壕 坑
文/ 赵同胜

在时光的横轴上,注定只有一个方向,向右,再向右,是绝然不可逆的。好在还能回望,把眼眸中的映像沉在心底,待某一时刻打开记忆的相册,便以为是时光倒流了。时常,我会在所谓的“假象”里感受亲历的真实,以期给心灵轻柔的抚慰,闭眼睁眼间,迷蒙化清丽,一切皆成美好,哪怕是当初的司空见惯和习以为常。此时,我想到了壕坑。
一

壕坑是村里人的叫法,听上去有点土,远没有湖或潭来得洋气,可它的确不是湖,也不是潭,它只是壕坑。
家在冀中平原,太行山断了余脉,少了山,倒不缺水,那些壕坑就成了村里最独特的风景。
那时候,几乎每个村都有壕坑,大小不一,形态各异,少则十几亩,多则几十亩,很自然地散落在村子边缘,像镶嵌在田野里的蓝宝石,熠熠生辉。
据说,壕坑的形成,除了地势的原因,也有人为的痕迹。每个村大概都有一块相对低洼的地方,那地方差不多也就成了壕坑了。那年月,老天好像也在为百姓的苦日子发愁,时不时就会掉下伤心的眼泪。夏日里,或大或小的降雨把村子浇得精透,那些雨水,挨挨挤挤,也得寻觅可去之处,于是,壕坑就派上了用场,全村从四面八方汇聚的雨水,沿着大大小小的河沟,一股脑向着壕坑奔流而去,壕坑便当仁不让地承担了排涝蓄水的功能。怪不得,当初村里出动成百上千的壮劳力,把壕坑挖了又挖,整了又整。敢情这壕坑在关键时候能扛大用。要知道,如果没有这些壕坑,不仅庄稼被淹,会误了一年的收成,而且村里也会成为一片泽国,本来的穷光景会愈发难熬。果真如此,那日子可真的就没法过了。
从这个意义上说,村里的壕坑,更像是简易的水利工程,涝了,蓄水,旱了,浇地。不过,这些都是大人们想的事,于我等小孩子而言,壕坑的存在,更多地与释放天性有关。
二
村里是有两个壕坑的,分列在村子的南北两侧,为了便于区分,村里人将两个壕坑按方位分别取了名字,村南的叫“南壕”,村北的叫“北壕”。南壕水域面积大,但相对较浅,被片片芦苇分割成大小不等的水域。现在看来,把南壕称之为“湿地”更为恰当些。盛夏的南壕,水草萋萋,鱼虾成群,百鸟齐鸣,一派南国风情;北壕则不然,俨然一个单体的袖珍湖,水面不大,却很深,用眼看,幽蓝,深邃,扔下一块石头,声音闷响,让人不免倒吸一口凉气。小时候听大人说,盛水期,北壕里的水能有两房多深,用现在惯常的计量标准,估摸着能有十来米,大概相当于两三层楼高。
于是,南壕和北壕顺着小孩子的思维,也就有了别样的用途。
在人们眼里,我是一个很斯文的人。一直觉得,那是我长大后的假性成熟。小时候依着孩子的天性,我也淘,越是大人不让干的事,越是反其道而行之。为这,母亲没少在我的屁股上留下巴掌的印痕。
南壕因了芦苇的存在,也就多了几分生机。夏日里,芦苇长到两米多高,风一吹,沙沙作响,像曲儿一样优美动听,加之不时传出的啾啾鸟鸣,以及浅水里鱼儿跃动溅起的水花和波纹,我和几个伙伴早就心痒难耐了,想进到里边一探究竟。
那会儿,我偏偏长了一身的疮。母亲说,穷长虱子富长疮,咱家都穷成啥样了,这疮长得也太没道理了。有道理没道理,不是我考量的重点,重点是,我带着一身的疮,还咋个钻苇塘?弄不好会被苇叶剌得体无完肤的,那可就受了大罪了。其时,我光着小膀子,下身只套着一条能遮羞的短裤,裸露的疮体在太阳光下格外刺眼。那几个家伙不知从哪儿找来的破报纸,缠在我的身上,用破布条一一绑住,弄得我跟电影里的伤病员似的。别说,这招还真管用,报纸挡住了苇叶的袭扰,我走得还算顺畅。瞧见一窝鸟蛋,我兴奋得手舞足蹈,一一拾起,捧在手里;发现一群游来游去的鱼,我恨不得一下子扑到水里,和它较量一番,看看到底谁更厉害。
大夏天的,又是正午,苇塘里密不透风,加之里边湿气很重,汗水像泉一样从身体里往外涌,没多大工夫,我身上绑着的报纸就成了纸浆,糊在身上,腻歪得不行。这倒还在其次,汗水一点点浸疮入体,那叫一个钻心的疼。我是龇牙咧嘴、眼角挂着泪瓣从苇塘里跑出来的。回到家,母亲不由分说,先是拳脚伺候,继而气呼呼地把我扯到村卫生所,我通体上下被紫药水涂成了梅花鹿,弄得我一会哭一会笑,跟个神经病似的。
三

对村里人而言,苇塘的功用远比小孩子的玩要来得更实在。盛夏,铺展的苇叶不仅盎然着原野,也给了一种美食最贴心的呵护。没错,是粽子,一年才能吃上一次的诱人美食。
五月节的时候,苇叶最为舒展,叶面大,柔软度好,是包粽子的不二材料。苇塘是村里的,苇叶自然也归村里所有,个人是不能打苇叶的主意的,否则,被队上发现,轻则罚工分,重则还会在全村人面前“亮相”。这种丢脸面的事,让人们多了几分忌惮。通常的情况是,队长一声令下,几百个劳力呼啦啦钻进苇塘,开始齐手劈苇叶,按照50片一组打成捆,集中在一起,以小队为单位,按家庭的人口平均分配,家家户户分到的苇叶里也就包裹住了一年的粽香,“端午”的氛围因了粽子,显得愈发浓烈起来。
收割芦苇是天凉以后的事了。这活一般由男劳力承担,整个南壕在男人们的分割包围中,随着镰刀的刺啦声,一片片芦苇相继倒下,南壕裸露出了它本来的样子,旷达而悠远,沉静而内敛。
能工巧匠们织席的织席,打苇箔的打苇箔。于是,村里人炕上有了铺的,房顶有了搭的,粮囤有了围的,让农人的心落了地,睡觉也变得安稳了许多。
壕坑在盛水期,水面很大也很深,到了冬春两季,水面会明显缩小,但还不至于干枯,因为那时的地下水位抬得很高,用一根扁担就能提起水井里的水。渗水,自然就有了其局限性。因此,壕坑一年四季见水,也就成为了可能。有人说,壕坑是村人四季的守候,有壕坑在,心里就多了一份安宁,有壕坑在,日子就添了一份保障。
四

跟人一样,壕坑也是有性格的,它的身体里,同样住着一对冤家:天使和魔鬼。排涝抗旱,奉送物产,福泽百姓,天使的容颜下,壕坑完全是一副可爱的面孔。可壕坑也有性情暴戾、呲开獠牙的时候,一个不如意,就索人性命。难怪有人说,每个壕坑里都住着怪兽,以童男为食,一方面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一方面宣誓自己才是壕坑的霸主。并以每年命丧壕坑的那些孩子为例,来佐证其所言绝对不虚。说法的可信性虽让人生疑,但听上去仍不免毛骨悚然。
恰恰,北壕的魅力在于,夏天能游泳,冬天能滑冰。自然也就成了全村孩子们的乐园。只不过,乐园里的确充满了凶险,夏天游泳上不来的有之,冬天滑冰掉进去的亦有之。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稀里糊涂说没就没了,成了大人们最为伤怀的一件事。母亲不止一次对我下令,让我远离北壕,否则就打断我的狗腿。我的确被母亲的气势给镇住了,躲得远远的,眼巴巴地看着北壕那边上演热闹的好戏。只是,在小孩子的思维里,你越不让干的事,就越充满好奇。原因是,没有尝试过,不知道是怎样的体验和感受,不明白是怎样的新鲜和刺激?我心里像揣着只兔子,挠得我心慌不安。几番思想争斗,我还是没经得住诱惑,把脚步挪到了北壕。
那里绝对是男孩子的世界,一水的光腚,黝黑的皮肤,跟花泥鳅一样,像是雄性最原始的生存之地。我怯怯地扒掉身上的衣服,小心翼翼地把腿伸进水里,一丝清凉给了溽热最直接的回应,爽,真是太爽了。怪不得那么多的小伙伴宁可冒着危险,也要来这里体验,北壕的魅力的确非同一般。只是,当我的身子试探着进到水里后,便像秤砣一样往下沉。求生的欲望调动着我的四肢,我拼命抓,使劲挠,可身下好像真的有个怪兽,抻拽着我的双脚,我抓挠得越欢,往下沉的力度就越大。我一下子陷入了恐惧,大喊救命,水顺势呛到了我的嗓子里,我眼前一阵发黑,心想,这下算是彻底交代了。还好人多,我被离我最近的那个大孩子一把托上了岸。后来我想,那个我平时没怎么说过话的人,注定是我今生最大的贵人,是他帮我捡回了一条命。
我是带着忐忑和惊恐回家的。母亲问我是不是去北壕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是,逃不过一顿胖揍,说不是,母亲拿指甲在我身上一划,一道白白的印子出来,就会真相大白。我眼睛直直地瞅着母亲,“哇”地一声大哭,吓得在院子里悠闲散步的几只草鸡扑棱棱到处乱飞。母亲可能也猜出了个一二,带着一脸惊恐,一把将我揽在怀里,嘴里喃喃地说:没出事就好,没出事就好,娃可得长记性啊!那以后,我再也没敢下过北壕,甚至我由此对水产生了某种恐惧,以至于到今天我还是个旱鸭子。
后来的某一天,说到游泳,我怪母亲管束太严,让我无端失了游泳的技能。母亲端详着我,反问说,性命和技能,哪个更重要?我没想到母亲会抛出这么一道是非选择题,一时竟无言以对。也许,在这样的问题上,原本就没有是非对错,存在才是合理的。
冬天的北壕闭上了它幽深的眼睛。低温的持续光顾,像变戏法一样,把水凝结成了冰,使得北壕通体透亮,光洁如镜。夏天在壕里洗澡的那帮人,摇身一变,成了冰上的舞者,他们或在冰上擦出溜,或坐在自制的冰床上快速滑行,那潇洒的举止,欢快的样子,让坐在壕边的我好生羡慕。但我是不能下壕的,除了母亲的叮咛,还有就是,我不能因为自己的冒失,像邻家那个孩子一样,掉进冰窟丢了性命,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娃,母亲说还指望着我传宗接代,并为二老养老送终呢。母亲把责任二字早早地刻在我的心里,伴我长大,自然也就左右了我的行为选择。
五

壕坑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已然没了准确的记忆。那年,我考学走出村子,成了名副其实的游子。直到有一天,当我突然想到壕坑时,便急匆匆前往。眼前的情形,让我一下子呆住了,莫说看到水,连壕坑的影子都不见了,那地方,或盖上了民居,或扣上了蔬菜大棚,全然没了旧时的模样。村里人说,国家统一整修了水利设施,旱有所供,涝有所排,已经给少了后顾之忧,那些壕坑也就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
时间能改变一切,壕坑甚至不曾留下一张照片,它的样子,只能在头脑里一次次被唤起。不得不承认,小小的壕坑,也能成为时代变迁的一个缩影。此时,我只能凭借碎片化的主观回想,用生涩的文字把壕坑简单描摹一番,关乎它的模样,关乎我和它的故事,也关乎它带给村人的点点滴滴。至于准确与否,似乎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些壕坑在三十年前,抑或四十年前,或者更早的时候,确乎真实存在过,像镌刻在石碑上的文字,成为了一代人甚至是几代人沉积在心底抹也抹不掉的留存。

〔作者简介〕:赵同胜,河北唐县人,保定市作家协会、唐河文学艺术创作协会、中国寓言文学研究会闪小说专业委员会会员。早年从事业余新闻写作,曾获河北省新闻奖和《人民日报》金奖等各类新闻奖50余项;近年涉猎文学,千余篇微小说、散文、杂文散见《检察日报》《农民日报》《金融文坛》《故事会》《短篇小说》《小小说月刊》《荷花淀》等全国近百家报刊,获荷花淀文学奖、唐河文学振兴奖等各类文学奖30余项,被评为2020年中国闪小说十大新锐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