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宋词名篇鉴赏(十二)| 温庭筠《归国遥》
锦帐绣帏斜掩。露珠清晓簟。粉心黄蕊花靥。黛眉山两点。
此首列温庭筠《归国遥》之二,词写艳妆仕女。上片描写女子的首饰衣着,富丽华美,而以“双脸”领起,真是一个惊艳的开头。就象是在一片空白的屏幕上,蓦然打出一张极为美丽的面部特写,瞬间亮人眼目,给读者留下十分鲜明的印象。温词虽以隐美著称,但不乏抒情力度,他的一些词的起句,往往从句式、节奏、情感等方面,挟带一股猛烈的语言冲击力,一下子就引起读者的注意。像他的《清平乐》起句“洛阳愁绝”,《梦江南》起句“千万恨”,尤其是二字短句开头,如《思帝乡》起句“花花”,《归国遥》其一起句“香玉”,以及这首《归国遥》其二起句“双脸”,皆是劈面而来又戛然而止,所写内容虽然都是美丽温柔的事物,但语感却是重锤击打、斩钉截铁的。
接以“小凤战篦金颭艳”一句,让漂亮的首饰与美丽的容颜互相映衬。这一句摹写髪鬟上篦梳的轻微颤动,金彩闪烁不定,笔法细腻入微。隐约间仿佛有一股细小的风拂过,这髪鬟金篦的微颭,竟是光艳四溢,使整个特写画面活起来,给人传递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感觉。这一句七个字,中心词只有一个“篦”字,剩余的六个字词都是中心词“篦”字的修饰成分。“篦”字前面的三个字是“小凤战”,“凤”是“篦”梳的模样,“小”是凤形篦梳的型制,“战”字是小巧的凤形篦梳的状态。“篦”字后面的三个字是“金颭艳”,“金”字交代篦梳的质量,“颭”字呼应“战”字,形容篦梳的动幅很小,象是微风吹过的轻柔摇摆,但是已经光艳四射,来自髪间一件小小首饰的璀璨而又迷幻的光芒逼人而来。最后这个“艳”字,形容“金”篦熠耀的光泽,也是画面的整体美感效果。通过对第二句这七个字的分析,我们可以具体领略温词的字法之深密。
初读温词的人,会觉得温词意象略显破碎,意脉时有断脱。但是细读进去,你就会发现,温词运意之细密,一如他的字法功夫。看似破碎的意象,其实是天衣无缝的浑然一体;看似断脱的意脉,其实是前呼后应的峰断云连。比如这首词的人物描写,好像是一句一句各自独立的片段印象,其实是从局部到整体再到局部的有条不紊的有序展开。在局部特写人物的面容首饰之后,“舞衣无力风敛。藕丝秋色染”二句,将镜头拉开,拉出人物的整体形象。这两句开始描写人物的衣着,首饰是头部的,衣着是全身的,她身穿的是一件藕丝色的舞衣。都说温词善于不带主观感情去细致刻画客观静态之美,其实不然,他的许多精细入微的描写,都是在动态过程中完成的。前二句描写人物的脸容发饰之美,借助篦梳的飐动。因为那动的幅度很轻微,而更觉惊心动魄,这就是艺术的辩证法。这里描写的舞衣,取的也是由动之静的一刻,女子完成一组舞蹈动作,已跳得疲乏无力,随着她的肢体动作停下来,酣畅的舞姿带起的风也随着停下来,那在风中飘旋的衣裾,也静静的垂敛下来。在此回看前两句,所写大约就是女子收起舞蹈动作时的造型的面部特写,他的肢体的动势还没有完全静止,舞蹈带起的风力也还没有完全消失,髪鬟上的篦梳还在轻微地颤抖着,身上的翩飞的舞衣正在垂敛起来。这上片的整个细致入微的人物描写,都处在动的状态,而不是论者所说的静态描写。温词是充满内在的热力和动感的,只是我们习惯性地看呆了,这只怪我们的粗心大意。
对于美的发现和鉴赏,是来不得丝毫粗心大意的。《罗丹艺术论》中记述过这样一件事:罗丹有一间储藏历代雕塑名作的房子,他时常会去仔细观摩那些出自名家之手的作品,从中吸取成功的经验。他对每一件藏品的特点都非常熟悉,在他眼中,这一众名作已无剩美。直到有一天黄昏,他又来到藏室,暗淡的光线已看不清藏品,于是他点起蜡烛照明。当他手举烛火走到一尊古老的维纳斯雕像前时,奇迹在一瞬间出现了:平时看上去光洁平滑的雕像腹部,在灯光的映照下,竟然密布着和人体解剖一样准确的细微的肌肉隆起,这让罗丹深感震撼!“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罗丹这一句家喻户晓的名言,就在透彻之悟的这一刻脱口而出。我们读温词,就要有罗丹手擎灯盏观摩雕像一样的细致和深入,才能看清真相,有所发现,刷新美感。
所以,对于“藕丝秋色染”一句,也不要轻易看过。这一句不着痕迹地就将衣料的颜色、藕丝的颜色、秋天的颜色,也就是将人物之美、衣着之美、自然之美,巧妙地打并一处。这在女子可能就是随意穿一件衣服,在词人可能就是随手来一笔点染,在读者已觉得美到不可方物。飞卿就有这样的本事,《花间》十八家中,他的词色之美,他的文字表现力,无疑是首屈一指的。就此而论,他无愧于“《花间》鼻祖”的称号。
换头“锦帐绣帏斜掩。露珠清晓簟”二句,镜头进一步拉开,转向女子精美的闺帏陈设,这是上片所写人物的活动背景。有了这个背景,一幅工笔仕女画的构图才显得完整。“斜掩”,是半掩的意思,有意无意间回应上片的“无力”。昨夜舞罢困倦,女子未及关好门户,所以室外的水汽才有机会进入室内,化为枕席上清凉的晨露。接二句“粉心黄蕊花靥。黛眉山两点”,又从整体到局部,从室内全景镜头变成女子面部妆容特写,可以理解为女子新描的晨妆,也可以理解为女子枕上的面部宿妆,浓艳妩媚,着实好看。这实际上是回应上片起句“双脸”,为“双脸”补妆。上片起句并没有具体描写“双脸”如何装饰,怎样美丽,这里便腾出手来补写一笔。原来女子的双颊上,是贴着“粉心黄蕊花靥”的,她的眉式是两点状的时尚的小山眉。至此,这幅工笔重彩的仕女图才算最后完成。
此词自首至尾,“全写一美人颜色服饰之态,而情酝酿其中,却无一句写出”(唐圭璋《词学论丛》),人物情感隐匿在艷词丽藻之后,含蓄蕴藉,典型地体现出温词“深美闳约”的艺术特色。但是,与温词中其它同类作品一样,此词也并非一味浓艳深隐。温词每于极浓处染以淡笔,极丽处间以清辞,如此词上片的“藕丝秋色染”、下片的“露珠清晓簟”二句,就对整体的浓艳风格起到了有效的稀释作用。而“舞衣无力”、“绣帏斜掩”的客观描写之中,似也暗示出一缕低抑、落寞的情绪,在可以意会之间,给读者的审美联想大幅留白。凡此,都是温词表现上的独到之处,解读时应该细心加以体会,方能真正感悟飞卿词心之妙。

杨景龙,笔名扬子、西鲁、南乔,河南鲁山人。二级教授,河南省高等学校哲学社会科学优秀学者、年度人物,创新团队首席专家,中国词学研究会理事,中国散曲研究会理事,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通讯评审、成果鉴定专家,搜狐教育全国分省十大最受欢迎教授。长期从事中国诗歌教学、研究工作,兼事诗歌创作。在《文学评论》《文学遗产》《文艺研究》《中国韵文学刊》《诗探索》《词学》等刊发表论文100余篇,出版《中国古典诗学与新诗名家》《古典诗词曲与现当代新诗》《传统与现代之间》《诗词曲新论》《不薄新诗爱旧诗》《花间集校注》《蒋捷词校注》等专著10余种,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全国高校古委会项目等10余项。在《奔流》《河南诗人》《中华诗词》《小楼听雨》等刊物和平台发表诗作300余首,编有个人诗选《餐花的孩子》《时光留痕》《与经典互文》等。论著入选“中华国学文库”“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经典推荐书目”,获评中华书局年度十大好书、中原传媒好书、中国读友读品节百社联荐优秀文艺图书,多次获河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河南省高校人文社科优秀成果奖、河南省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夏承焘词学奖、全国优秀古籍图书奖,暨孟浩然新田园诗歌奖理论奖等奖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