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胎记，一双纹身，几段孽缘。从烽火连天的岁月一直延伸到世纪之交。面对不共戴天之仇，他们该如何取舍？
枣花峪风云
王大鹏
（网络图片）
（一）
枣花峪是个气候宜人、风景秀丽的好地方。连绵起伏的山势，清澈甘甜的泉水，漫山遍野的枣林，真似人间仙境。每当枣花盛开的时节，阵阵清香扑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精神倍增。
此地有三宝：温泉、溶洞和枣树王。
温泉在村头山脚下，富含多种矿物质。温泉里泡上一泡，有强身健体之功效，故村里老人皆长寿，枣花峪也成为远近闻名的长寿村。
地下溶洞更似天上人间。里面四通八达，奇石嶙峋，暗河纵横，且冬暖夏凉。
而村中央那棵老枣树，据说已有几百年的树龄。高大粗壮，枝繁叶茂，人称枣树王。相传当年日本人要伐木修筑工事，看中了枣树王，一斧子砍下去，树干上顿时鲜血喷涌。砍树的日本兵口吐白沫人事不省，当夜便一命呜呼。日本兵吓得又跪又拜，再也不敢动枣树王分毫。
2000年，村里在乡政府的号召和扶持下，开始利用天然资源发展旅游业。但由于交通不便，加上资金短缺，所以进展极为缓慢。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最近，日本的一个财团看中了枣花峪的山水风光，要来投资开发，承诺先修公路打通外界，再把全村建成旅游胜地，帮助老百姓致富。上到乡长下到村民皆欢欣鼓舞，日思夜盼。唯有一人闷闷不乐，死活高兴不起来。
（二）
却说村里有个姓张的老汉，今年八十整寿，身板硬朗，耳不聋眼不花，且在村里也是个德高望重的人物。但这张老汉有块心病，一听到日本人就上火。为啥？当年日本人占领了村庄，张老汉亲眼看到爹娘遇害。日本人撤离的时候，他那当是只有几个月大的儿子又失了踪，怕早已凶多吉少。这不共戴天之仇，让张老汉把日本人恨到了骨头里。
然而造化捉弄人，张老汉如今的大儿子、已年过半百的山娃，却是个地道的日本仔。当年日本人战败撤退，慌乱中丢下一个婴儿，被张老汉捡到。张老汉当即就想把婴儿摔死，但当他把婴儿高高地举过了头顶之时，善良的本性又让他于心不忍，怎么也下不了手。由于丢了亲生儿子，夫妻俩一商量，就将这个日本婴儿收养了下来。此事旁人并不知情，只道这孩子就是张老汉家的山娃。
建国后，张老汉夫妇又生有一子。山娃无后，只有小儿子给他添了个孙子，名叫秋生。这秋生自幼聪明过人，勤奋好学，今年二十六岁，在日本留学。早先张老汉的老伴去世后，秋生有心让爷爷和大伯搬到县城和父母一起居住。可张老汉和山娃都已过惯了山村生活，说啥也不愿意到县城去，秋生也就不再勉强。村里人提起秋生，都对张老汉竖起大拇指说：“这孩子不光学问大，还孝顺。咱村几百年才出了这么一个，让你家摊上了，福气啊！”每当这时，张老汉心里甭提多美了。
可最近，张老汉美不起来了。原来秋生认识了一个日本姑娘，两人产生了感情，打算秋生一毕业就结婚。这还了得！天低下多少好姑娘不找，偏找个日本女人。张老汉气得几次捎话过去质问秋生，让他和日本女人一刀两断。可这次秋生却死活不依了。张老汉没了办法，心里老大不痛快。这不，日本人又要来投资，你想这张老汉能不上火吗？
（三）
日本人办事就是麻利，说干就干，很快，一条盘山公路就修好了。道路通畅了，车辆进得来出得去，为旅游业提供了必要条件。这预示着往日封闭落后的局面就要改变了。全村上下皆欢欣鼓舞，兴奋异常。可张老汉不以为然。在他看来，日本人这么做压根就是为了挣钱，哪是为了中国老百姓？日本人天生就坏。
却说这一日，张老汉上山割完草回家，老远就看见一辆小轿车朝村里开过来。这玩意儿可不常见，张老汉不免多看了几眼。转眼间小轿车来到张老汉跟前停了下来，从里面钻出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轻人，上前冲张老汉就是一个鞠躬，说：“大爷，我们想去温泉看看，麻烦您老给带个路吧，多谢了！”
张老汉上下打量了年轻人一番，问：“你们是从哪里来的领导？”他认为，只有大领导才坐这种小车。
年轻人说：“大爷，我们不是什么领导。车里坐的是日本山田株式会社的副总裁山田太郎先生，我是他的翻译。我们是专程来旅游的。”
“不知道！”张老汉一听是日本人，顿时心头火起，大义凛然地回了一句，转身就走，边走还边嘟囔：“让老子给日本人带路，办不到！瞧你这德行，十足的汉奸相！呸！”把这年轻人骂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张老汉回到家，怒气迟迟未消。不多时，山娃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说：“爹，快去村委！日本人来了，村长让咱们都去迎接呢！”
山娃话音刚落，“啪”地脸上立刻挨了张老汉一记耳光。张老汉骂道：“迎接个屁！日本人没一个好东西！”山娃摸摸发胀的脸颊，不明白爹怎么会发这么大的火，也不敢问，便自顾去了。张老汉又生了一阵子闷气，心说我倒要看看这日本人究竟打什么主意，便出门往村委走去。半路上听说村长陪日本人去了温泉，便又折回来，朝村头赶去。
张老汉到了温泉，见村里的干部基本都来了。村长正点头哈腰地给那日本人陪笑呢。老远看见张老汉，村长快步迎上去，见张老汉面带怒气，急忙劝到：“二叔，这日本人是来投资的，对咱村有好处的事，您老可千万别闹腾呀！”
张老汉没搭理村长，抬脚朝温泉走去。这时那个日本副总裁山田太郎正在脱衣服准备下温泉呢。只见这山田太郎五十开外，留一撮小胡子，精神头十足。
当山田太郎脱掉上衣，张老汉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肩头。这一看不打紧，只见张老汉浑身哆嗦，接着大叫一声，晕倒在地。
（四）
张老汉醒来时已是晚上了。山娃守在床前，两眼通红。见爹睁开眼要坐起来，赶忙过去搀扶，说：“爹，您这是咋的啦？大夫说您是急火攻心。您老是不是心里有啥不痛快呀？”
张老汉看着山娃，微微摇了摇头。山娃也不好多问，心下却极为纳闷。
第二天一大早，张老汉跑到村长家，劈头就问那山田太郎多大年纪、父辈有没有来过中国等等，把村长问得一头雾水。这张老汉平素最恨日本人，今天怎么突然关心起日本人来了？村长摇头说这些一概不知，不过可以帮着问问。张老汉双眼放光连声说好。村长懵了。
张老汉度日如年地等到午后，村长陪山田太郎吃完午饭回来了。
“打听得咋样了？”张老汉忙迎了上去。
村长说：“都给您老打听到了，这山田太郎四五年生人，今年五十五岁，父亲在他未出生时来过中国，是做生意的。”
张老汉闻听此言，浑身开始打颤。
“二叔，您这是咋的啦！我去喊大夫！”村长吓坏了，说完就要往外跑。
“不用了，我没事！”张老汉叫住了村长。随即自言自语说：“没错，是山娃，就是山娃！”
村长酒都吓醒了，这张老汉八成是疯了。
一连几日，张老汉神思恍惚，左右徘徊，茶饭不思。山娃日夜守在跟前，寸步不敢离开。
这天早上，张老汉终于下定决心要去找山田太郎。可一打听，山田太郎已于昨日回日本去了，啥时再来还不一定。张老汉当下便老泪纵横。
（五）
项目开发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数月后，第一期工程宣告完成。乡里下了通知，要搞一次隆重的庆功会，并邀请了山田株式会社的总裁山田一雄前来为工程剪彩。
剪彩这天，张老汉一大早就去了现场，他琢磨着山田太郎也许会来。
上午八时，山田一雄带着山田太郎出现了。这山田一雄八十来岁的样子，白发苍苍，有些驼背，精神头还算不错。
剪彩仪式结束后，山田太郎搀着父亲去了温泉。张老汉跟在人群后面。当山田一雄脱去上衣的一瞬间，张老汉先是一惊，继而大叫一声，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棍，发疯似地朝山田一雄冲去。
村长和众村民一见这架势，赶忙上前拦住了张老汉。村长用乞求的口吻说：“二叔呀！你这是干啥！咱可不能得罪日本人呀！”
张老汉挣脱不了，气得大骂：“狗日的日本鬼子，老子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村长急了，命令两个年轻后生把张老汉拉回家。返身便向山田一雄道歉，说这张老汉的父母在抗战时被日本兵杀害，从此便记恨日本人了，请山田一雄不要放在心上。
山田一雄听罢，缓缓地闭上双眼。良久，一声叹息，像是在为了过去日本军国主义犯下的罪行忏悔。
（六）
这张老汉为何如此仇视山田一雄？
原来，山田一雄正是当年日军进驻枣花峪时的少佐军官。在一次搜查八路军的行动中，山田一雄抓住了为八路军送情报的张老汉的双亲，并指挥部下枪杀了他们。当时张老汉等一干村民躲在附近的树林中，见父母被杀，张老汉便欲冲上去拼命，却被村民死命拽住了。但他怎么能忘记这一切。当时天气炎热，山田一雄便光了膀子，张老汉清楚地看到了他后背上的虎头纹身。山田一雄便是杀害他父母的凶手，他不共戴天的仇人呀！
众村民得知原由，都大骂山田一雄。眼见反日情绪日渐高涨，村长急忙给乡政府打电话请示。乡长立刻下了命令，说战争已过去半个多世纪，不允许因为从前的仇恨影响到经济发展，让村民们冷静。众人虽然气愤，但当年的事情绝大多数人毕竟没有经历过，时间长了大家也就都平静了下来。
（七）
当所有项目都已完工时，山田一雄带着山田太郎再次来到村里。这一次，山田一雄是专程来找张老汉的。
在张老汉家中，山田一雄冲张老汉深深地鞠了一躬，操着还算流利的中国话说：“张老先生，我这次是专程来给你谢罪的。当年的那场战争，让中日两国人民陷入了深深的苦难和仇恨之中。我那时实在是身不由己。这几十年来，我日夜都在忏悔。这次前来贵村投资，也算是为当年赎罪吧！请张老先生多多原谅！”说罢又是一躬。
良久，不见张老汉开口。山田一雄缓缓道：“张先生，我的日子不多了，我身患绝症，恳请您原谅一个将死的人，这样我死也安心了！”说完泪流满面。
张老汉还是没理山田一雄，而是一把拽过山田太郎，大喝道：“把我儿子留下，你给我滚！”
村长等人皆大惑不解，这山田太郎怎么成了张老汉的儿子？张老汉随即道出了原由：
原来，那天山田太郎温泉泡澡，张老汉看到了他肩头上的胎记。这个胎记有鸡蛋大小，呈对称的心形，颜色暗红，世上恐怕很难找得出第二个相同的胎记。这正是张老汉那丢失的大儿子的独有标记，外加山田太郎的年纪，父辈的经历，山田太郎确是张老汉的儿子无疑。
众人听罢方才恍然大悟。村长问张老汉：“二叔，既然山田太郎才是山娃，那山娃又是谁呀？”事到如今，张老汉只得吐露实情，说现在的山娃是当年捡来的日本孩子。
熟料张老汉话音未落，山田一雄便惊叫一声扑向山娃，猛地掀起山娃的上衣，一看之下，搂住山娃便痛哭起来：“孩子！我的孩子！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山田一雄这一哭，众人全都傻了，大伙仔细一看，山娃腰间有个月牙形状的黑色胎记。
良久，山田一雄止住哭声，缓缓地道出了往事：
一九四五年日本战败无条件投降，他们的部队奉命撤离，途中遭遇抗日游击队，在混战中他的太太中弹身亡，几个月大的儿子也丢失了。后来他们突围出去，他听到一户人家屋内传出婴儿的哭声。他见这婴儿与亲生儿子长得有几分相似，因思子心切，便抱走了婴儿。
原来如此，山田太郎便是山娃，山娃便是山田太郎。一切阴差阳错却又如此机缘巧合，真是天意捉弄人！张老汉和山田一雄虽都已找到了亲生儿子，但山田太郎和山娃毕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双方虽然认了生父，但却愿保持现状，直至终老。
（八）
却说山田父子在村里一住半月有余。这一天，村里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这来人不是别人，正是秋生和他的日本女友山田爱子。此时秋生已学成归国，专程来看望爷爷并商议结婚事宜。
张老汉见到秋生，心中顿时乐开了花，他可着实有段日子没见这宝贝孙子了。
正巧，山田太郎来看望张老汉。爱子一见山田太郎，喊了一声“爸爸”，便跑过去抱住山田太郎的胳膊撒起娇来。这边秋生正在给张老汉介绍，说：“爷爷，这就是我的未婚妻山田爱子，这位是爱子的父亲山田太郎先生”。
谁料张老汉听完，仰头向天，顿足捶胸，大哭起来：“老天爷呀！我们张家到底造了什么孽呀！为什么这么对我呀！”
秋生吓了一大跳，急忙过去搀住爷爷，问：“爷爷，您这是咋的啦？好端端的哭啥呀？”
张老汉边抹眼泪边向秋生解释，讲出了所有事实的经过和真相。
秋生听完也“哇”地一声哭了。你想，山田太郎是秋生的亲大伯，那秋生和爱子岂不正是兄妹。
祖孙二人这么一哭，把山田父女搞迷糊了。爱子把秋生拉到一旁一问，才知道了原因，回身向父亲一说，父女二人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山田太郎对秋生说：“其实爱子是我的养女，并非亲生，所以你完全不用担心，你们两个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
秋生听罢这才破涕为笑。他给爷爷一解释，张老汉先是不信，后来才镇定下来，抹一把老泪，嘟囔了一句：“好玄呀！”
（九）
村里的旅游业日渐红火，每周都有大批游客前来观光。老百姓们靠山吃山，生活得到了极大改善。
这一天，正是黄道吉日，也是张秋生和山田爱子结婚的大喜日子。秋生的父母从县城赶了回来，全村老少也都来道贺，真是热闹非常。
按照当地习俗，婚礼结束后，双方的男性长辈要下温泉去泡一泡，然后新郎再下去泡，叫做“接气”。这标志着新郎传承家风、成家立业，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了。
双方的长辈自然是张老汉和山田一雄。虽然还是仇视山田一雄，但碍于风俗，张老汉也只好不情愿地与山田一雄手拉着手下了温泉。
两人正光了膀子泡着，山田一雄朝张老汉背上瞥了一眼，突然一声惊叫，一把抓住张老汉的胳膊，惊叫道：“哥哥！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吧！”张老汉厌恶地甩开山田一雄，冷冷地说：“谁是你哥哥！你疯了！”山田一雄指着张老汉背上的纹身，说：“这个龙头纹身，是山田家族独有的，我们两个一龙一虎，而且龙头上有个‘山’字，虎头上有个‘田’字，错不了！你的确是我的亲哥哥！”接着，山田一雄向众人说起了从父母口中听到的往事。
山田家族在日本地位显赫，父亲山田浩二在一九二一年担任日本关东军高级军官。那时他的双胞胎儿子已满周岁，山田浩二按山田家族的传统给兄弟二人纹了身：哥哥纹的是龙头，弟弟纹的是虎头。
后来，中国人的反日情绪日益高涨，学生罢课，工人罢工，东北抗日联军也频频打击日军。在一次日军指挥部转移的途中，他们遇到了抗日武装的突袭，山田浩二夫妇虽死里逃生，却丢失了长子山田村夫，从此再也未能相见。后来山田一雄参军来中国时，父母还特别叮嘱他留意哥哥的下落，他们认为山田村夫或许还活着。多年来山田一雄到过中国的许多地方，但一无所获。没想到七十多年后，竟然在枣花峪和哥哥相遇了。
此时，张老汉也忆起了往事。他小的时候，村里许多人都说过他是外面捡来的，不是爹娘亲生的。为此他没少和小伙伴们打架。后来他却成了村里的孩子王，因为小伙伴们发现了他背上的龙头纹身，而龙正是权力和地位的象征。但他的身世却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起过，或许连他的养父母也不知道他的出身。
想到这些，再看看眼前发生的一切，张老汉不禁双目圆睁，仰天长啸，狂叫着：“我是日本人！我是日本人啊！”接着头一耷拉，便再不作声了。
张老汉在医院里住了十来天才渐渐缓过劲了，但他却再也不会说话了，张老汉哑了。
张老汉出院后，山田父子和秋生夫妇都回日本去了。山娃悉心照料着父亲。时间久了，张老汉便又能上山下地了，只是天天耷拉着脑袋，较从前沉默内向了许多。
几个月后的一天，山田太郎带着秋生和爱子从日本来看望张老汉。山田太郎含泪拿出一封信，让秋生读给爷爷听。信是山田一雄写的，内容如下：
敬爱的哥哥：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很高兴能在活着的时候见到你，我朝思暮想的哥哥。那场罪恶的战争让太多的家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也使我一生良心不安。这一切或许都是山田家族应得的报应。哥哥，无论你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我都希望两国人民走出仇恨，永远地和平友好下去。永别了哥哥！祝你健康长寿！
弟弟：山田一雄敬上
张老汉听完信，呆坐了许久，两行老泪从脸颊上淌了下来，一直淌到了山脚下，淌进了温泉，淌回了那烽火连天的岁月。
史志年鉴、族谱家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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