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唱 礼 簿🏮
文/柯玉升
“大姑娘坐轿呀还是头一回……”大喇叭欢快地唱着豫剧《抬花轿》,把个朱砂岭震得地皮发裂。儿子结婚,当爹的高兴。朱庭富时不时地走进人群,去发一圈子烟。
请张谋坐礼桌,请他有脸面,是村里的民办教师。他很忙活,那不知疲倦的大喇叭,还有不停歇的爆竹声,总叫他撕口喉咙给人讲话:“是5元吗?”“嗯,礼还重!”“怎么叫菜羮呢?要是喊其他人坐礼桌,未必能写出这个羮字!”
说这句的时候,张谋腰杆儿挺了挺。
不管去哪家坐礼桌,张谋都要事先掏空口袋,哪怕是一个钢磞儿,也不带上。这是做人的规矩,清身而去,清身而回,清清白白。
朱庭富高兴,今天,他又比别人家多了一个花样——唱礼簿。
唱礼簿,在开席之前,主家请一些有声望的人照着收礼簿,一字不漏地念着送礼人的姓名及礼金。这阵势有点像学校里,老师看着花名册点名。点兵过堂,众目睽睽之下,漏不了人情,错不了礼金。更是叫唱礼簿的人,玩不了花招,做不成手脚。但不足之处,有点薄情寡义。因此,唱礼簿在朱砂岭还是个冷门。
临开席前,朱庭富眼珠儿盯着收礼簿,右手却能将算盘珠子拔得哗啦哗啦直响。算盘珠儿上下跳动,比他眼珠儿跳动得还快。不到一支烟功夫,朱庭富已核算了三遍。三次一个结果——四百九十九元。这个数目,足够朱庭富高兴一阵子。
朱庭富是个心细如麻的人,核实好帐目后,请二哥朱庭实唱礼簿。不是他不相信坐礼桌的张谋,而是怕漏了送礼人,往后回不了别人的礼,怕背地里人家骂他没人情。在朱砂岭被人骂成“没人情”,比强奸犯还丢脸。
坐礼桌十几年了,唱礼簿这还是第一回遇着。张谋听着朱庭实一字一句地念着送礼人的名字,浑身不自在,感觉后背心有鞭子在抽。
唱完礼簿,村支书朱庭厚才到,和朱庭实挨个地坐在一起。这朱庭实也挺老实的,还没动筷子夹菜,他脑袋瓜想起事来:“朱支书,好像刚念礼簿时,没念到你的大名?”
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的还有张谋。
临出门时,爹就吼:“玉兰病成这样,你还不想想办法?没钱,你去朱庭富家随礼哪来的钱?坐礼桌脸上有光,家里没个女人有好日子过……”
爹的话,如针扎在张谋的心口上。玉兰病怏怏的,在家里已有半个多月了。没钱,就是去不了医院。
不能因为妻子玉兰生病,就不去朱庭富家坐礼桌,那是万万不可的。朱砂岭百十来户人家,哪家礼桌不是张谋去坐的,今天他朱庭富家坐礼桌,人家请了,你不去坐,这不是明摆着和朱庭富过不去?
事儿偏偏这么凑巧。早上出门,正碰上支书张庭厚,他知道张谋今天去朱庭富家坐礼桌,怕外出有事回不来,顺便给了10元钱张谋,算是随了朱庭富的礼。
只要张庭厚晚上不回来吃喜酒,这钱据为已有,恐怕只有天知地知,玉兰看病的钱也就解决了。想到玉兰的病,张谋一时有了主意:漏帐,就是不将张庭厚的10元钱上礼薄。今天,他有这个权利,这个权利是朱庭富给的,他是行使这个权利的人。
原以为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哪料到张庭厚一天办不完的事,竟半天时间办完了。晚上,他竟如期地出现在酒桌前,而且是唱完礼簿才来的,连一个中途弥补的机会都不给……
张谋想溜,想借上厕所之机溜掉。还没等他开溜,朱庭厚开口了:“只顾吃饭,礼也忘送了。钱在口袋里捂着,就是不知道给,这记性……”说完,朱庭厚很不好意思地从口袋里摸出10元钱,煞有介事地交到朱庭实的手上。
“支书张庭厚礼金10元!”朱庭实站起来,唱完今晚最后一笔礼,如释重负地坐了下来,像完成一个使命一般。
感激,害燥,无地自容,各种复杂的心情交织在一起,一时难已理清。张谋闷闷不乐地喝下最后一杯酒后,心里有了决定:等酒席散场后,将10元钱还给张庭厚。
去张庭厚家,要打从自家门前路过。
大老远就听到妻子玉兰急促的咳嗽声,如拉扯的风箱,时高时低。张谋停住了脚步,手攥着10元钱,几乎沁出汗来。
忽然,张谋踅转过身,径直回了家。

10元钱,张谋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拿出,还是狠了狠心地塞给病榻前的玉兰:“这10元钱你先拿着吧!明天去医院看病,再拖会拖出大毛病来的。”
“这钱我不接,你向来是清白的。你去坐礼桌时,口袋不是被掏空了吗?回来怎么多出10元钱。来历不明的钱,我不能接。就是病死,也不要!”
“死什么死?说这么难听的话,钱是我借给张谋的。人哪个没有难处的时候,治病要紧,接下吧!……”窗外,传来支书张庭厚熟悉的声音。又一次帮张谋解了围,滚烫的泪水挂在张谋瘦削的脸颊上。
窗外,月亮高挂,月光如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