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之花一束品赏(33)
张幼军

1.
又是香樟落叶时,风一层
雨一层,把蓬勃砌得老高老高
……
(摘自2023年3月24日《新东西》王合心的诗《又是香樟落叶时》)
香樟树不像其他的很多树要等到秋天才落叶。香樟树春天就开始落叶了,不,那是换装。春天是常来常往的客人,此时来到照旧着装一新。香樟树笑脸相迎,还必须换一身新装才符合中华文明礼仪。
香樟树可不像其他的很多树到了落叶时就显出一树老相来。不,香樟树一换装,就越显年轻。倒像是一次“返老还童”,高高的树冠,如蓬勃向上的少年,充满青春的活力。
而我们的作者王合心对香樟春天落叶却是另一番绝妙的描绘。
她说,又到了香樟落叶时,春天的风呀雨呀,将香樟树巧妆扮,给她们的外套一层一层地换新。香樟的着装,昨日一层嫩黄,今日一层青翠,明日会是一层晃眼新绿。
还说,春季的暖暖的风呀柔柔的雨呀,又像一位脾性极好的手艺极佳的砌匠,香樟那蓬勃生长的高高的树冠,是他们的最得意的作品——“把蓬勃砌得老高老高”。
“风一层/雨一层,把蓬勃砌得老高老高”仅一句诗,就将拟人、借代、比喻和词语的活用等等语言之妙熔于一炉,并且让人能联想到有几层意思,实在高明。

2.
阿秀翻晒着冬日的棉衣
在自家两层楼平台上
阳光在她脸上,找到了
比棉衣还暖和的反光点
几只泥燕,翻飞屋檐
在空中滑翔成一道剪影
却叼走了阿秀的心思
这初春的晴空,如约而至
潜入心间的忧伤,悄悄而来
谁知道
这檐下泥燕的踪迹
竟与南下打工的丈夫——背道而驰
这劳碌的生灵,会不会
带来如我一样
傻傻等待的音信
她直起腰
看了看目炫的太阳
那儿似乎有丈夫的影子
(选自2023年3月27日《新东西》吴灿明的诗《泥燕的踪迹与丈夫——背道而驰》)
这是个渐富起来的家庭吧!何以见得?自家建有两层的小洋楼呀。但这绝不是一个暴富的家庭。要不然,男人也用不着还要南下打工。诗中的阿秀,毫无疑问就是这家的留守女人了。
我很好奇,作者居然钻到这个留守女人的心里去了,把这个寂寞女的心思摸得透透的。就是说,阿秀想自己男人了。
怎么知道的?
您看,阿秀“在自家两层楼平台上”“翻晒着冬日的棉衣”。您且看,女人眼见自己给男人做的棉衣、打开棉衣的反应。
什么反应?
脸上现出喜色,给人暖暖的感觉。这个女人呀,在睹物思人,沉浸在幸福中。这个女人的这种幸福感传递给了、或者说感染到了别人。而诗里是这么说的:“阳光在她脸上,找到了/比棉衣还暖和的反光点”。曼妙的笔墨简直令人拍案惊奇。
岂止是这!您难道没看见诗里说几只调皮的泥燕“叼走了阿秀的心思”?
我说呢!作者怎么钻到这个留守女人的心里去了,知道了她的心思;原来呀,是“几只泥燕,翻飞屋檐”“叼走了阿秀的心思”。泥燕在“空中滑翔成一道剪影”,轻盈灵巧的泥燕哪,你本那么讨人喜欢,却没想到,你却是个“多舌婆”,泄了这个女人的私密。一年一度的春天如约而至,留守女春情涌动。而丈夫打工在外已有年矣!不是说好了回家过年的吗?不是说好了回来穿我给你缝制的新棉衣的吗?你就不想回来亲耳听咱们的娃仔叫你一声爸爸?孩子已经三岁了啊。而丈夫却不能履约而归,这叫阿秀好失落,这叫这位寂寞女如何不情绪有所躁动!所以,“潜入心间的忧伤,悄悄而来”。这都被泥燕听到耳朵里看在眼里了。泥燕吔,在这大好的春天里,你应该是个大忙人,你就忙你的衔泥做巢的事去吧,为何多管闲事呢?泥燕吔,我的事情你听到了看到了也就算了,你为什么要爆料一个相思女的隐私呢?泥燕吔,你把我的心思叼走了,又拿去传扬了,也算了,我不怪你;但你得告诉我,告诉我关于我男人的信息。他还好吗?你不能说你不知道啊。我细查“这檐下泥燕的踪迹”,你不是“与南下打工的丈夫——背道而驰”的吗?你就是从我男人打工的那个南方飞还的呀。你一定知道你一定知道!怕只怕我老公只身在外寻花问柳招蜂惹蝶啊。我很想知道,他是不是也很想念我呢?是不是如我一样“傻傻等待”能够团聚的那一天呢?
这时,只见阿秀“直起腰/看了看目炫的太阳/那儿似乎有丈夫的影子”。好一个痴情的女人哪,她这样一个人在那里傻傻的想着念着憧憬着,傻傻的等着,以为真的能想来能念来能等来自己的男人呢。
诗里设计的泥燕“介入”阿秀的隐私,说是她叼走了阿秀的心思,这就使诗灵动起来。简直是神来之笔!

3.
这一场又一场春雨
是季节酿出的酒
灌醉的春天
泛起一片又一片桃红
(选自2023年3月28日《新东西》石灵智的诗《桃红》)
在初中读书的时候,我从教生物的老师那里就知道了,花的颜色是由花瓣细胞里的色素决定的,花瓣细胞里的色素种类很多,与花的颜色有关的色素主要是花青素和类胡萝卜素。花青素存在于细胞液中,含花青素的花瓣可呈现出红,蓝,紫等颜色。花青素在酸性条件下呈现红色,在碱性条件下呈现蓝色,在中性条件下呈现紫色……
读到高中,物理老师又告诉我说,颜色与光是密不可分的,颜色是光和眼睛相互作用而产生的。光是一种电磁波,每种颜色的光都有一定的波段波长,光的波长不同,就会引起不同的视觉,即感觉到不同的颜色,在可见光中,红光波长最大……
也就是说,花的颜色与生物学、与物理学关系密切。
生物学、物理学做出的解释,好科学好科学哦!
今天读了石灵智的《桃红》一诗,就觉得特别新鲜。根据他的说法,桃红,似乎与生物学的花青素无涉,似乎与物理学的光波的波长波短无关。他说,“这一场又一场春雨”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雨。那是什么呢?“是季节酿出的酒”。这酒哇,可不是一般的酒。那是什么酒?是度数很高的烈酒。这酒哇,竟把春姑娘给灌醉了。这春姑娘小姐呢,跟我一样是不胜酒力的,她一喝酒就醉,一醉就会“泛起一片又一片桃红”。
石灵智用文学来表达桃红,这是对科学的超越。
当然,用文学表达桃红古往今来也是不乏其例的。几千年以前《诗经》就有对桃红的千古称誉的生动而权威的描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诗经·桃夭》)。自古以来恐怕再也没有人能超过了。诗里是啥意思?意思是说,桃花吐艳一朵朵,色彩鲜艳红似火。但依我看,《诗经》上的用文学表述桃红,也不过用了一比喻而已。
还是石灵智的文学表达要高出一截胜一筹哦!
“这一场又一场春雨/是季节酿出的酒/灌醉的春天/泛起一片又一片桃红”。见识了哇,这就是我们的诗人石灵智对花的颜色的的诠释,超越了科学的、也超越了《诗经》的最新的、最美的解释,好浪漫哟!
是了,人们对花花世界的感知既需凭借生物学、物理学、化学等科学的帮助,也少不了文学的熏染啊!

4.
春日回家乡
我看到记忆中的老房
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间
间间都像上了年纪的老人
立都立不稳,百孔千疮
我还看到了空闲的花园洋房
有数间,错落有致
十分漂亮
一家院内的一树杏花
无人打理
有一半伸出了围墙
从早晨到傍晚
我四处寻找
寻找家乡那一缕炊烟
而我连影子也没看到
难道她随着白云
飞向了远方
其实她没有飞走远方
是今日家乡的人们烧水做饭
不再用柴火
是现代化生活
封堵了她的出口
使她迟迟抬不起头
向左向右却不再继续
只好左右仿徨
但家乡的袅袅炊烟
并没有停息
没有让我失望
她只是变换着生存法则
她在我的心中滋生
冉冉升起,轻舞飘扬
(选自2023年4月3日《新东西》汪祖生的诗《家乡的炊烟》)
我们都清楚的,以写袅袅炊烟来表现乡情和乡愁的诗是不乏其例的。这首表现乡情和乡愁的诗虽然也是写袅袅炊烟的,却写得真是有点意思。
作者是这样写的。
春日回家乡。家乡的变化真大呀,“记忆中的老房/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间”了,“间间都像上了年纪的老人/立都立不稳,百孔千疮”—— 简直是一片破败景象。
您说破败?偏偏有很多十分漂亮的花园洋房,错落有致地散布在村里。
不过,“空闲”得很—— 已经无人居住,“一树杏花/无人打理/有一半伸出了围墙”,好寂寥啊!
是很“现代”的寂寥。这里暗用了“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的名句。不过南宋时代的那个诗人叶绍翁诗的原意在赞美春色,而此处是反其意而用之。一读便知,家乡哪见春色啊!
做足了这样的铺垫,将笔墨集中到写家乡的炊烟。
炊烟?家乡现在哪有什么炊烟!都“现代”了,谁还烧柴火,不烧柴火,哪有炊烟。但不直接说现代化生活不再用柴火。而是拐几个弯儿,直接说就不叫诗啦。
怎么拐弯儿?
先说“我”寻找炊烟,“从早晨到傍晚/我四处寻找”“连影子也没看到”,接着设疑,“难道她随着白云/飞向了远方”?
落了真相是自己弄明白的。原来呀,“今日家乡的人们烧水做饭/不再用柴火”,答案自然就出来了:不烧柴火当然就没有炊烟啦。
可又不这样说,却说“是现代化生活/封堵了她的出口”,使得这炊烟啊,不能现身,不能抬头。
这诗笔的几番腾挪变化,已经很精彩了。可是您还想不到,作者会来这最后一小节:“但家乡的袅袅炊烟/并没有停息/没有让我失望/她只是变换着生存法则/她在我的心中滋生/冉冉升起,轻舞飘扬”。
太漂亮了!
不对呀,这里“没有停息”、“没有让我失望”的表达与以上所说自相矛盾了哇。其实不,这炊烟呀,“她在我的心中滋生/冉冉升起,轻舞飘扬”。您看,炊烟存于
“我”心呢。这是怎样的乡情和乡愁啊!
不见了炊烟只感觉她在“我”心中不已经很好了吗?为了不让人感觉一种悲催的情调,还要诙谐幽默上一句“她只是变换着生存法则”。从而写出了新水平高水平。

5.
刚过完年,雨就开始从不舍中绵延
打湿了打工人离乡的足迹
也打湿了送别的双眼
挥别的手,带动雨丝变幻倾斜的角度
牵扯出刚刚平复的乡愁
这个季节里,一切都应该变得轻柔
风一吹,纤纤雨丝轻舞飞扬
编织着相思缠绵的网
抬头望,远山潜藏,不愿露面
近处的杨柳在雾蔼中轻轻浮动
默默守候
(选自2023年4月4日《新东西》南佳的诗《倾斜的雨》)
雨,谁没见过呢?太平常了。但是,离别送亲人的雨,您见过吗?这首诗从雨着笔写离别,别具机杼。
刚过完年,雨就下个不停。春雨贵如油嘛,应该并不坏吧。可是对于出行的人来说会带来诸多不便。不过,作者似乎对雨所带来的不便视而不见,而是在这雨中凸显了殷殷情意。这雨“打湿了打工人离乡的足迹/也打湿了送别的双眼”。我们可以想见家人那泪眼汪汪的送别场景。而到了作者笔下,亲人的泪眼却是这雨给打湿的。这雨不但打湿了亲人的双眼,帮助亲人将不舍的情感加以表达;还打湿了打工人离乡的足迹,很殷勤地帮助打工人湿润了路途上的灰尘。唐代诗人王维《送元二使安西》的诗有“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千古佳作。“打湿了打工人离乡的足迹”的意境与“渭城朝雨浥轻尘”意境正好暗合。在这里表达了家人希望打工人出门在外一路平安。
我读《倾斜的雨》,感觉全诗妙在“不舍”二字。
刚刚过完年,农民工须远离家乡外出谋生。出门,家人有诸多不舍。而“雨就开始从不舍中绵延”。读着这诗句,让人能想象到绵绵下个不停的春雨也在以独特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不舍。
“也打湿了送别的双眼”,这表达了与打工人离别,是家人的不舍。
“挥别的手,带动雨丝变幻倾斜的角度/牵扯出刚刚平复的乡愁”句,还是在表达不舍。不过,不舍者换成了打工人了。打工人长年在外,不能与家人团聚,长年忍受着乡愁的煎熬,难得回家过了个团圆年,使难耐乡愁有所平复。现在,过完年还得外出打工,刚刚出门,乡愁就在心里潜滋暗长了。这种打工人的微妙的心理,作者却说是在挥手作别时“带动雨丝变幻倾斜的角度/牵扯出刚刚平复的乡愁”,这也太形象、太艺术了!
更有甚者,“风一吹,纤纤雨丝轻舞飞扬/编织着相思缠绵的网”。简直写得太精彩了。啥意思?意思是,打工人刚出门,那潜滋暗长的那丝丝乡愁哇,风一吹,与轻舞飞扬的纤纤雨丝纠结在一起共同“编织着相思缠绵的网”。这是对家乡、对亲人们的多么大的不舍啊……
从雨着笔写离别,写不舍,其实用的就是古典诗词所惯用的也是最具艺术性的寄情于物,托物言情的一种手法。包括这首诗的末尾写的,远处“远山潜藏,不愿露面”,近处“杨柳在雾蔼中轻轻浮动/默默守候”,都是在托物言情,作者调动雨中景物一起来在这雨中凸显乡愁,一起来烘托不舍、烘托离情。

6.
吸收日月精华
经受风吹雨打
遭受雷电恐吓
抗拒虫蛀鼠咬
历尽磨难
在痛苦中长大
成材了也难风光
再次经历千刀万剐
即使制成顶梁柱
也要扛起家的重量
或制成板凳
忍受胯下之辱
或制成枕木
在重压下生存
或制成木偶
供他人玩弄欣赏
一生悲催
身心受损
到了腐朽不可雕
必须认命
忍受烈火燃烧
化为灰烬
当作肥料撒向山野
为小树小草
长高长大
(选自2023年4月10日《新东西》查生科的诗《树》)
读这首诗,脑子里一下子蹦出“无私奉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等词语。这是在写自然界里的树吗?是的!但我又觉着不仅仅是在写树,或者说主要不是写树,而是在写现实社会中的人,那些无私奉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人;那些造福社会,鞠躬尽瘁死而不已之人。
那么,我认为这就有了象征的意义啦。
这树,象征了那些命运多舛的人。
不是吗?那些人“经受风吹雨打/遭受雷电恐吓/抗拒虫蛀鼠咬”,要经受多少疾风苦雨,遭受多少雪上加霜,经过多少激流险滩,走过多少沟沟坎坎,他们“历尽磨难/在痛苦中长大”。
这树,象征了那些颇有成就的人。
颇有成就的人的人生多不容易啊,他们该要承受来自方方面面的多少重压挤压打压、多少折磨折腾闹腾、多少委屈冤屈憋屈,甚至要遭受种种人格的侮辱。不是吗?他们“成材了也难风光/再次经历千刀万剐/即使制成顶梁柱/也要扛起家的重量/或制成板凳/忍受胯下之辱/或制成枕木在重压下生存/或制成木偶供他人玩弄欣赏”。
这树,象征了那些完全彻底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为人类造福的人。
这树,让我们明白了,什么叫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什么叫鞠躬尽瘁死而不已。看吧,这树“一生悲催/身心受损”,到了老朽的时候,被人鄙弃地称作“朽木不可雕也”,这树也认命了:到了老朽的时候,我是无有大用了,是不堪重任了,是不可作梁柱了,但我不是等死,我还可以燃烧,我的躯体可以燃烧,我有一颗火热的心可以燃烧,我“忍受烈火燃烧”还可以释放热量;我就是“化为灰烬/当作肥料撒向山野/为小树小草/长高长大”——这就叫粉身碎骨也心甘,鞠躬尽瘁死而不已!
全诗确乎无一笔不是在写树,而每一笔又无不是在写人哪。这就是成功的运用象征的写法了。

7.
春天又来了
她用一辆絮絮叨叨的轮椅
将他推到春天的怀抱
先访梅花
片片花瓣
灼热的唇一样
与樱花邂逅
那么精致地簇拥
那么美丽地飘落
与桃花对视
回想起曾经粉嫩的爱情
结出心形的果
再看杜鹃
泣血也要在一起绽放
一起埋葬
亲近栀子花
仍是那么洁白
仍是那种由浓郁到清淡的香
他心里清楚明白
她一直都是他的春天
满脸的皱纹也是一朵花
开得温暖而又经典
开得熟悉而又独特
开得春天永远不老
(选自2023年4月12日《新东西》冯强生的诗《花开的春天永远不老》)
《花开的春天永远不老》这首诗写得多么好哇!诗人将异彩纷呈的生活中的一个极小极小的极为精致精彩的片段推到人们的眼前,一对老夫妻到老来如此相依相伴,是那样相亲相爱。那是一幕令人羡慕的夕阳红。
他,已经老得走不动路了,或者有足疾?“她用一辆絮絮叨叨的轮椅”推着,一起走进夕阳里。不,是一起走进了一片花海。这片花海里有梅花、有樱花、有桃花、有杜鹃花、有栀子花。诗人是这样说的:她“将他推到春天的怀抱”。谁说不是哩,春天里万物复苏百花盛开,这片花海就是春天啊!
是的是的,在这首诗里,诗人将春天一词妙用到了极好处。诗题“花开的春天永远不老”就是个隐喻。读着读着,我们就不难发现,那片花海里的朵朵花儿,其实呀并不都是开在春季,其实呀都是在作隐喻。
不妨让我们来一 一试作分析。
“先访梅花/片片花瓣/灼热的唇一样”,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老人家出门还涂着鲜红的唇,那是灼热亲吻的唇。相爱的两老,接吻的习惯一直保持着?
“与樱花邂逅/那么精致地簇拥/那么美丽地飘落”,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老来相亲相爱相吻相拥不减当年,这就是幸福啊,多么幸福的晚年。可是,晚景虽好,总会逝去。总会逝去?那也要如眼前这樱花美丽地飘落。
“与桃花对视/回想起曾经粉嫩的爱情/结出心形的果”,原来,桃树的开花结果,这是这对夫妻爱情的形象描述和记录呀。
“再看杜鹃/泣血也要在一起绽放”,漫长人生路,少不了要过些沟沟坎坎,就是再难再不堪,也不离不弃,就是“泣血也要在一起绽放”,死活在一起。爱的坚贞不渝。
“亲近栀子花/仍是那么洁白/仍是那种由浓郁到清淡的香”,老夫妻的一生相爱,正与栀子花开花的情形相暗合啊,老两口的爱之花开在初夏,由冷静理智而热烈狂放,由浓郁到老来仍保持有清淡的香。
写得最为精彩的当然是最后一小节啦。我们发现,读到此,前面的写这花那花都是在做铺垫做烘托做陪衬,为的是最后要写她这朵花她之春呀!您看,她虽然已经满脸沟壑皱纹叠加,可是在他的眼里,“也是一朵花”,这朵花呀,在他看来“开得温暖而又经典/开得熟悉而又独特”;她虽然迟暮已至,衰老不堪,可是在他的心里,“她一直都是他的春天”,她这朵温暖而又经典熟悉而又独特之花“开得春天永远不老”!

8.
工地休息,我照旧早起,
与路两旁一棵棵的香樟树互换黎明。
走过它们筑出的一道道门楣,
前往千年古邑的大冶坑头,
和来自不同乡镇的老人一起聚集,
去售卖自己业余时间种出的菜蔬。
年龄的优势,
并没能让我的货物突然地走俏。
相反,也须要在城管赶街之前,
把满篮辛苦,全部地贱卖。
免得和八十岁的他们一样,
等到人群散尽时,
褶皱的心会更加地收缩……
也许,刚开始,
他们当中的一部分人,
也不乏有被同龄人所仰望的光芒。
但后来,
却如那开谢了的花朵,
就这样轻易陷入了命运的拐弯!
在刷黑的马路一侧,
我攥紧其中的一二细节,
只为避免——
落入这样的轮回……
(选自2023年4月14日《新东西》余立焱的诗《卖菜有感》)
这首诗平白如话不难读懂。大约说了这么一件事。“我”是一工地劳工。利用工余,种了些菜蔬,挑到大冶坑头去卖,大约想换点钱补贴家用。种菜辛苦,卖菜更不容易。“我”虽年轻,但对于卖菜来说,年龄上并不占有优势。“我”必须起得老早老早,赶在城管上班之前把菜贱卖掉。说了这件事,还谈了自己的感受。
也就是说,这首诗在立意、构思、技巧的运用、情感的表达等等方面都不占有优势,但在语言的运用方面很值得一提。不是说,诗是语言的艺术吗?作者在把语言运用得讲究艺术上狠玩了一把,这就把这首诗很升了一格。
让我们挑出一些来说一说吧。
其一,从家里挑菜到大冶坑头去卖,为了避免城管制造的种种麻烦,须得起得很早。那么,这个“早”是怎么样的早呢?是“与路两旁一棵棵的香樟树互换黎明”。谁还能与站在路旁的一棵棵的香樟树比起得早呢?“我”却能够。站在路旁的一棵棵的香樟树不是天蒙蒙亮就见他起了床吗?“我”也是的。
其二,起早不容易呀,很辛苦。那么,这不容易这辛苦是看不见摸不到的,它不是实物,而用“它们筑出的一道道门楣”的语言将其形象化了。
其三,说起卖菜这差事,“我”虽年轻,但在年龄上并不占优势,为什么?因为年轻“并没能让我的货物突然地走俏”。这里“潜台词”很丰富,就是说,来买菜的人绝不会衣帽取人,而是要货比货以质论价的;而且,城管更不会因为“我”年轻就不开赶。年龄不在卖菜上占优势,在什么地方占优势呢?在早起赶路上颇能占优势。诗里说到一些乡镇的老人来城里卖菜,他们难得起早赶路,等到上得街来,城管也上岗对“违规”卖菜者赶街了。可不是吗?人们也是经常看到的,这些老人只好躲到街角巷尾路边去偷偷地做生意。他们哪敢光明正大地在大街上堂堂正正地出售自己的劳动产品呀。光荣的劳动者通过自己光荣劳动生产的产品只可以偷偷摸摸出售,这叫人说什么好呢?
其四,“把满篮辛苦,全部地贱卖”这句诗真是意味深长啊。“满篮辛苦”形容词活用成名词,意思是满篮子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菜,突出了种菜的辛苦;“全部地贱卖”,叫人好人心酸。为什么要贱卖?不是菜蔬不时鲜不水盈盈不稀缺而不叫价,因为呀,必须赶在城管上岗之前加快速度,处理掉。要不然,你想傲价想多卖几个钱儿,傲到城管来到跟前,或没收或罚款,岂不更亏!“免得和八十岁的他们一样”。一样,那样?八十岁的老人弯腰驼背的浇园种菜、挑担上街卖菜,容易吗?城管可不管你容易不容易,不管你耆老八十不耆老八十,撞我枪口上了,我或推搡或踢摊或没收或罚得你痛,我“照章”不误,我文明执法不误!照章?形同土匪对出售自己劳动产品的善民驱赶推搡踢摊……这是哪家的规则章程?如此执法真的很文明吗?只有天知道。卖菜人多少悲苦心酸全出自这“文明执法”上!这里,“满篮辛苦”和“全部地贱卖”俩语是强烈对照的关系。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菜蔬本应卖个好价钱才对,但是,为了不亏得更狠,不得不忍痛贱卖掉,这对照里面所包含的是可惜、无助、遗憾和无可奈何,令人同情。
其五,“等到人群散尽时,/褶皱的心会更加地收缩”。这就是“我”卖菜所感。褶皱,不平服、不舒坦也;收缩,心里紧张、害怕也。自己辛苦种的菜,如果能卖个理想的价,心里就舒坦、欢快。可是,现在因为害怕遇着文明执法的城管,而紧张非常,而不得不贱卖草草收摊。“褶皱”、“收缩”之语将卖菜人的心理描摹得入木三分。
还有,“也许,刚开始,/他们当中的一部分人/也不乏有被同龄人所仰望的光芒。/但后来,/却如那开谢了的花朵,/就这样轻易陷入了命运的拐弯!”什么意思?还是在谈“我”卖菜的感受。可怜卖菜人,谁不是满怀希望而来,却沮丧而归呢?这里,作者用了个很形象的比喻——沮丧而归的卖菜人如同花期已过的纷纷坠落之谢花,一个个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
还有,“就这样轻易陷入了命运的拐弯!”这里,用了个很严肃很大的词语“命运”。一次或多次卖菜行为也算不得命运如何如何,而作者就是要归结为命运,而且是很“轻易陷入”这种不幸的命运。过分不?不能说过分啊,这是一种激烈的情感表达呀!所以,这是诗应有的特质啊!
最后,“在刷黑的马路一侧,/我攥紧其中的一二细节,/只为避免——落入这样的轮回”,作者的这些用词造语真够令人琢磨一番的。“一二细节”,指的是八十岁的卖菜老人被城管文明执法,被驱赶或被推搡或踢摊或被没收或被罚款等等的一幕一幕吧。“我”幸亏起得早贱卖得快,逃过了一劫。比起他们来,“我”应该是一次胜利的卖菜。但是,无论如何“我”高兴不起来,心里舒坦不起来。此时,“我”回望回想今日卖菜场景的一幕幕,简直五味杂陈思绪万千啊。在一次胜利大逃亡后,诗的最后写“我”站在“在刷黑的马路一侧”回望回想的情形,真有古典诗词里以景结情的味道。

9.
鲁湖不大
风也不大
可不知浪为何有点大
一波接一波朝我涌来
只是没有声响
无声无息地奔涌
仿佛我徒劳的一生
掀不起什么大浪
也掀不起什声响
来了,也像没来一样
(选自2023年4月16日《新东西》向天笑的诗《江夏鲁湖》)
我们知道,写诗也好,写散文也好,写些什么也好,要能写出某一事物的特征来很不容易;写出了某一事物“与众不同”的特征来了,而要写出点意思来就更不容易了。读向天笑的诗《江夏鲁湖》,我觉得诗人举重若轻,轻而易举地就做到了。看似漫不经心地写来,却是不凡的笔墨。
这首诗写的大约是诗人观赏武汉江夏区的鲁湖。
鲁湖如何呀?他说,“鲁湖不大”,鲁湖的“风也不大”, 鲁湖的浪却有点大,这不知为何如此,写出了鲁湖与众不同的特征来了,还设了疑。
又说,“一波接一波朝我涌来/只是没有声响”,还是写鲁湖的特征,这里极为自然地将“我”圈进去啦!
“无声无息地奔涌”似还是在写鲁湖的特征,其实呀,这句很关键,是作者安了心思的。什么心思呢?此一语双关也——既是指鲁湖“没有声响”“无声无息地奔涌”,又是指“我徒劳的一生/掀不起什么大浪/也掀不起什么声响”。
更妙的是,“来了,也像没来一样”也是一语双关——今日来到鲁湖像没来一样,就如“我”来到这人世像没来一样。这就写出了点意思,写出了“我”此时观鲁湖的独特感受。
我们的诗人这样纯熟地将语言玩于鼓掌,是不是也很有意思哦!
“来了,也像没来一样”,其实是诗人很谦虚之辞,而诗人绝不是白来人世一趟啊,谁不知道,向天笑,响当当已经是位很有成就的作家呢!

10.
她拍人时
很随意
不是随意拍
而是拍人的随意
她拍狗时
很认真
不是认真拍
而是拍狗的认真
(选自2023年4月16日《新东西》向天笑的诗《女摄影师》)
读诗人向天笑的诗觉得有个很明显的特点,就是——随意。似不经意,似是很随便地写来,如他笔下的这位女摄影师,随意拍;其实呀,是安了心思的,心思很重、很深(一下子难得探底),就如他笔下的这位女摄影师,认真拍。
《女摄影师》这首诗,作者很随意地拉了“不是,而是”这并列关系复句要经常用的很普通的两个关联词来帮忙,把这首诗写得别有意味。
诗,是很简单的两个小节,每一小节四句,字数,字行,构架一模一样,似乎要说的意思也是一样的。其实呀,作者很会耍手腕——偷偷地变换了花样,让您还不知道是怎么变换的;要说的意思就更不一样喽。
好,那就让我们着真研究一下。
诗的两小节,将“她拍人时”如何如何与“她拍狗时”如何如何对举。写得一样吗?
女摄影师拍人时,是“很随意”;女摄影师拍狗时,是“很认真”。不错,人们很容易一眼看出,这是对照着写。
但是,女摄影师拍人时,并不是“随意拍/而是拍人的随意”;女摄影师拍狗时,“不是认真拍/而是拍狗的认真”,这还是对照着写吗?我还真说不上来,这是种么样的写法。
初看,似故弄文字;细想,这位女摄影,还真堪称“大师”。教会了如我这样的摄影盲,应当如何拍照。
应当如何拍照呢?
拍人、拍人的活动,须随机而为,抓拍那转瞬即逝的那一颦一笑一哭一闹一嗔一怒一憨一媚一愁一喜……这才自然;照相难得自然,“天然去雕饰”才是最好的。
拍动物,就不同了,比如说拍狗吧。您还真不能随意拍,比如说,给你个题目,拍狗的认真。狗认真时会怎么样呢?不管您随意拍还是认真拍,恐怕都不容易做到。诗里说“她拍狗时/很认真”。这个“很认真”,恐怕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认真;是不是有,很棘手、很难弄、很聪明、很有办法、很有创意……多重含义呢?
“认真”、“随意”能简单地、武断地说是一对反义词吗?内面包含的意思恐怕最会耍嘴皮子的人一个钟头也说不全吧。
哎呀呀!这是多么不容易做的事情;哎呀呀!诗人居然把这多么不容易做的事情,很随意就表现出来了!这牛皮还真不是吹成的!
再说,“耍手腕”,往往被有些人用于贬义,我则一向认为,耍手腕,其实是艺术家们的过人的智慧和艺术创造啊!

作者简介:

张幼军,湖北大冶市人,1948年1月出生。大冶一中退休教师。曾任黄石市首届学术学科带头人、黄石市中学教师高级职称评委,省中语会会员、黄石市中语会副理事长、全国优秀教师、特级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