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名篇鉴赏（十）|  温庭筠《更漏子》其五

        温词有时仿佛印象派绘画，只涂抹色彩，而不用线条连贯勾勒；又如影视的蒙太奇镜头，只并置画面，而不作任何解释说明。局部清晰，整体朦胧，词句之间往往出现不可解处，甚至整篇无解。局部的不可解，如《更漏子》其一的“画屏金鹧鸪”一句，被论者指为“强植其间”，使“文理均因而扞格”（李冰若《花间集评注》）。再如《更漏子》其四不写宫怨，篇中出现“宫树”意象，可能是词人信笔之时的小小疏忽，却让读者感到匪夷所思。即如此词，每一句的画面色彩均可见可感，但到底是写远行还是写归家，是写送别还是写行役，是写游子见闻还是写思妇望归，颇难论定。而不管作哪一种理解，虽然大致都能讲通，但若认真计较，都会出现前后不接、彼此龃龉的说不圆处。最明显的矛盾，就是上片的“两行征雁分”喻示分别，好像是一首离别之作；下片的“归帆渡”却写回归，好像又是征人回家的光景。文本里明明是“归帆”，却有论者为了解通，硬要把它说成“征帆远行”。在几种解释里面，大概要数游子见闻一说，最便于前后贯通，讲解清楚，就像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所分析：“就行役昏晓之景，由城内而堤边，而渡口，而村落，次第写来。”但是下片“银烛尽”一句，又像是就居者而言，而且像是女子闺阁的光景，于是又有论者据此认定这是一首思妇盼归之词。

当然，这样讲并非是说此词真如一些现代新诗那样随意写来，不知所云，彻底无解。这首词的上片所写江楼、海月、岛烟、征雁等意象，所展示出的苍茫阔大的画面意境，在狭小香弱的温词乃至整个《花间》词中，显得弥足珍贵。结句“一声村落鸡”，也让人联想起他的《商山早行》名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从而加深对行旅之人道路辛苦之状的体会。这一句词还对后世词人产生影响，周邦彦《蝶恋花》词句“楼上阑干横斗柄，露寒人远鸡相应”，大约借鉴了这句温词。甚至这首词整体上苍茫迷蒙、萧索荒寂的情调氛围，都能让读者鲜明强烈地加以感知。但话又说回来，词作前后很难用一条清晰的意脉线索加以贯穿，仍是横亘在人们面前的一道难以逾越的阅读障碍。不过，也正是因为这首词存在较大的阅读难度，我们受到某种力量的吸引，“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特意选评了它，希望能与读者共同分享“智力冒险”的小小刺激和破解难题的会心快乐。

        唐五代词人作品中，并非只有温词存在这种阅读障碍，比如张泌的《酒泉子》其二：“紫陌青门，三十六宫春色。御沟辇路暗相通。杏园风。    咸阳沽酒宝钗空。笑指未央归去，插花走马落残红。月明中。”亦是一首风调可感而题旨不明的词作。上片起二句总写京城春色，视野宏大。接二句写宫中御沟辇路纵横交错，四通八达；杏园春风吹拂，繁花满树。下片转写咸阳游乐，拔钗沽酒，其人兴致之高涨可见。接写插花走马，笑指帝京，戴月归去，其人风度之潇洒可想。然则其人官人乎，平人乎？羽林乎，士夫乎？或者是杏园宴罢仍未尽兴，再转咸阳纵游痛饮之新进士乎？未知孰是。遇到这样题旨不甚明确、意脉难以贯通的词作，作为读者，我们恐怕不能贸然地强作解人，而只能态度“佛系”一些，身段“躺平”一些，把不求甚解作为应对之策。或者，如果不愿轻易放弃解读的努力，那就一边体验治丝益棼的纠结，一边享受推敲不定的忐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