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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词名篇鉴赏(六)| 王建《宫中调笑》
宫中调笑
团扇。团扇。美人病来遮面。玉颜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弦管。弦管。春草昭阳路断。
说王建是关注女性题材的古代作家,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他创作的大型七绝组诗《宫词》百首,全面反映宫女这一女性特殊群体的日常生活和思想情感,是诗歌史上的名作。他的《送衣曲》《十五夜望月》《新嫁娘词》三首等,也是表现女性题材的优秀作品。《新嫁娘词》第三首:“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更是脍炙人口的名篇。在新兴的曲子词领域,他较早引入宫怨题材,继续他在诗歌领域里对女性生活命运的关注与表现,创作了《宫中调笑》组词四首。这一组四首《宫中调笑》,除第四首写商妇盼归,第一、二、三首均写宫怨,这里选评的是第一首。词用“团扇。团扇”叠句呼起,貌似咏物,实则起兴。作为古典诗词中的原型意象,“团扇”出自传为汉代班婕妤所作的《怨歌行》一诗:“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成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这首诗的创作背景,据说是班婕妤与赵飞燕姊妹争宠的失败。作者以“团扇”自喻,以团扇秋来见弃比君恩中道断绝,团扇这一女性服用之物,自此成为古典诗词中失宠宫女的喻象。王建这首词里,团扇的寓意亦复如此。叠句起兴之后,接以“美人病来遮面”一句,人物出场,这个生病的美人,就是团扇喻指的失宠宫女。但她显然不是一般的宫女,若是一般的宫女,既不存在得宠的机会,当然也就不会面临失宠的问题了。唐代后宫制度,美人是内官名称,位次在六仪之下,才人之上。可知词中女主人公容貌出众,曾受宠爱。这一把团扇,是她手里遮掩病容的器具,也是她自身遭遇和命运的喻示,人与物在这里是异质同构、合而为一的。
“玉颜憔悴三年”一句承接“美人病来”,“玉颜”形容她的容貌之美,但是已经因为久病而显得憔悴了。“三年”是多年的意思,这漫长的时间过程中,她要忍受多少肉体和心灵的折磨啊!对于美貌致损的“病”,可以按照本义作质实的理解,那么这位美人就是因病而色衰,“色衰而爱弛,爱弛而恩绝”(《汉书·外戚传》),最后被皇帝冷落遗弃了。也可以作灵活的理解,“病”首先不是说她的身体有病,而是喻指她的失宠,因失宠而致病,病不是因而是果。后宫佳丽无数,皇帝喜新厌旧,不一定病了才失宠,很可能就是因为皇帝厌倦后另寻新欢,使她落得“玉颜不及寒鸦色”的下场。当然,因病而失宠和因失宠而病,也是一个互为因果、辘轳回转的关系,而无论是那一种情况,她的遭冷落被遗弃的命运都是注定了的,不会有任何改变。这是制度之罪恶与人性之窳劣,联手制造的女性的时代悲剧。“谁复商量管弦”一句,说她因病久不习艺,这当然有身体的原因,更深层的原因恐怕是失宠的打击,使她再也提不起精神。对她来说,艺和色是同样重要的,都是她博得皇上欢心的资本。色既衰减,艺又废弛,再度得宠看来是毫无希望了。“谁复”二字也值得玩味,可以解作谁还能打起精神再去弹奏弦管,这是她的自问。也可解作“与谁重又”,那就是她对往昔得宠之时的快乐生活的回忆了,如今久矣无人存问,忆昔感今,进一步加深了她内心的幽怨和痛苦。既然说到艺之不修,于是就此生发感叹,“弦管。弦管”一叠,含有多少悲恨难诉的自怨自艾之意。“春草昭阳路断”是词的结句,从文本叙事来说,也是失宠宫女的故事结局,是她悲剧命运的终端展示。“昭阳”,是汉成帝宠妃赵飞燕所居宫殿名,以之代得宠者居所。昭阳路断,是说君恩已断,托言萋萋春草遮住了通往昭阳之路,于诗教是温柔敦厚,于伦理是不言君过。或谓“昭阳”是指失宠美人自居,因皇帝不再临幸,所以殿前路上长满春草,一派冷落荒凉。这样解释也能说通。这首词中源于班婕妤《怨歌行》里的、被古典诗词反复使用过的“团扇”意象,以及这个意象喻指的人物遭遇命运,在千余年后,又变相地复活在现代新诗文本里。试看何其芳写于1930年代的《罗衫》:我是,曾装饰过你一夏季的罗衫,/如今柔柔地折叠着,和着幽怨。/襟上留着你嬉游时双桨打起的荷香,/袖间是你欢乐时的眼泪,慵困时的口脂,/还有一枝月下锦葵花的影子/是在你合眼时偷偷映到胸前的。/眉眉,当秋天暖暖的阳光照进你房里,/你不打开衣箱,检点你昔日的衣裳吗?/我想再听你的声音。再向我说/“日子又快要渐渐地暖和。”/我将忘记快来的是冰与雪的冬天,/永远不信你甜蜜的声音是欺骗。
何其芳的《罗衫》,咏物拟人,是失爱者往昔欢乐的回忆,被弃怨情的诉说,痴心依旧的表白。此诗执着地追寻、眷恋那已然失去的爱与美,抒写的是诗人早期诗作对爱情、梦想的追求与幻灭的一贯主题。诗的语言、意象、情思有着浓重的唯美色彩,既含晚唐诗和五代词的遗韵,又受徐志摩、闻一多、戴望舒等人诗风的熏染。至于诗的整体构思和比兴手法,则是模仿肇自班婕妤《怨歌行》的古代“团扇”意象的诗词,又加上了自己的创新改造。 何其芳《罗衫》与古代咏写团扇类诗词的相同之处在于:所使用的手法均是咏物拟人,比兴寄托;“团扇”和“罗衫”都是女性的服用之物,所比拟的抒情主人公,在爱情关系中均处于被弃者的弱势位置;文本的抒情基调,均是被弃者的幽怨情怀。二者的不同之处在于:咏写团扇的古典诗词都是宫怨体,中心意象“团扇”用作女性的自喻,是宫中失宠者的化身,她之被遗弃的不幸遭遇,是封建制度造成的命运悲剧。何其芳则以中心意象“罗衫”作男性的自喻,寄托一个年轻人对现实中不美满的爱情的怨艾,“罗衫”是现代社会里的失爱者的化身,他之被弃置不顾的不幸遭遇,是对方的个人感情迁移所导致的结果。将二者加以对比,可以清楚地看到,何其芳的《罗衫》是对古代咏写团扇的宫怨类诗词文本的现代改写重组。
(文中扇面插图,为安阳师范学院美术学院吴柯教授绘制)

杨景龙,笔名扬子、西鲁、南乔,河南鲁山人。二级教授,河南省高等学校哲学社会科学优秀学者、年度人物,创新团队首席专家,中国词学研究会理事,中国散曲研究会理事,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通讯评审、成果鉴定专家,搜狐教育全国分省十大最受欢迎教授。长期从事中国诗歌教学、研究工作,兼事诗歌创作。在《文学评论》《文学遗产》《文艺研究》《中国韵文学刊》《诗探索》《词学》等刊发表论文100余篇,出版《中国古典诗学与新诗名家》《古典诗词曲与现当代新诗》《传统与现代之间》《诗词曲新论》《不薄新诗爱旧诗》《花间集校注》《蒋捷词校注》等专著10余种,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全国高校古委会项目等10余项。在《奔流》《河南诗人》《中华诗词》《小楼听雨》等刊物和平台发表诗作300余首,编有个人诗选《餐花的孩子》《时光留痕》《与经典互文》等。论著入选“中华国学文库”“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经典推荐书目”,获评中华书局年度十大好书、中原传媒好书、中国读友读品节百社联荐优秀文艺图书,多次获河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河南省高校人文社科优秀成果奖、河南省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夏承焘词学奖、全国优秀古籍图书奖,暨孟浩然新田园诗歌奖理论奖等奖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