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丁
文/罗敷

老丁,女,生于1939年,今年84岁。此刻,这个耄耋之年的女人浑浑噩噩地躺在护理床上,左侧身体失去功能。这个倔强要强了一辈子的女人,是我妈。
燕山春晚。四月,别的地区已经柳絮满天飞了,秦皇岛的春迅不过是刚刚来到。眼见着一个全新的春天已经在拥抱着窗外的世界,又想起上个月老丁躺在护理床上跟我说,她要去环岛公园看花儿了。
我想起二姐去年抓拍到她的一张照片,她站在环岛公园的一株玉兰树下,右手压下花枝,嗅着一朵紫玉兰,整个人看起来十分闲适安详。
也是上个月,为了老丁爱着的玉兰, 我去网上买了十几支玉兰花枝,安静地置于一只透明花瓶,搁在她的床头。当时每一根枝条都满是花苞,眼见着生命正在赶来,只等时日一到,紫色黄色绿色白色的玉兰就会嘭嘭嘭地开满枝头。料想她见了一定是十分开心的。没成想后来开成了指甲盖儿大小的五瓣桃色小花。看着这无辜的小花内心分外生气,明摆着我又被拼多多的商家忽悠了,且又分明辜负了老丁的盼望。此刻想起来我3月中旬离开秦皇岛时,那些花枝不过绽了两朵,而我竟有一种掩面而走的尴尬,逃得像一个离家许久却没有带回来糖块给孩子做礼物的人。
自打老丁生病以来,我常常想起那纳兰性德的那句“当时只道是寻常”。看着躺在床上时而清楚时而浑噩的老丁,想着她病前用手机在成语接龙APP里闯过的一万五千关;想着她曾步履轻快地走在河边,坐在夕阳里休憩;在牡丹花丛里流连;在早市上买回烤鸡蛋和麻酱烧饼;蒸一锅雪白喧腾的馒头;在春天里做粉蒸槐花,在秋天里煮盐水花生,在夏天穿丝绸的花裙……想到她去年还回到已经荒芜的老家去故地重游,触摸凋敝的生活痕迹,忆起她这一生的艰辛……曾经,这过往的哪一天不是寻常呢?
我想着眼下的日常,这平常的日子也会在我将来衰老虚弱之时,不断地被我忆起,在清明状态下想起曾照顾耄耋之年病卧床榻的老丁,想起她那时内心闪回的一生片段。也会感叹当时只道是寻常吧。

老丁自打1月21日脑梗偏瘫以来,经历了很多危急时刻,我们都像把心脏提到嗓子眼儿,再用牙关紧紧咬住,以一种紧张、恐惧、无力又心酸的心情守着她,在心里无数次地祈祷:愿将我一生的积善都换了她的康复。但生命终将是一场孤旅,这条由生长、衰败至死亡构成的旅途,任何个体的生命体验都将是独自完成的,他人给予的最多是陪伴和慰籍。我后来常想,这终将归于尘土的必然,加之轮回的宿命,意义何在?从宗教角度来说,印度佛教的随遇而安和藏传佛教的勇猛精进,都源于人生苦短,而呈现出不同的宗教表现形式。一个是享受这短暂的生命带来的一时愉悦和体味它的必然苦痛,放松精神,让一切自然呈现;一个是以短暂的生命苦修一张往生佛国刹土的门票,从而超越轮回。孰对孰错?
我家老丁能否以她这一生的得失对错,和她清醒时对生命的一丝丝了悟,在她的人生大幕开始下落之时与自己和解?病后的老丁像是突然卸去穿了一生的盔甲,性情大变。又仿佛回归于诞生之初的那个赤子,真实、自然、柔软、不矫饰,没了火爆脾气,没了不甘,没了倔强,也没了衰老带来的被边缘化的自卑。反倒是像个高级段子手,自然、真实地在意识并不十分清明的状态下,爆发出极幽默的状态。有天,我在伺候她解手,处理完了她躺在床上自己幽幽地说“好狗一条能挡道,耗子再多也喂猫。”我问她想起啥了要这么说?她说家的孩子个顶个都是好的。有次我看着大姐尚光洁的脸,说她没有皱纹很年轻,大姐说她有很深的抬头纹,老丁接话说小猪刚生下来那么年轻就有抬头纹。其实年轻时的老丁就是个爱玩闹的妇女,有次下班看见门口有人卖菜籽,口若悬河地说他的菜籽如何齐全。老丁便走上前去,问他说要买一包酸菜籽。今早一醒来老丁就叫我:燕儿呀,走!咱去买衣服呀?我问她给谁买呀?她来了一句:你们几个美(每)人一件,丑的没有。为这一句我们笑了好几天。二姐说起她的阔腿裤,老丁说她也有一条,二姐说了句“走路带风。”老丁紧跟着一句“喝水带声。”
大姐:谁把手绢又整湿了?
老丁:不是你爸就是你爹,反正跑不了他俩。
二姐:老大焖的米饭夹生了。
老丁:别说了,再不好也有功劳,听我的没有错不了的事儿!... ...
老丁以前特爱看郭德纲的坑王驾到,如今在看不懂电视里演啥的今天,终于也晋级成了一位坑王,聊起天儿来令人防不胜防了。
以前总觉得患了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令人抓狂,后来觉得他们只是灵魂先抵达了某处,以一副用旧了的身体留在人间了结尘缘。老丁虽然没有患此病,但一定是一缕灵魂已经抵达某一处自由的刹土,以一副她用了84年的陈旧身体跟我们勾连着血脉。但两处世界,她都将不甘扔掉了。

〔作者简介〕罗敷,70后。关东之女,久居太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