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深处（散文）
作者：李春雷
那时候我常常忧郁常常叹息常常去那条小巷里散步。小巷好窄呀好深呀像一口井。巷子尽头有一棵老蓉花树，老蓉花树旁边有一座小屋，小屋后墙上有一扇绿绒绒的纱窗，小窗里总流出“叮叮咚咚”的琴声。琴声是扇形的是杏黄色的“哗啦啦”洒满了小巷，落在墙脚落在树叶上落在月光里，是调皮的夜莺是一窝儿文静温柔的绒鹅是一群群活蹦乱跳精致诱人的小鸽子。
老蓉花树很大很老被太阳晒透了晒熟了绿色的火焰日日夜夜跳跃，暮春时一开花便忽闪闪满身光明如岁月的记忆扇扇洞开。风累了风翅膀软了就来它怀里休憩过夜做甜甜的梦。弹琴的姑娘就坐在小窗后面，那姑娘漂亮呀浓浓的头发蓝蓝的连衣裙修长白皙的脸鼓隆隆的胸脯微微翕动让我联想了好多好多的事儿荒唐又可耻，她好孤独啊独自面对着沉沦的夕阳，晕红的惆怅顺着弯弯曲曲的小巷爬出去又默默地缩回来在她的手中不厌其烦地抚摸玩味。我走过时她总要看我一眼，那眼好大呀好深呀也像一条小巷我真想走进去听听看看想想。
她是谁呢?她为什么忧郁呢?难道还有人像我这样莫名其妙地愁苦的吗?
常常地我呼吸着老蓉花树的晚凉望着绿绒绒的窗子想小窗里那个人儿在如何消受这般难捱的黄昏呢?小城静下去了年轻人都去恋爱了老树暗下来了她的琴声便亮了轻轻地掀开窗子蹦出来似一个个灵态跃动的小松鼠。更多时，白星星在夜空中瞥着冷眼，风呜咽着从小巷那边溜过来，琴声便枯了冷了干了似瑟瑟颤动的秋叶似冬蛰时畏缩的小蛇，小蛇寂寞地乱爬，爬上了房檐爬上了树梢爬出了小巷爬满了天空爬满了我的心……
我愈发不明白，她有什么心事呢，失恋了落榜了丢了什么东西了?终于忍不住我提了一百次胆儿才到她面前。小巷看着我老树看着我她也看着我，我的心儿开始后悔了，腿开始颤抖了，嘴开始结巴了，你……？
她摆摆手摇摇头垂下眼帘不吭声了。我想她一定是害羞了误解了戒备了美丽的姑娘总是这样。您在练钢琴吗?
她张张口又闭上泪下来了汩汩地似一挂小瀑布。我终于明白——她是个哑巴！
我的心一下子空了一下子冷了一下子悔了一下子慌了，我真坏真无聊真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家伙。
仍是夏天，我仍去那儿散步老蓉花树仍开出满身光明她仍看我一眼我仍听她的琴声，那琴声一见我便拥上来缠住我逗开了我三万六千个毛孔向我诉说，她好孤独呀心沉得像大海像马利亚纳海沟像三万年前的山顶洞深得发霉深得缺氧，她遗失了多少珍贵的东西呢在河那边闪闪烁烁地洒满了沙滩于是便空空地弹琴，她弹了几年呢弹断了多少根弦呢把蓉花树弹老了把小巷弹破了把岁月弹弯曲了才把我从渺渺的远处唤来。
我天天都去她天天都弹，夜好深呀好静呀我躲在蓉花树下担心别人看见。同学们都议论我起哄我怀疑我去约会我诡秘地一笑不予辩解。那琴声好听呀透过生命直潺潺地淌进我的灵魂的龟缝里。下雨了，雨滴打歪了伞淋湿了鼻子浸透了琴声似嫩嫩的雏燕纷纷落至脚下。小巷睡熟了老蓉花树睡熟了别人都睡熟了桔红的梦圆圆地伏卧在枕边像一只详静的小猫咪。她推开窗子送一瓣温馨的笑琴声便只在我和她的心灵之间往来游移闪烁鸣响……
长长长长的春夜，那琴声好神秘呀溢出了花絮飘出了桂香唤出了满天的星孩子眨着眼儿笑呀挤呀挤得小巷直晃荡，落在房檐上落在小巷的墙壁上飘荡到宽宽的大田里开成了一簇簇金黄黄的小花儿。我的眼透明了心发亮了能看透夜空响彻宇宙。嫩蝉屈动身体进行神圣的诞生，透亮的羽翼微微扇动着夜气的芬芳。小巷长满了毛茸茸的耳朵在听在想在感叹，朦胧中的小城窄窄的小巷摇动着的老蓉花树都凝成了风景凝成了记忆……
那些日子真痛快呀眨眨眼便过去了像嗡嗡飞翔的小蜜蜂。我心中喜盈盈的嘴里总衔着一首无字的歌儿。我和她没说过话我不知道她的年龄她的籍贯她的身历。但在夕阳的铃声中在漫长的岁月的罅缝里在小巷深处的这棵老蓉花树下。我们相互在用心培育默守着一枚怎样透明纯净芬芳的默契与友谊呀！同学们都说我变了不孤僻了我学习也好了脑子也灵活了才思也启动了一口气发表了那么多篇作品篇篇作品里都有那条小巷可我还是写不够还是想写……
哦，那深深的小巷小巷中暖熏熏的黄昏黄昏中猩红的老蓉花树老蓉花树下透亮亮的她她的琴声呀琴声中忧郁郁的我……
（作于邯郸师专毕业时的1987年7月，发表于当年8月8日《邯郸日报》副刊）
〔作者简介〕李春雷，1968年2月生，河北省成安县人，一级作家。现为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河北省作协副主席。系中宣部确定的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
主要作品有：散文集《那一年，我十八岁》，长篇报告文学《钢铁是这样炼成的》《宝山》《摇着轮椅上北大》等40余部；短篇报告文学《木棉花开》《夜宿棚花村》等200余篇。
曾获鲁迅文学奖（第三届和第七届）、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徐迟报告文学奖（蝉联三届）等。
李春雷是鲁迅文学奖历史上最年轻的报告文学作家，也是新世纪以来唯一两获鲁迅文学奖的作家，还是鲁迅文学奖历史上唯一以短篇报告文学作品获奖的作家，被称为“中国短篇报告文学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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