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八章
上接第七章
正在这时, 突然听得一片沙沙的声音, 接着, 五六条藏獒拼命狂吠起来, 并不断在地上乱扑。 家兵总督骑着的高头大马, 也扬起了鬃毛, 立起了后蹄, 受了惊似的嘶鸣, 差些把他掀翻在地。 紧接着, 所有的人都惊讶了起来。天呀, 这是什么景象? 铺天盖地的耗子, 大的如鞋, 小的如指,密密麻麻, 慌慌张张在大田里、 地埂上、 附近的河槽里乱窜乱撞, 人们一迈脚, 就会踏死几只。 大家谁也不敢动弹。 兵们四处躲闪, 叫喊声和耗子的吱吱声汇成一片, 令人心悸。 想起赵老板院里挖出的怪物, 家兵总督也预感到一种不祥, 拍马挥鞭, 领着队伍落荒而逃。 耗子来回窜了十几分钟, 不知躲藏到了什么地方, 一个也不见了,人们才长出了一口气, 冒着冷汗逃回了家中。好像全世界的耗子都在这儿集合了。
八号滩镇子充满了恐怖。
一个农家女去抱柴做饭, 一掀柴捆, 里边藏着上百只耗子, 把农妇吓得晕了过去。 镇子的角角落落, 都钻满了耗子, 墙缝里一排排耗子尾巴在不断摆动……村子里, 又传出了各种惊奇的消息。
许多枯井干涸了几十年, 现在也突然冒出了明晃晃的水。 有的地方不但有耗子乱窜, 还有很多蛇虫爬出来, 有的盘上了树, 有的攀在羊角上。 满镇子的狗, 像集体得了一种燥动症, 焦虑不安, 昼夜在地上转圈子, 而且不断狂吠乱叫。
紧接着, 外面的谣言如一片大大的乌云和浓雾, 将天空和日月都遮住了。
谣言说: 阎罗王的小儿子图龙正在召集阎罗殿的耗子和蛇虫开转世大会, 赵掌柜为了挖掘祖上宝藏, 破坏了图龙的会议现场, 还用刀刺伤了图龙, 图龙一怒之下, 把阴间三千万只耗子和两千万条蛇虫集合起来, 要吃掉八号滩所有的粮食, 要咬断八号滩所有的房梁,要让蛇鼠把八号滩所有人啃出白骨。
这些恐怖的谣言, 像毒蛇一样,缠住了人, 几乎每个人都快要被吓死。 事情也真怪, 这一天, 全镇鸡鸣狗叫, 鼠蛇乱窜, 人们找不到一处安然之地, 都跑到镇北头的一个山包上避难。
忽然之间, 一声天崩地裂, 接着像有一万个雷声从很远的地方滚滚而来, 倾刻山摇地动, 人们不能站立, 来回晃动, 接着山包向天上蹦了几蹦, 把人都射到了半空, 又沉重地跌下, 许多人一时间失去了知觉。
等他们清醒过来时, 大地上裂开了许多缝子, 缝子里不断向外喷水, 水温很高, 冒着热气, 雾气腾腾, 八号滩变成了一片汪洋, 全镇大部分房屋倒塌, 居民流离失所, 到处是呼天喊地和哭嚎声。
赵老板不愧是见多识广的大学者, 前两天他就和大家多次说过。可能要发生地震, 并告诫人们晚上睡觉一定要随时准备撤离。 所以穷苦人没有被砸死。现在, 他们冲进倒塌的房子, 去抢救那些锅碗瓢盆和肮脏的铺盖。
特木勒在一间大屋里, 他以高大的身躯, 双手托住了马上要倒下的大柁, 让乡亲们去抢救自己的东西。 这时, 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哇哇哭叫, 他揽起一根檩子, 顶住了倾斜的大柁, 把这孩子抱出了危房。 刚刚跨出门槛, 房子就轰隆一声倒塌了。
赵老板则指挥着大家从屋里抢夺救命的粮食。粮食大部分已被土石埋掩。 人们马上面临的就是饥饿。 这时, 他才想起自己开面馆存着的米面, 就领着几个弟兄奔向了自己的家中。一进院子, 满院瓦砾, 自己的三间房子已全部倒塌。 媳妇苏英正在嚎啕大哭。
原来, 赵老板最小的儿子被埋在土屋之下, 大家奋力抢救, 儿子被一根断椽扎进了胸膛, 鲜血染红了泥浆。 赵老板抱着儿子,倒在地上, 痛不欲生。
在这个谁也顾不了谁的时候, 他不顾一切, 指着倒塌的西屋对特木勒说: “快, 快, 那里有李自成画像, 还有马克思和孙中山的著作!” 他像疯子一样, 飞快地用双手挖掘土石, 去寻找自己那些最心爱的书籍。宝莲的那间破房, 塌陷得更惨。 粮食也没剩几颗了, 家具财产更不值钱。 可是, 她还是在那堆破瓦砾中乱翻, 像寻找着一件宝物。
自从见到了特木勒, 宝莲的心里就霍地亮快了。 她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 忽然想起了特木勒那双大脚。 她知道, 这双大脚奇特,任何鞋店都不会卖这种大鞋。 每天深夜, 她等爹睡熟了, 就悄悄爬起来, 点着那盏忽明忽暗的灯瓜瓜, 静心倾力地给特木勒做鞋。 她怕爹看见灯光, 发现自己内心的秘密, 就把破被子挂在房梁, 挡住那微弱的灯光。 因为光线昏暗, 加上一边做鞋, 一边想着特木勒, 心猿意马,常常针尖刺破自己的指头。 她用舌头舔干血迹, 又一针一线纳起鞋帮或者鞋底来。她经常把房门打开, 想把灯光投在门外, 因为特木勒住在对面的南房, 常和赵老板看书讨论问题, 每到深夜才回来, 她想用灯光把他引过来, 悄悄聊几句话, 或者见一面, 微微笑一笑, 也就达到了精神满足。
宝莲比特木勒小两岁, 她虽说人样子长的一般, 也有一双常常被人耻笑的大脚。 可她所到之处, 背后总会贴满许多公子哥们仰慕和渴望。 但她现在唯一牵挂的是自己心爱的特木勒, 每天晚上, 她的脑海都是特木勒的影子。
特别是他力大无穷, 本领超群, 不屈不挠的英雄虎胆和老实善良的品格, 已经印入了她的脑际, 渗进了她的灵魂。 要不是传统的习惯和女子应该操守的规矩, 她真想投入他的怀抱, 像她多次梦中一样和他享受人间最大的快乐。这些个夜晚, 特木勒的这双大鞋, 从剪纸样, 用破布条粘糊, 从鞋底到鞋帮, 再到一针一线纳帮纳底, 逐步成形了。
昨天, 她把做好的鞋仔细观赏了一遍, 就用一块布料包起来, 准备给他一个突然的惊喜。 没想到一个上午, 房倒屋塌, 它被压在了泥土之中。 她刚才在废墟里, 正是寻找这双大鞋。这场意想不到的地震, 对于那些生活能力脆弱的穷苦农民, 简直是一次毁灭性的打击。 他们没有存下的粮食, 临时糊嘴巴的微薄粮食,大都被埋在泥水里。 新收割的麦子都被白老虎的家兵和从外地雇佣的土匪队伍看守着。 谁要偷抢一粒, 就要吊打并送到官府。 白老虎借此机会, 开仓卖粮, 一斗麦子要卖两块银元。 如果没有, 可以借贷, 次年驴打滚, 利滚利。 没有一个老百姓能买得起。白老虎想出了一个阴招, 为了扩大他的武装势力, 答应给每个家兵娶一个美女。 如果家有十六岁以上女儿, 可以换两斗麦子, 并在一个月后嫁给他们指定的家兵为妻子, 当然这两斗麦子也不是白老虎白给哪个家兵, 娶了妻子后, 便从那个家兵的工钱里扣除。为了活命, 地震的当天下午, 人们便成群地拥到了镇外的原野,挖野菜, 刮树皮, 像蝗虫一样, 倾刻便把成片的榆树叶子一扫而光,树杆顿时变成光秃秃、 白森森十分碜人。 人们又采集野生植物的籽种,连大牲口吃的野草也都被夷为平地。 之后, 人们又从原野海潮般涌到镇里, 把目光转移到了狗和猫的身上。
这几天, 全镇的狗和猫都发了大财, 满街的耗子成了他们上好的美食。 一群村狗围着一座草垛, 挠开草秸, 几乎一爪子就可以抓住一只耗子, 它们吃得津津有味, 肚子滚瓜溜圆, 然后就开始呲牙咧嘴, 互相嘶咬得热火朝天。由于耗子太多, 虽说猫怕狗, 但并不影响它们的幸福生活。
猫和狗不同, 不是一口便把耗子吞进肚里, 而是先用爪子和耗子玩一会儿,玩腻了才把它一口咬住。 咬住也并不下口, 故意让耗子挣扎一会儿,乱叫一阵, 才消消闲闲地把它们吃掉。 猫们天生懒惰, 吃饱后便不动了, 就找个舒服地方卧下, 迷迷糊糊地睡起了觉。 所以, 猫们就成了人们首选的充饥动物。 于是, 一夜之间, 全镇的猫咪就不见了。人们吃完了猫肉, 又打起了吃狗的主意。 狗会咬人, 跑得又快而且凡是狗都有主人, 当地有 “打狗欺主” 的说法, 所以, 狗子依然是成群结队, 理直气壮地活着。特木勒流泪了, 因为他看见赵老板背着人在一个角落悄悄哭泣。姐夫最心爱的五岁小儿子被砸成重伤, 为人父母谁不心痛? 最使他痛苦的是, 人们把这场地震都归结为他挖宝藏得罪了阎罗爷, 阎罗爷才发怒惩罚人间。 人们把特木勒也说成了这场灾难的制造者。 他现在才想起了赵老板讲的秋瑾女士, 为了民众利益被砍了头, 民众还挖她的脑浆, 吃她的人血馒头。 看起来, 打倒反动派不容易, 要让百姓懂得革命道理更难啊!但作为一个三民主义信仰者, 一个马克思主义信仰者, 赵老板在人们诽议面前依然装着平静。 他是开面馆的, 曾经在地窖里存着十几石麦子, 在人们生死悠关的时候, 他不得不开仓放粮。 可是, 这点粮食能维持几个人的生命? 眼下, 连他自己碗里也没有一颗粮食了。
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主意。 他和妻子说: “苏英, 不用愁, 狗能吃耗子充饥, 人为什么不能吃?”妻子马上反对, “耗子是脏东西, 吃了会传染疾病。”赵老板说: “这些耗子, 大都是从野外跑出来的, 吃的是草根和粮食, 猪吃屎, 人们也吃猪肉, 耗子肉咋不能吃?”特木勒很支持姐夫的观点, 说: “我听爷爷说, 很早前我们村遭过旱灾, 人们饿得急, 到野地里寻找耗子窝, 到山里寻找松鼠窝, 这些小动物都能吃。”尽管姐姐反对, 说起来想呕吐, 可眼下人们饿成这样, 也没有别的选择。
现在难的是, 耗子这几天也越来越少了, 地震后, 都不知躲到什么地方, 只有在一些草堆里才能找到。特木勒说: “耗子也得吃东西, 它们肯定跑到有粮食的地方去了。咱们到大田里, 它们保证都藏在麦垛里。”真正决定要吃耗子的时候, 怎么个吃法呢? 像猫狗一样抓住就生吞吗? 宝莲爹已两天没吃东西了, 他饿急了, 急不可待地说: “只要不饿死, 耗子也能吃。 把它们烧熟吃, 快走, 到大田里去抓!”现在, 赵老板和宝莲都没房子住了, 去大田里也是个很好的去处。除了能在麦垛里寻找耗子, 晚上钻到麦垅里睡觉, 是个没办法的办法。
赤日收敛了灼人的光焰, 逐步变成了一只鲜红的皮球, 就要跳到远处丘陵的土包下了, 赵老板领着大家来到了麦田里。一接近麦田, 他们才知道, 吃耗子肉的事已不是什么新鲜事情,发明人已经有了一套很成熟的吃法。 他们先把耗子抓起来, 把麦秸插到耗子屁眼上, 用力一吹, 耗子的两只眼球就崩出了眼眶, 再吹一口气, 耗子鼻子里就出了血, 扔到地上, 尾巴弹几下就毙命了。 然后剥了耗子皮, 放在一堆烧红的瓦片上, 一会儿耗子肉就被烤熟了。 人们吃着耗子的烤肉, 像吃了只烤鸭那么香。耗子是长腿的东西, 很难抓, 耗子们为了吃饱, 都藏在麦捆的穗子里。 大家就脱下了衣服, 包住了麦捆的穗头, 压住了麦子的根部使劲用石头砸, 耗子就被砸昏了。许多人照此做法, 折腾许久, 也没有捉住一只耗子。
看起来是天要绝人了, 宝莲的爹不得不说: “宝莲, 快把咱们藏在坟坑里的麦穗割几把, 要不饿死了。”宝莲指着大田里一峰一峰有序排列的麦垛说: “爹, 这儿有这么多麦子, 不愁充饥!”“使不得, 使不得! 这是东家的!” 爹又连连摆手, 上气不接下气地反对。
像宝莲的爹一样, 那么多穷苦人, 宁可吃蚂蚱肉, 到处捉耗子吃,谁也不敢动白老虎一粒麦子。 赵掌柜和特木勒深感财主们的精神统治是多么的顽固和可怕。赵老板完全可以把眼前的麦子烧熟充饥, 但难奈宝莲爹拼命的反对。 再说, 许多受苦人把赵老板当成灾难的制造者, 已多数不敢听指挥, 大多数人还是抱着金饭碗挨饿。赵老板长长叹了一口气, 蹲在麦垅下沉思去了。
待续第九章 请君欣赏编者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