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上接第十章)
太阳已经升上来了。草原上的太阳不像镇子里一样要拐过许多房檐, 转过许多墙角,才能照到一切。 而是刚一出来就由最近照到了最远。已经出行的队伍, 踏在了黄沙土上。 抬头, 是令人发愁的无边无际的原野。 太阳虽然发红, 但已射出烦人的热量。 大伙发愁了, 看去咫尺之远, 走起来是多么漫长。那辆又笨又破的木轮小车, 车底是由椽棒并排拼凑起来的, 坐上去凹凹凸凸, 颠得屁股疼痛不堪。 车挡子已经糟朽, 胶不能粘, 钉不能穿, 就用绳子捆着, 车身一斜, 车上的人就会挤破车挡从车上掉下来。 拉车的特木勒小心翼翼, 不敢把车轮碰到石头或土埂上。 选择道路只能在松散的黄沙土上, 这样车轮就不会颠簸。 但是, 车轮常常深陷进沙土里。 每前进一步就如老龟拉磨, 微微不动。车上拉着的当然是桃花的妈妈。 当初这辆车就是为了拉他临时打造的。 因为发生了意外, 赵老板被捕后被打得遍体鳞伤, 也不得不并排挤在这辆车里。 一个病人, 一个伤员, 高一声低一声地呼应着呻吟。用这辆破车拉人, 还真不如让两个后生背着轻快。 但一旦遇到平整的路面, 这辆破车还是要比人背着省劲。 所以, 尽管履步艰难, 还是不舍得扔掉。特木勒好像天生下就应该吃大苦, 受大罪。 不用人选举他就自动上了套。 他强壮, 不肯认输, 力大无穷的名声出去了, 累死也不肯让人帮忙。 实在走不动了, 停下来喘口气。 竹格德尔争着抢着拉一会儿,但毕竟力气差多了, 而且他被抓后也挨了打, 受了伤。 所以, 没几步也气喘吁吁了。 唯有宝莲泼辣, 她心疼特木勒。 除了帮扶车子, 有时故意拖住车轮停下来, 让特木勒多喘一口气。梅花是个有心机的女人, 在前边清除道路, 有大点的石子就用脚踢得远远, 怕轮子撞了石头后车辆颠簸。 有时路上有个坑洼, 她就弯下腰刨几把沙土把坑填上。大狗虽然六七岁, 在这个团队里是不可或缺的人物。 他除了指挥二狗逮些耗子, 抓只野兔, 给伤病员补充营养, 自己也上树掏鸟蛋,在野地里抓蚂蚱。 用土耗子油煎蚂蚱吃, 味道美极了。 他上树掏鸟蛋时, 肚皮被树皮擦破了, 他把自己的小鸡鸡扶起来, 嘴嘴朝上, 用尿水冲洗自己的伤口, 一点也不感染, 真是穷人的孩子早成熟呀。天上那层唯一能挡阳的薄云散去了, 秋老虎开始咬人。 没人敢抬头看太阳, 只觉得到处都闪眼。 空中、 土埂、 道路都白哗哗一片, 由上到下就像一面极大的火镜, 晒得地上到处冒烟。累、 渴、 饿三只老虎折磨着每个人。特木勒甩了一下头, 头发上的汗珠像雨点一样射向了四方, 他眼前一黑, 差点跌倒。 沉重的木头车不得不停下来, 大家也都坐在路旁歇息。一阵唏哩哗啦的声音后, 一辆三套马车飞驰而来。 车上拉着几十口袋粮食, 口袋装得圆滚滚的。 一个穿着铁锈红衣服的家兵手扬大鞭,赶着大车从众人眼前驶过, 大家立即认出来, 这是白老虎家的运粮大车。 每到这个时节, 白老虎就给官府交送几百车公粮。 白老虎敢作威作福, 除了自己有家兵、 有恶犬, 更主要的是有官府的保护, 所以,年年给官府运送公粮。赵老板把头探过来, 对特木勒说: “特木勒, 看见了哇? 官府和财主是一家人, 他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如果咱们穷人反对, 他们就会合起来对付咱们。 所以, 打倒一两个白老虎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必须把他们这个统治体系推翻。 他们有军队、 有地方势力, 推翻这个政权, 没有军队怎么行呢? 所以, 我还是力主搞一笔大钱, 买军火武器,成立一支队伍, 这样才能彻底打垮统治阶级。”特木勒虽然接触姐夫时间不长, 但姐夫的革命思想已一点一点地溶化在了他的心里。 他十分羡慕姐夫的才学和知识, 说: “姐夫, 我这几天有空时就看你给我的书籍, 也琢磨出不少道理。 姐夫, 以后您就是我的指路明灯, 我一切都听您的。”破败的小木轮车, 叮叮咚咚, 吱吱扭扭地过了一处低洼, 爬上了一个漫坡。 抬眼瞭望, 人们不约而同地说: “看, 万人坟!”这何止是万人坟? 一个五六公里长, 三百六十度的环形坡梁上,密密麻麻布满了馒头一般的坟堆。 一排排, 一行行, 一溜溜, 横的、竖的、 高的、 低的, 层层叠叠, 像一片汹涌的浪, 一浪连着一浪。 你要挨着去数这些坟堆, 没有十天半月, 你是数不清楚的。 据说这附近有座道观, 观里有个细心的道人, 从这里逃难每经过一个人, 他就在斗里放一颗黑豆, 就这样, 几年竟积下了二斗黑豆。 二斗黑豆是多少颗, 数不清。 而眼前这些坟堆, 就是在逃难时被饿死冻死的人, 他们还不在这二斗黑豆的数字里。 这个社会可是真正的哀鸿遍野呀!木轮车穿过这个环形山坡, 整整用了半天时间, 到夕阳即将跳下山巅, 坟堆才从视野中慢慢消失。可是, 马上又迎来了几十号送葬的人群。 这个地方是中原和边疆的交界地, 也是一个人口流动的集散地, 每天逃荒流浪的人不知要死去多少, 死了就得埋葬, 所以这儿就有了专业的丧葬队。今天组织丧葬的人是一个邋遢老婆娘。 本来下午有十二个饿死的人要出葬, 但逃难人群中, 又有四个人已昏迷不醒, 一总等着死了一齐安葬, 等到太阳落山, 这四个人才彻底咽了气, 所以, 这么晚了,她们才抬出来安葬。十六具老小不等的尸体, 都是条条缕缕的破烂衣裳, 很难分清是男是女, 有两三个小孩, 因为身体太小, 三俱尸体放在一起像三个窝瓜。这个出葬的邋遢老婆娘, 散着头发, 穿着一条粗布孝袍, 手里拿着个白纸条结成的刷子。 在天空扬来扬去, 给众位死者领魂。 她像一个女鬼, 干瘦的脸颊上挂着悲伤的眼泪。 其实这些死鬼她谁也不认识,只觉得对死人应该有点礼貌, 所以她把唾沫抹在脸上, 代替泪水悼念。她清着嗓子喊了声: “回家去吧! 你们可走运了, 再不会受罪了!”之后, 有五六个赤膊后生, 把尸体一具具放在了一个大坑, 这个大坑是雨水冲击形成的, 也不规则, 就按着雨水冲刷的形状把人都放进去。 有三个小娃的尸体没处放, 一个后生用锹把水沟往大扩了扩,把这三个娃象砌石头一样砌在了尸体之间。 就这样, 十六具尸体就被一层薄土掩埋了。几只乌鸦, 在尸体上空慢慢飞过, 发出了几声惨叫, 又旋了个半圆, 倦怠地落在了尸体附近。 那个邋遢老婆娘, 又把白纸刷子在天空扫了扫, 说: “好好睡吧!” 随后假装嚎了一声, 表示了最后的悼念。这个邋遢老婆娘办完了安葬事, 望了望特木勒这伙人, 就径直走过来。 走到木轮车旁, 指着躺在木轮车上的赵老板和桃花妈问: “你们这两个人还能活多久?”“你说什么话呀?” 特木勒很反感。桃花扑过来指着这邋遢老婆娘就骂起来: “什么乌鸦嘴, 你咋咒人呢?”那邋遢老婆娘连忙解释说: “啊呀呀, 你们可千万别误会。 我怎么会无缘无故咒你们呢? 我也是个好心人, 我和你们一样, 也是逃荒的,我是想, 我们这些人, 真不知哪天饿死或病死在路途中, 死后, 说不定还有没有人给我挖个坑。 趁着我还活着, 多积点德, 多埋几个死人,到我死后, 或许有人能给我挖个坑。”桃花不依不饶, 骂她舌头上有毒, 给她妈带来了晦气。 二狗半立起后腿来, 冲那邋遢老婆娘 “汪汪汪” 狂叫, 好像也在臭骂什么。 这时, 赵老板从木轮车上艰难地坐起来, 对那邋遢老婆娘说: “老大姐,我问你, 你为什么不想想我们怎么活下去, 而要想自己去死呢?”“哎呀, 谁不想活下去? 能活下去吗?”“为什么活不下去?”“财主逼的呀? 这还用问? 吃没吃, 穿没穿, 不是饿死, 就是病死, 要不就是冻死。 迟一天也得死!”“那我们为什么不和他们斗争, 非要活活让他们逼死呢?”“哪能斗过人家? 人家有钱有势, 又有官府作主, 我们能斗得过吗?”“那我再问你, 财主多, 还是穷人多?”“肯定是穷人多呗!”“为什么这么多穷人斗不过个把财主?”“穷人多是多, 有几个敢和人家斗?”这个邋遢老婆娘真是口齿伶俐, 对答如流。 但赵老板不紧不慢,继续和风细雨地和她辩论: “老大姐, 你这句话总算说对了。 穷人多,为什么斗不过少数财主, 说到底是不敢。 我再问你, 穷人有什么理由不敢斗? 哪个穷人不是力大无穷, 哪个穷人不能吃苦耐劳? 为什么要怕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财主? 你看看万人坟吧, 如果他们没死, 都齐刷刷地立起来, 就是人山人海, 就是几个军团的人马, 不用说让他们动手动脚, 每人一口唾沫, 就会把那些财主淹死。 可是, 我们这么多身强力壮牛高马大的人都被逼死在九泉之下, 这是怪财主呢? 还是怪我们穷人呢?“我早骂过了, 穷人活该穷, 人家一个人拿起鞭子, 一万个人低着头挨打! 不齐心, 有啥办法?” 邋遢老婆娘其实是个聪明人, 对答到这儿, 似乎大彻大悟了, 问赵老板: “你这个人是做甚的? 这么有学问?你说的对, 穷人不齐心, 有多少人也都会被人家逼死!”赵老板好高兴, 呲着牙下了木轮车说: “老大姐, 所以, 你一开始就不想着人们怎么活下去, 而是想着人们去死, 是不对的! 从现在开始, 我们都要明白这个道理, 穷人要想活下去, 就要斗争, 就要团结,团结起来就有了力量, 只要团结, 不仅有了力量, 穷人也有了胆量!”邋遢老婆娘是个爽快人, 她服输了, 把手中那个白纸条扎的刷子一扔, 对她的随从说: “人家说的对, 走哇, 要想活, 就斗争哇!”大家哗啦一笑, 分了手
第十二章
特木勒一行继续前进在广袤的原野上。 还是满眼难民。 挑担的、拉驴的、 携儿的、 带女的, 一群一伙, 前前后后, 拉拉溜溜在前行赶路。 这些难民自己也不知要去哪里, 只是一直往大青山那边流去。特木勒心里明白, 天下乌鸦一般黑, 走到哪儿都是一片黑暗。自己在土默川混不下去才跑出去叼工, 再返回土默川, 又能找到什么活路, 何况又领了这么多人, 在某种程度讲, 连自己也很盲目, 也不知下一步如何活下去了。他们走着, 发现路上有许多人蹲在地上拣拾什么。 原来, 给官府送粮的大车上, 粮袋子破了口子, 粒大饱满的麦粒沿路洒落下来, 饥饿的难民们就沿着车辙拣拾这些洒落的粮食。 看起来, 这辆车上不仅是一个粮袋破了口子, 因为洒落在地上的麦粒有两三行。 拣拾麦粒的队伍很长很长, 说明给白老虎送粮的家兵直到现在还未发现粮食在流失。饥饿至极的人见了粮食, 如获至宝, 个个爬在地上, 一边拣拾,一边吹吹浮土, 就把麦粒灌进自己的嘴里。 有的已经填满了肚子, 就从拣拾的麦粒中剔除了杂草砂石, 小心地装进了自己的衣袋或者乞食钵里。 宝莲领着几个姐妹, 也插在了人群中, 抢着和难民们拣拾粮食。一个热情的声音对宝莲说: “大妹子, 这儿流下的麦粒拣完了, 你们顺着车印子往前走, 一路都是流下来的麦子。”说这话的人, 正是昨天埋死人领魂的那个邋遢老婆娘。 原来, 是她领着一伙人, 偷偷将白老虎运往官府的粮袋子割了口子, 车在前头走, 粮在后头流, 沿路的难民就有了救命的粮食。 很多人都感谢她。她指了指小木轮车上的赵老板说: “是他教给我的, 想活下去, 就得想法子和财主斗。”这时桃花抢过了话头, 对那邋遢老婆娘说: “婶子, 谢谢你救了这么多穷人! 只是这么做, 把粮食都浪费了, 我倒是有一个法子, 你看怎么样?”“你说说看, 要是办法好, 咱们就照做!”桃花像一个有经验的老手, 边用手指划边说: “咱们这样做, 先找一条雨水冲刷的沟, 再扩大点, 故意把运粮食的大车挡住, 白老虎的家兵肯定得求助路人帮助, 咱们大伙儿以推车为名, 顺便把车上的粮袋卸下几袋, 等车走了, 粮食不就成咱们的了? 而且, 一点也不浪费,也不会混进土石。”
“这办法好是好, 这不是偷人家的粮食吗?” 邋遢老婆娘有点为难。桃花说: “你把粮袋割开口子, 不也是偷吗?”“如果让人家发现咋办?” 邋遢老婆娘像是一个士兵请示长官。桃花津津有理地说: “你忘了赵老板的话? 我们要斗争呀! 他发现了也没关系, 明说了, 我们就不给他。 这是财主剥削我们的粮食, 我们抢回来是应该的。 再说, 我们帮他们推车了, 是挣下的。”面对这件事, 特木勒一直持沉默的态度。 这个平时就不大爱说话的人, 没有成熟的想法是不轻易表达或者盲目听从的。 凭着他的力大无穷, 凭着他的超人武艺, 解决饥饿是不成问题的。 他沿路拉车, 艰难地行走, 完全可以轻易地抢夺一两匹过往的马匹替自己拉车。 也可以轻易地把送往官府的粮食抢劫一空, 以解决饥肠辘辘。 可是, 他认为这是一种可耻行径。 他认为, 家兵们虽然是给财主送粮, 可是送粮的家兵, 一旦丢失了粮食, 或被盗被抢, 必然会受到财主的严惩, 轻则丢了饭碗, 重则家破人亡。 这等于是解决了一部分穷人的饥饿, 又给另一部分穷人造成了灾难, 这种情和理, 在他的心里矛盾着, 纠缠着, 他搞不清是对还是错, 是该支持, 还是该反对。他蹭到了桃花面前, 说: “桃花妹妹, 咱们先不要盲从, 我和姐夫商量一下, 再定怎么行动。”桃花是个辣椒嘴, 急性子, 高着嗓子说: “商量什么? 这几天正是给官府送粮的时节, 过了这个村, 没了那个店, 干脆也不用遮遮掩掩,我和那个婶子说了, 咱们就是明抢! 咱们这么多难民, 他们才有几个人, 抢完各自逃生, 官府去哪抓这些难民?”“可那些家兵怎么回去交帐?” 特木勒还是坚持他的观点。“管他呢? 谁让他们给财主卖命!” 桃花还是铁嘴钢牙。特木勒把探寻的目光向赵老板扫去, 姐夫用洪大的声音回答了他的眼神: “桃花说的对, 要推翻这个旧政权, 必须要用暴力。 革命就是暴动, 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家兵虽然也是穷苦人, 但他们是为财主服务的, 是站在统治阶级利益方面的, 我们要剥夺财主, 他们如果支持, 我们一块干, 如果反对, 那就说明他们和财主站在了一起, 就不能怪我们无情无义, 我们搞革命就是要保护多数人的利益, 这是大道理, 大法则, 大是非, 特木勒, 干!”特木勒最崇拜姐夫, 姐夫的话也使他眼前一亮。 这就明白了, 革命就得坚决果断, 不能缠缠绵绵, 保证多数人的利益就是大道理, 他明白了。其实, 革命就是这么简单, 条件一成熟, 自然会水到渠成。 也没有刻意去组织和谋划, 也没有精心设计和研究, 一个抢官粮的暴动计划就形成了。 霎那间, 人们口口相传, 辽阔无边的原野上不论年龄大小, 是男是女, 山南海北, 何村何镇, 所有的难民一下子成了亲密无间的兄弟, 难民们就形成了相同的理想, 相同的目的, 相同的行动计划, 形成了相同的暴动行为。那个至今谁也不知姓名的邋遢老婆娘, 没经过选举, 也没经过谁批准, 竟成了这次暴动的总指挥。 这个给死人领魂的人, 居然给活人当起了首领, 她也毫不犹豫地担当起了这个责任。太阳慢慢地向中天上升, 敕勒川原野上的难民还在络绎不绝, 三五成群地前行。 穿着铁锈红衣服的家兵, 赶着一辆辆装满粮食的大车,铁环叮当, 鞭声嘹亮, 趾高气扬地沿着漫漫大道和难民们结伴而行。今天与往日不同, 每辆大车的后面跟着一两匹坐骑, 坐骑上是威风凛凛的挎着腰刀和大枪的军人。 这可能是前几天发生了偷粮和抢粮事件, 引起了官府的警惕。那邋遢老婆娘, 胸有成竹, 镇定沉着, 俨然一个成熟的指挥员,她看着一辆辆马车走过, 持续过了两个时辰, 还是不动声色, 继续让运粮的大车不断通过。特木勒和赵老板一行也静躲在一个半坡的壕沟观察。 赵老板那天被官府抓去吊打, 屁股上的鞭伤还在发炎红肿, 好在那么多人都精心照顾, 现在也勉强能拄着棍子迈步了。 同样也没有人选举他当总指挥,是他自己感到一种责任, 自觉地指手划脚起来。 他对桃花说: “你照护好老娘。” 他对梅花说, “你照护好大狗。” 他又对竹格德尔说: “快把我坐的木轮车拆开, 每人拿一根木棒, 准备和护粮的官兵打仗。” 很明显, 赵老板是不用这辆又笨又重的小木轮车了, 而是打算抢一辆送粮马车。 赵老板又对特木勒说: “特木勒, 你主要是用好你的飞刀, 抢夺官兵的武器, 决不能让他们放枪伤人。”特木勒自信地笑笑, 拍拍肚皮说: “姐夫, 没问题!” 他的肚皮鼓鼓囊囊, 原来他在大路上拾到了十几片破马掌, 经过打磨, 这些马掌很锋利, 只要飞出去, 也能把敌人削半个脑瓜。宝莲慢慢走到特木勒跟前, 从她胳膊上挎着的那个包袱里, 取出了那双她从塌房中挖出的用心血和感情纳出帮底的大鞋, 递给了他,说: “今天要动武, 穿上它手脚利落些。”特木勒用很惊讶的眼光看着这双大鞋, 在手里来回抚摸着。 他和宝莲虽然接触时间不长, 但从她的每一个眼神、 每一句话和每一个细小行动中, 已感觉到了一种对自己的深情和厚意。 平素, 在冬季时,特木勒都是把破皮袄, 破毛毡或者破毛口袋拆开, 凑合在一起, 缝制成一双毛毡靴防寒。 到了夏秋, 也没有余钱买鞋, 常用马兰花的宽叶编织草鞋, 这种草质地坚韧耐磨, 穿上去还有点弹性。 他脚下的这双草鞋, 就是出来叼工时编织的, 早就磨塌了底子, 又赶了抢收麦子和各种活计, 一直没顾上再编织一双。 他只是在底子上铺了一层破布条子, 又在布条上铺了一层榆树叶子, 找了一根麻绳把底子强行捆在脚脖上将就着走动。宝莲用眼神示意他马上换掉, 他却低下了头, 很羞涩地笑着没有动弹。 宝莲强行扯断了绑脚的麻绳, 将两只草鞋脱下, 立即, 一股恶臭直刺鼻息。 她不禁惊叫了一声, 责怪着骂: “特木勒, 脚也烂了, 愣子, 你是铁打的?”原来, 特木勒的两个脚跟早被磨破了, 发了炎, 化了脓, 虽然上面已盖了层硬茧, 刚才脱鞋时硬茧被扯破了, 流出了几股又黄又红发臭的脓血。 他的脚面, 也被麻绳磨破了, 红肿发炎, 但他这么久没有吭过一声, 这不是个愣子是个什么?宝莲给他把鞋穿上, 还是满宽大的, 但宝莲心疼他的伤疤, 又从包袱里取出个纸盒来, 这是女儿们常用的润手油。 名字叫凡士林。 这几天农忙, 女儿们手上都打了血泡, 生了硬茧, 就是用这种油润手的。这种东西, 对女儿们来说, 是很难得的奢侈品, 她把食指伸进了纸盒,几乎把指膏全部挖了出来, 涂在了特木勒的伤口上。 之后, 她就抱住了他铁柱子一般的小腿, 狠狠用指头扭了又扭, 又骂起来: “特木勒,愣子, 愣子, 你真是个愣子, 你难道不懂的疼痛吗?”那个邋遢老婆娘, 光着脚板, 在沙石和杂草丛生的原野上来回奔跑。 看那双履荆棘如平地的脚就知道是个吃过大苦的女人。 她不时走到特木勒旁边, 打个招呼, 望望草原以北的远方, 又焦急地走了。赵老板对她说: “老大姐, 一旦打起来, 先干掉拿枪的人, 其他人, 不反抗就不要伤害!”“知道了! 沿路几十里, 我都安顿好了!” 邋遢老婆娘很轻松的样子, 对这场战斗胸有成竹。太阳向西边偏着, 就要接近西山顶时, 从南边又来了四五辆运粮的大车。 这好像是今天最后一批官粮了, 几辆车前后相跟着, 六七个骑马的官兵也跟在了大车后面。就在这个时候, 那个邋遢老婆娘向特木勒这儿跑过来, 边跑边喊:“看, 北边冒烟了!”大家举目向北望去,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空, 升起了五六条烟柱。这烟柱先是一条, 接着是十几条, 烟柱向南不断扩展, 升到天空后汇集在了一起, 弥漫了天空, 整个天空如乌云滚滚。 这意味着送官粮的大车每一个路段上都遇到了难民的袭击。 每一条烟柱, 都意味着抢劫粮食的暴动成功了。那邋遢老婆娘, 不断欢呼, 同时, 伸出了两支干瘦的胳膊, 向走到近前的一辆官车扑去, 他身后的几十个难民, 也跟着她拦住了眼前送粮大车, 护卫大车的两个骑兵还没有来得及开枪, 就被乱石砸在了马下。 接着, 难民们就扑到了大车上, 开始抢粮食。此时, 最后一批官粮的马车走到了特木勒和赵老板的前方。 他们被抢粮的情景怔住了。 几个骑兵争先恐后向抢粮的难民扑了过去。 只见一团团蓝烟喷出, 子弹射向了抢粮的人群。从土壕沟里突然闪出的特木勒, “嗖嗖嗖” 一串响声, 手里飞出了一个又一个光圈, 这就是他在路上拣的废马掌做的武器, 那个开枪射击的士兵, 脖子里射出一股鲜血, 就栽倒在了马下。特木勒眼急手快, 看见一个骑兵又举起了枪, 又一个光圈飞了出去, 这个骑士的下场和前一个一模一样。骑兵们赶快跳下马匹, 爬在半坡上, 居高临下, 一齐向特木勒开了枪。特木勒把头藏在土崖下, 崖头上被子弹打得尘土飞扬。 赵老板怕子弹击中他, 大声喊: “特木勒, 千万不要露头, 等他们的子弹打光再说!”特木勒照着姐夫的指示, 一直没再露头。 不过, 他悄悄跳进了沟底, 顺沟而下, 到了沟浅处, 看到几个骑兵爬在马车的粮袋后面放着冷枪, 他急中生智, 照着马车飞去了一只光圈, 一匹马的耳朵立即飞上了天空。 马匹受了惊, 腾空而起, 大车和粮食一起从坡上滚落, 爬在车上的两个士兵也摔在了半坡上, 不知死活。这时, 几辆大车的马匹都惊了, 乱奔乱撞, 车和马一齐滚下了山沟。 粮袋滚了满坡, 其余几个士兵怕光圈飞向自己的脑袋, 都躲到了粮袋后面躲藏。大狗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 一开始被枪声吓蒙了。 忽然觉得脸上毛乎乎的, 原来, 懂事的二狗把他压在了身下, 是来保护他的。 他从二狗肚皮下钻出来, 看见两个骑士还在粮袋后放枪, 他拍拍二狗的脑袋, 又指指放枪的家伙, 二狗就像箭一样射出了壕沟, 冲到了那个枪手面前, 一口咬住了他的胳膊。 那家伙惨叫一声, 站立起来, 把枪支也掉了, 另一个枪手转过头, 把枪对准了二狗, 正要瞄准, 从后面扑上一个人抱住了他, 那家伙的枪响了, 但没打准二狗, 子弹却射穿了另一个骑兵的脑瓜。这个人正是竹格德尔, 他看见那个士兵瞄准了二狗, 趁着混乱冲进阵地救了二狗, 并把那个家伙活生生擒拿了。这场战斗结束了。 也不知有多少人参加了, 也不知是些什么人参加了, 更不知道他们是哪里的人, 男人还是女人, 老头还是后生, 什么都不知道。 这些互不相识的人, 都以一条心一个目的, 一种行动,一个时间胜利地完成了一件震憾天地的大事, 一件撼动着千古不变的统治者地位的大事。这场战斗, 劳动人民夺回了自己的劳动果实。 这些粮食, 不可能解决他们永久的饥饿, 但人们却初步明白了怎么才能不再饥饿的道理。这场战斗, 不可能从根本撼动统治者的地位, 但革命的因子正在不断地孕育和聚集。 将后就是规模更大的暴烈行动。当太阳爬过了山顶, 扑通跳下沟谷的时候, 这场战斗也像太阳一样谢幕了。 但是, 在最后一抹阳光消失时, 天上有一块桃红色的晚霞,把原野上的红鸡冠花照得像发光的血块。 数百名互不认识的难民聚在了这桃红色的晚霞下, 跪在了那个干瘦的邋遢老婆娘周围, 磕着响头,痛哭着哀悼。 那位邋遢老婆娘的脸上身上沾满了鲜红的血迹, 和那满坡的红鸡冠交相辉映着。 这位众人悼念的女人, 谁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也不知道她是哪里人氏, 只知道她为了无数饥饿人群而被乱枪打死了。 她终于实现了自己最后的遗愿, 有人给她挖坑了, 有人把她的尸体掩埋起来了。众位逃难的人, 撕心裂肺地哭嚎着, 把她放进一个大大的土坑时,赵老板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他说: “乡亲们, 不要把她埋在地下, 把她安葬在那个最高的山顶上吧, 让他看看这块土地上以后发生的变化吧。”
第十三章
天上没有云, 深蓝色的夜幕上散布着很稀落的几颗星星。 这样,这个盘子似的月亮, 格外像一面圆圆的镜子。 小凉风一股一股吹来,很舒服。 人们累了、 饿了, 都不想动, 月色下, 大家都坐在了刚刚剥下来的马皮上, 难得的悠闲高兴和轻松。只有特木勒像一台永远不休息的机器, 正在分割着马尸的骨肉。竹格德尔也不愧是一个蒙古汉子, 下午的战斗, 有两匹骑马中了他的匕首。 现在, 他和特木勒各自分割一匹死马, 一堆沙蓬草还没有点完,就把死马分割得肉是肉, 骨是骨, 连五脏都清理得干干净净了。今天的战斗, 他们活捉了两个官府派来押运粮食的士兵。 有一个是二狗咬住了他的胳膊, 被俘的, 另一个是竹格德尔活捉的。 还有三个是赶大车的家兵。这个时候, 大家都是逃难的, 连自个儿的命都保不住, 捉他们有什么用? 放了他们有多省事。 可是, 赵老板硬把他们留下了。现在这几个俘虏土眉混眼地挤在沟尽头一个土崖下, 谁也不敢动一动, 因为二狗伸着红红的舌头, 坐立在他们的面前, 谁稍动一下,它就 “汪” 地叫一声, 他们说话声音稍大了一些, 二狗就扑上去对他们狂叫着警告。特木勒割了一块马肉, 扔到了二狗的身后, 二狗正要返回头去食用, 大狗喊了一声, 它就又安坐在俘虏的对面, 认真地执行起自己的神圣职责。一大堆干柴燃起了熊熊大火。 大家围住了烈火, 每人挑一块马肉,在烈火上熏烤。烈火向空中冲腾着, 把凹形的山坳照得通亮。 此时, 远远近近的原野上, 也陆续地不断闪耀起火光来, 这都是难民们抢到了粮食后在煮炒着享用。 宝莲机警地站起来, 望望原野, 对赵老板说: “赵叔, 如果官府看见光亮, 把我们抓起来怎么办?”赵老板自信地摇摇头: “官府腐败, 每天晚上花天酒地, 灯红酒绿, 是不会出兵的。 咱们的暴动傍晚才开始, 就是快马加鞭, 赶到省府报告, 也得三更时候, 这个时候, 政府不会出兵。” 他说完, 拍了拍身边放着的那捆缴获的汉阳造步枪说: “瞧瞧, 咱们也有武器了。 就算他出兵, 咱们也不怕!”大家把烧熟的马肉大嚼着, 遗憾地说: “要是有壶酒多好!”赵老板也兴奋地说: “对, 今天值得庆贺一把!”竹格德尔走出了人圈, 消失在了火光圈外。 他清楚白老虎的家兵,差不多每个人都有喝酒的习惯。 平时出车一定会在什么角落藏几壶老酒。 他跑到了拉粮的大车旁, 搜寻来搜寻去, 真的从一卷破铺盖里找出了两壶高梁红。 他把一壶掖在了腰间, 一壶放到火堆旁, 一见赵老板, 就故意撩逗他的酒瘾, 赵老板也顶聪明, 忽然手指着黑暗的地方,说: “竹格德尔, 你看那是什么?”竹格德尔扭头看时, 赵老板迅速伸出手, 就把他的酒壶子偷拿过来了。 他打开壶盖, 咕噜了一大口, 又把酒壶抱在怀里, 说: “兄弟,我先过阵瘾, 一会儿你再喝!”在北方, 姐夫和小舅子关系最不严肃, 可以打趣起哄, 还可以动手动脚开过头的玩笑。 不过, 特木勒不和赵老板开玩笑, 他把这个姐夫当作老师, 当作长辈一般尊敬, 赵老板也不和特木勒开玩笑。 此时,他把酒壶子递给了低头给大家割肉的特木勒说: “给, 你这个闷葫芦,不要只记着低头干活, 也喝几口。”特木勒接过了酒壶, 脖子一扬, 咕噜了几口, 就把空酒壶子扔到地上。 赵老板拣起酒壶, 摇了摇好不生气, 大声说: “啊? 全喝了? 你也不给姐夫留几口?”特木勒木讷地憨笑道: “我以为你让我全喝。”赵老板遗憾半天, 把空酒壶对准嘴巴, 又滴出了几点, 啧啧嘴说:“谁说特木勒老实, 原来也靠不住啊!”这时竹格德尔有些幸灾乐祸, 又从旁边拿出另一壶酒来, 在赵老板面前摆显着: “赵老板, 你看看, 这是什么?” 他说完, 就把酒壶子藏在了身后。赵老板眼里放出了喜悦的光芒, 又把手伸出来, 竹格德尔早有了防范。 自从地震之后, 赵老板难得今天这么高兴。 所以, 宝莲趁竹格德尔得意忘形之时, 悄悄溜到他背后, 把那壶酒拿到了手里。 她也不张扬, 悄悄溜到了赵老板身旁, 把酒壶放到了他怀里。 竹格德尔还在戏弄赵老板, 赵老板沉着老练, 拿出了酒壶, 拧开了盖子, 慢慢地喝了一口, 又慢慢地拧上了盖子, 最后又慢慢把酒壶放在怀里, 用双手紧紧捂住, 对着竹格德尔傻笑。 竹格德尔一转身, 发现丢了酒壶, 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自认倒霉, 逗得大家都一仰一合大笑, 好不开心热闹。特木勒没心思起哄逗笑, 他站起来, 走到了俘虏群里, 牵着一个士兵的手走到了火堆旁。 没头没脑地问那个士兵: “你叫什么名字?”“色楞!”“哪的人?”“土默特扇蛋窑子。”“啊, 也是咱蒙古蛋子! 那你想活不想活?”那个叫色楞的俘虏听不懂特木勒的意思, 用不解的目光盯着他。特木勒让他老老实实坐在地上, 抹开了他的胳膊, 胳膊上明显地露出了下午二狗咬下的伤痕, 这伤痕已经红肿发炎。特木勒猛地用胳膊夹住了色楞的脑袋, 又用一只大手像铁钳一样把他的胳膊抓紧, 嗖地从火堆里拉出了一根烧得嫩红的木棍, 照着他看得非常清楚了, 天越来越亮。只见在一个半坡上, 整整齐齐爬着一溜人, 有男有女, 五颜六色,每人面前摆着一支汉阳造长枪, 瞄准着远方立着的石头把标。 他们在这里已练习了两个多时辰, 大部分学会了瞄准和枪击等动作。 其实,赵老板是个急性子, 昨天晚上, 俘虏们吃完了马肉, 他就命令俘虏借着火堆的光亮, 教授了枪的结构和拆枪组枪的技巧方法, 接着又借用星光练习瞄准打枪。 多年来, 他就想购买枪支组建队伍, 没想到眼前竟变成了现实。 而且他已预料到, 马上就要面临着敌人的报复。 所以他才不顾屁股上的鞭伤, 也和其他人练起来。最能吃苦的当然还数特木勒。 他从小就想当个神枪手, 一直摸不着枪。 昨天在收拾战场时, 第一个就是先收缴枪支。 除了缴大枪, 还悄悄藏起了一支小枪, 这是军官用的, 他的目的是不仅要学会打大枪,还要学会打小枪。 他昨天吃马肉多了, 长时间在地上爬着, 肚子里闹腾的天翻地覆。 他赶快到了一个隐蔽处, 边拉肚子边继续练习瞄准,忽然他发现一只秃鹰蹲在一个土丘上, 叼吃着昨天战场上的尸体。 他想试试自己的枪法, 食指一勾, “砰”, 那只秃鹰竟然栽到在地上不动了。 他兴奋极了, 一抽裤子就跑了过去, 提了颓鹰的尸体, 跑进了队伍。赵老板马上喊: “特木勒, 你还没擦屁股呢!”大家一个个都被笑翻了
请看第十四章 编者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