承露仙人掌”。唐·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序曰:三国魏明帝“诏宫官牵车取汉孝武捧露仙人,欲立置殿前。宫官既拆盘,仙人临行,潸然泪下”。薛逢诗用此事。
(5)匈奴祭天所用铜人
隋·卢思道《从军行》诗曰:“谷中石虎经衔箭,山上金人曾祭天。”
唐·陈子昂《答韩使同在边》诗曰:“当取金人祭,还歌凯入都。”
按,《史记》卷一一〇《匈奴列传》载,汉武帝时,骠骑将军霍去病“将万骑出陇西,过焉支山千馀里,击匈奴,得胡首虏万八千馀级,破得休屠王祭天金人”。以上二例用此事。
(6)佛 佛像
唐·沈佺期《奉和圣制同皇太子游慈恩寺应制》诗曰:“金人来梦里,白马出城中。”
宋之问《奉和幸大荐福寺》诗曰:“殿饰金人影,窗摇玉女扉。
岑参《冬夜宿仙游寺南凉堂呈谦道人》诗曰:“愿谢区中缘,永依金人宫。”
韩翃《同中书刘舍人题青龙上房》诗曰:“笑说金人偈,闲听宝月诗。”
顾况《剡纸歌》诗曰:“欲写金人金口经,寄与山阴山里僧。”
杨衡《游峡山寺》诗曰:“照曜芙蓉壶,金人居上头。”
李绅《龙宫寺》诗曰:“好令沧海龙宫子,长护金人旧浴池。”
皮日休《开元寺佛钵诗》曰:“帝青石作绿冰姿,曾得金人手自持。”
陈陶《题豫章西山香城寺》诗曰:“何年七七金人降,金锡珠坛满上方。”
按,《魏书》卷一一四《释老志》载,汉明帝“夜梦金人,项有日光,飞行殿庭,乃访群臣,傅毅始以‘佛’对”。后亦以“金人”称寺院中的佛像。
比较起来,对于宋人来说,最为耳熟能详的“金人”,当推汉武帝所铸捧露盘的“金铜仙人”,因为宋词常用曲调或曰词牌,就有《金人捧露盘》。
既然“金人”可以有如此之多的选项,那么,南宋的听众或读者如果在词里听到或读到了“金人”,第一反应自然不会是“女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