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大牯牛
(微型小说)
作者:陈干才
我老家在皖南水乡农村。一九六六年我十一岁,在公社一所小学读六年级。
“文革”开始了,十几个已在县城读初中的同学回到母校,他们说班主任老师是“牛鬼蛇神”,要打倒,还要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他们将老师揪到学校的操场上,在老师胸前挂块牌子,头上戴顶高帽子,开始了无休止的“批斗”。
我辍学了,生产队队长让我专门去照看队里的那头大牯牛,照文化人话说就是做“牛倌”,每天报酬是“五分”工分。大人干一天农活也就得“十几分”,我一个小娃娃照看一头牛一天能得“五分”!我乐不可支。于是,历时两年的“牛倌”工作开始了。
那年月,农村很少有拖拉机,犁地全靠耕牛,耕牛可是农民的宝贝疙瘩。我负责看护的这头大牯牛,个头大,力气大,跑得快,干活是全队五头耕牛中的头号主力,为此,队长反复叮嘱,一定要看护好牛牛,不能出一丝一毫差池。
第二天一大早我来到牛棚,今天大牯牛没有犁地的任务,我要牵牠去附近的草场吃草。我解开套在木桩上的绳索,“驾…驾…!”可任我怎么牵唤,牠还是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瞪大两只牛眼死死的盯着我,眼神里充满着敌意。“驾…驾!”队长将大牯牛牵出牛棚,把绳索交到我的手中,我战战兢兢的接过绳索,生怕牠头上那两根又粗又长的牛角照我身上来一下。
草场,青草鲜嫩鲜嫩。大牯牛喘着粗气,低头津津有味的啃着地上的青草,几只大苍蝇在牠的背上跳来跳去,牠不停的摇动尾巴,扭动身体,企图赶走这些可恶的家伙,可怎么赶都赶不走。
我伸手为牠赶走了苍蝇,大牯牛抬头看了看我,眼神温柔了很多,仿佛在向我表示谢意。不一会儿,一大片青草被牠啃的干干净净。
大牯牛吃饱了,我牵着牠走到水塘边,让牠喝水。吃饱喝足,大牯牛惬意的抖抖身体,晃晃脑袋,抬头睁着大眼睛温顺的看着我。我走到牠面前,伸手小心翼翼的扶摸牠的耳朵,眼睛,鼻子和嘴巴,表示友好,牠也伸出舌头,亲妮的舔着我的手,那粗狂炽热的气息,喷洒在我的脸上。哈哈!这个高傲的家伙,终于肯接纳我了!
那年月,老家农村盛行每年种植两季水稻,七月份,收割早稻,翻耕土地,栽插晚稻秧苗,是农家人做农活固定的流程,当地人称其为“双抢”(抢收抢种)。
盛夏时节,酷暑难奈,今天大牯牛有犁地任务。清晨,我将牛牛牵到一处青草茂盛的田埂上,让牠饱餐一顿后,将牠交给犁手叔叔套上木犁犁地,然后背着竹篓,拿着镰刀去割草。
两小时后,大牯牛大汗淋漓,犁手叔叔小憩,我将大牯牛牵到河塘边,让牠痛痛快快洗个澡,再将牠牵到树荫下,拿出竹篓里的青草,让牠吃个痛快。又开始犁地了,我的任务还是去割青草,为牛牛备置午餐。
或许有人会说,“牛倌”这活计使不了多大体力,牵着牛牛四处游逛,悠哉悠哉,好不快活!其实不然。
“双抢”时节,大牯牛几乎天天要犁地,我几乎天天顶着炎炎烈日割青草,附近的青草割完了,就去很远的地方割,脸上被晒得如同非洲人一般。有一次割青草时,不小心捅了黄蜂窝,被蜇得鼻青脸肿,疼了好几天。
“双抢”终于结束了,我和我的大牯牛迎来了一段“休闲”式的快乐时光。
草场上,大牯牛愉快的啃着青草。我骑在牠的背上,和小伙伴们对唱着儿歌,田野上一片欢歌笑语声。
湖滩上,吃饱了的牛牛们相互嬉闹着,我和小伙伴们忙着抓鱼捉蟹,打水仗,做游戏,不亦乐乎!
今天,小伙伴们相约带牛牛们去河对岸牧草。前几天我刚学会凫水,面对眼前这么宽的河,我有些底气不足,大牯牛水性特别好,看到牠那沉稳的神态,我踏实了许多。我趴在大牯牛宽厚有力的背上,双手抱着牠的脖子,牠驮着我一起过河,那感觉别有一番情趣。
已到中午时分,我们该回家了,大牯牛又驮着我畅游在清澈的河水中。天空下起了雨,一道闪电划过,我一阵慌乱,抱着大牯牛脖子的手突然滑落,身体一歪,落入深水中。
我拼命凫水,企图脱离险境,或许是大牯牛觉得情况有些异常,牠转过身游到我身边,我伸手抓住牠那又粗又长的牛角,趴在牠的面门上,牠抬起头,将我挑出水面,我顺势爬回牠的背上,转身紧紧抱住了牠的脖子……。
大牯牛巳成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我随身带了把苍蝇拍,专门为牠驱赶身上的苍蝇。每当我站在牠面前时,牠总是摇着尾巴,伸出长长的舌头,在我手上、身上舔个不停,我们之间相互依恋,友好相处。当然,也发生过不愉快的事。
湖滩上,大牯牛专心致志的啃着鲜嫩的青草,尽情的享受着那可口的美食。不知道是哪个缺心眼的在青草上屙了一堆屎,大牯牛的嘴巴眼看就要碰上屎了,我急忙拽起绳索,想让牠换个地方。大牯牛昂起头,一对牛眼睛恨恨的盯着我的脸。我使劲拽动绳索,大牯牛无奈,不情愿的朝前走了几步。
大牯牛继续进食,慢慢的接近了一个小水池,水池里漂浮着两只死耗子,散发着一股恶臭,让人恶心,我又一次使劲拽起绳索,想让牠离开这里。大牯牛抬起头,两只大眼睛狠狠的瞪着我,眼球发红,露出凶光,突然朝我冲过来,牛角一挑,将我撞了个四脚朝天。
“哎呦!疼死我了!畜牲,我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委屈至极,坐在地上,伤心的哭了。
大牯牛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眼神柔和了许多。
我第一次见到大牯牛发这么大脾气,听大人说,牛通人性,你对牠好,牠会对你好。可我对大牯牛那么好,牠却拿牛角挑我,这是为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多年后,我终于悟出其中的缘故:牛虽通人性,但终归是牛,无法和人对标,人觉得屎和死耗子臭味难闻,牛根本不在乎这些,大牯牛当时最在乎的是那可口的美食,我却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牠,一次又一次的打断人家的好事,好心做了坏事,大牯牛已“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九六八年秋,学校复课了,我要去上学了。这一天我早早起床,背着一大筐鲜嫩的青草来到大牯牛身边,我俯下身,轻轻扶模着大牯牛的脸:“我要去读书了,不能再陪伴你了,我会经常来看你的。”大牯牛目不转睛的盯着我的脸,仿佛听懂了我的话。与牠相伴两年了,突然离开,有点依依不舍。
五年后,我高中毕业了,在本大队小学当了一名代课老师。一个星期六晚上,我刚回到家,老队长来了。
“我来通知你们一声,明天全队不做农活,放假一天,男女老少全部到队办公室集合,杀牛会餐。”老队长说。
“杀牛!杀什么牛?”我问。
“大牯牛老了,不能干活了,经公社批准同意,杀了改善生活,明天是星期天,学校不上课,你早点来。”那年月,耕牛受严格保护,宰杀耕牛必须经上级审批。
听了老队长的那番话,我心里沉甸甸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沉默了。第二天一早,我离家去了学校,我不愿看到大牯牛遭杀戮时痛苦挣扎的惨景,不愿听到大牯牛临死前绝望的叫声,就是饿死,我也不会去吃牠的肉。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昔日的那点事早已物逝人非,然而那童贞的记忆始终萦绕在我的心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