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人物点评之六 :一僧一道《红楼梦》
作者:魏燮中
首先作个声明:本文所据《红楼梦》版本,为通行的曹寅、高鹗一百二十回本。本人不是什么什么“家”,绝不敢参与版本学的讨论。所仗者无非是对于二位作者的帖服,和一遍遍的阅读;所谓文章,其实也就是个读后感。
《红楼梦》中出现过起串场作用的“一僧一道”,应该算是“红楼梦”中人物,却又很难列入《红楼人物志》;一则是故事不多,二则是形象多变,他就不是“一僧一道”两个人,外形上(好像,至少)化作五人。而这五个人又像是一个人,其言其行,提红楼“梦”之纲,“挈”石头人物之领,既是此书作者欲借之抒发的宏旨大要,又尽是些脱解于不解之中的恍惚迷离。
依我之见,《红楼梦》本就是一部说不明白的书。曹雪芹自己都没写明白,“槛外人”其实大可不必自以为是,指手画脚,指斥方遒。只是因为书写得太好,太吸引人;而我们中国人崇尚经验,喜爱“八卦”,这就引得许许多多的人偏要从“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的大写意中,悟出些个“道”,说上些个“理”;单是续后四十回以明“大要”者除高鹗之外更有王兰芷、张仲远等人,其结果就必然是心照不宣的“尴尬人难免尴尬事”。即便如此,“探求者”依然踊跃;老汉不才,也想凑热闹,“志”这来无踪去无影的“一僧一道”,不敢“明白”,只愿借书中“一僧一道”行为,说说此中的“不尚明白”。
一,《红楼梦》问世近三百年,汗牛充栋的研究论文就说明了红学家热衷研究此书许许多多的不明白。难道真有玄妙哲理隐藏曹雪芹笔下等待后人发掘吗?恐怕很难有人会相信。曹雪芹只是个伟大的小说家,而不是哲学家;“一僧一道”的出场就是理由。
第一回中出现的“一僧一道”是“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是他俩将“青埂峰”下未能补天的“顽石”镌刻上文字,经“空空道人”改《石头记》为《情僧录》,授曹雪芹成书。这就是说“石头”是由僧道引入凡尘,曹雪芹和“一僧一道”互为化身,借这部“大旨不过谈情”,反应个人身世性格的“闲书”,援“僧道”之手改造思想,拔“石头”(一众凡俗)出污淖。
二,“一僧一道”第一个欲拔的“石头”是甄士隐之女英莲。此时的英莲才只不过三岁,不明前生,今世定然是没作过孽的,这僧道偏偏要度化这个入了“金陵十二钗副册”的懵懂小女孩。遭拒绝后,“一僧一道”口念四句言词:“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嘉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大笑”而去。读者将此诗结合“金陵十二钗副册”中关于英莲(香菱)的判词:“画着一枝桂花,下面有一方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后面书云: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不能不发现僧道的口占、判词准确地预言了此女的悲惨人生。于是,也就不能不无恐怖地想到一个问题——这“一僧一道”究属何方“神圣”?
《红楼》之“梦”是一个宿命世界。其中,“人”的命运由“强力”所规定或左右。梁启超在谈“佛法何故能行于中国”时,曾谓“我国民根本思想,本酷信宇宙间有一种必然之大法则,可以范围天地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中国佛法兴衰沿革说略》)。很明显,梁在考虑佛法在中国的流行时,是把“佛”看作基于佛陀的“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结合中国传统皇权思想,而成为“若水归壑”,僧、俗一众皆能接受的强力体系。“一僧一道”能够准确预判人生,当然是强力体制中的“神”;甚至我们更可怀疑他们是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之旨,有意惩戒“逆者”的“钦差大臣”。
三,“一僧一道”想度化英莲,可是甄士隐没把他们当回事;于是,强力体制就发挥了“惩戒”之力。这,会不会是我的“小人之心”?但是往下看,越发的感觉还真是这样一回事。僧道想要度化的远不止英莲,但凡“有根底”者如宝玉、黛玉、宝钗,他都想度化,度化不了,则一定使之命蹇运滞。
黛玉初进荣国府,众人见她体弱,知其有“不足之症”,问及所服之药时,黛玉道:“我自来如此,从会吃饭时便吃药,到如今了,经过多少名医,总未见效。那一年我才三岁,记得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自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但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今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亲,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生’”。对照宝玉在“太虚幻境”听唱《枉凝眉》:“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那一对刻骨相思,纯真爱恋着的“外亲”,哭个不歇,只能是“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地生离死别。
这可不是研究“近亲繁殖”的论文,而是小说《红楼梦》,说的就是幼时宝玉、黛玉因为不曾出家而获的惩戒。
“僧道”是不是只惩戒不愿出家之人呢?
不,出家人妙玉也是受惩戒者。第八十七回“感秋声抚琴悲往事 坐禅寂走火入邪魔”,写妙玉与宝玉经过一段暧昧的“脸红”后,有了当晚坐禅的“神不守舍,一时……有许多王孙公子,要来娶他……一回儿,又有盗贼劫他”;对照“金陵十二钗正册”判词“一块美玉,落在泥污之中;其断语云:‘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第一百十二回,“妙玉被(盗贼所)劫,或是甘受污辱,还是不屈而死,不知下落,也难妄拟”。可以想见犯了“纪律”动了“凡心”的妙玉是受到很重惩戒的。
或以为通行的一百二十回本《红楼梦》第八十七回,第一百一十二回,都出自高鹗笔下,借妙玉结局评论“一僧一道”惩戒世人的手段不很“典型”;那么,我们再来看看第十二回中“一僧一道”惩治贾瑞的手段。
四,“邪淫”是佛教“十恶”之一;贾瑞与王熙凤的那档子事更是涉及伦理。二人是“叔嫂”关系,介入其中的却还有侄儿辈的贾蔷、贾蓉,这就赋予读者足够丰富了的想象空间。
贾瑞觊觎王熙凤非是一天。“庆寿辰宁府排家宴”时,王熙凤在宁府花园里偶遇贾瑞,贾瑞“拿眼睛不住的观看凤姐”,猜出贾瑞心思的凤姐不仅没有正色抑止其邪念,反以轻佻的言语举动让贾瑞“身上已木了半边”,凤姐却又“暗忖道:‘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那里有这样禽兽的人?他果如此,几时叫他死在我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接着就是“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王凤姐先是用言语挑逗,色鬼贾瑞“喜的抓耳挠腮”,凤姐又许以“西边穿堂儿”之约。贾瑞赴约,凤姐命人将东西两头穿堂门一关,腊月天里,把贾瑞冻了一夜,回去,还挨祖父一顿打。却还没有看透凤姐,邪心不改的他又去“找寻凤姐”,凤姐约他“今日晚上……你在我这房后小过道儿里头那间空屋子里等我。”贾瑞去了,“只见黑魆魆的进来一个人,贾瑞便打定是凤姐,不管青红皂白,那人刚到面前,便如饿虎扑食、猫儿捕鼠的一般,抱住叫道:‘亲嫂子,等死我了!’说着,抱到屋里炕上就亲嘴扯裤子,满口里‘亲爹’‘亲娘’的乱叫起来。那人只不做声,贾瑞便扯下自己的裤子来,硬帮帮就想顶入。忽然灯光一闪……炕上那人笑道:‘瑞大叔要肏我呢!’”,说话者“你道是谁?却是贾蓉”,闯入的掌灯人是他弟贾蔷。
这是《红楼梦》一书中一段极其热闹却也极其龌龊的故事。好色的当事人贾瑞受惑,一步步入嫂子王熙凤之彀中,固然要责他行为的不端,王熙凤设局教训贾瑞也可以不咎是非;只是,那个时代,那般人物的王凤姐,将如此涉及闺房、床第隐秘之“局”交贾蓉贾蔷两个侄儿操办,说明这个“编制”在宁府“行政”于荣府的王凤姐之“肆无忌惮”,已经到得不仅能不顾府内“焦大”(见第七回)之类“韭菜”、奴仆的骂街,即或府外有所“舆论”也毫无所谓的程度。
王熙凤之恶,远远大过贾瑞,但在这件丑事上她并没有受到一星半点惩戒,受惩的仅仅只是贾瑞。或以为《红楼梦》就是一部“惊世”、“醒世”,讲“惩恶扬善”的书,王熙凤作恶太多,“归结红楼梦”时会跟她算总账,此处只是暂且搁置。但是看到后面王熙凤“历幻返金陵”的几章,也无非是一些败家后的困窘和“被众冤魂缠绕”时的害怕;“咽气”之状不仅比贾瑞,甚至比荣国府中又一可怜虫的赵姨娘更为平静,而且还有贾琏、宝玉等等一干人为之伤心,哭泣。作者显然对凤姐是宽而恕的。
贾瑞是应该受惩受戒的,因为他有过错。表面上,贾瑞的过错非常明显。那就是他想肏王熙凤。
“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相思年轻、美貌的青年女子是很正常的事;用现代流行的话说,那是他的“本能”,他的“自由”。问题是他相思的对象是被他称为(族中)“嫂子”的有夫之妇,总理荣国府的贾琏的人妻。此事好像悖涉伦理。但是豪宅之中丑事多,尤其是这宁国府,“每日偷鸡戏狗,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这样有趣的信息决不可能仅仅流行在焦大之辈奴仆嘴边;由街头巷尾的“八卦”揣度着凤姐的“德性”,贾天祥自然而然地想王凤姐的“好事”。只是他没有掂量掂量自己。论身份,他只是贾府的一门穷亲戚,论长相我们虽不见作者有正面的描述,但凭第十二回凤姐挑逗之语“你是个明白人,比蓉儿兄弟两个强远了。我看他那样清秀,只当他们心里明白,谁知竟是两个糊涂虫,一点不知人心”,便知贾瑞品貌远不如贾蓉贾蔷兄弟。
贾瑞想王熙风是单相思,套用俗话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上纲上线“儒家”思想那就是一种“僭越”。就是说贾瑞之过错不仅是悖及伦理,更是触犯了“秩序”;这才是真正不得了了不得的大事。所以一定要惩戒贾瑞。但是“一僧一道”想给他一个改过而得度化的机会,于是“跛足道人”给了他一面“正反面皆可照人的镜子”——“风月宝鉴”,叮嘱着“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背面”,“徉长而去”。反面照出的是“骷髅”,正面是那千娇百媚风月无边的王熙凤,贾瑞选择了王熙凤;“云雨一番”,“到底不足”,“如此三四次”,终于到了“两个人”“拿铁锁把他套住,拉了就……再不能说话了”的那次。
人人心中都有“王熙凤”。凤姐儿七十二变,或是绝色美人;或是权力金钱;或是生儿育女一个“妻”;或是安身城里一套房;或只不过是“想回到初民的主儿”;又或者仅仅是个好为人师夸夸一张嘴儿……如此等等,等等如此;“一僧一道”说:“乖,听话,只要服从,什么样的王熙凤都可以……”于是,“王熙凤毒设相思局”有了“结论”——不听话的贾瑞该死;但是“贾天祥正照风月鉴”还有疑问,出生于1935年的我怯怯地问上一句——假如您有幸得见“风月宝鉴”,您阁下“正照”?还是“反照”?
曹雪芹时代这问题并不存在;1911年这问题或也不曾存在;时至2023,这问题就必然存在。一百多年来,有一个叫做“独立人格”的名词萦绕耳际,困扰着我们。古人有“君子慎独”之训,那是“经验”。“自律”、“自爱”有前题,这个“自”者必须是有“独立人格”的自由人。否则,处于律法照顾不到的“独”时,非“自由人”就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影响和牵制。我们并没有真正见识过“独立人格”的具体。有人想到《红楼梦》,想到书中的林黛玉、贾宝玉。这二人是否具有“独立人格”不归本文讨论;不过据徐恭时1982年的统计(载《上海师范学院学报》),《红楼梦》一书一共写了975个人,其中有名有姓有称谓的人物732人,若问,内中哪一位是真正具有独立人格的人?我看还真是不好回答。到是这个窝窝囊囊四六不成才器的贾瑞敢于“正照风月鉴”,有那么点个意思。
贾瑞当然谈不上“独立人格”,他也不是“个性人物”,缺乏才智的他,始终是个受戏弄的弱者。只不过他“幸运地”得到了一次机会,一次可容他“自由选择”的机会;其实,是进入了僧道为他设置下的圈套。我们想一想,如果“一僧一道”真想度化贾瑞,那就应该把他当作有“独立人格”的人,明示“风月鉴”的生死两面,正面是“快活的死”,反面是“克己而生”,由他选择。有“独立人格”的人,可能会选择理智的反面,但也可能选择一逞而死的正面;不管“被度化”的人如何选择,这样的“选择”才“公开、公平、公正”。可是眼面前的受度化者是不具独立人格的贾瑞,给他的又是一面他不知道镜像与生死是怎样的一种相关的宝鉴;贾天祥必然选择“正面”,他没有强奸,而是假强力撮合,在“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见第一回)的境况中肏了大才大权,大美大奸的王熙凤。
佛家不是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心经》)吗?那末,贾瑞“身子底下冰凉精湿遗下了一大滩精”又为什么不能是“空”非得是“色”呢?这些事儿放在贾蓉、贾蔷身上又会是个什么样子?
这是只有“一僧一道”才能回答的了。
五,除了上述,“一僧一道”还有其他的度化故事,比如度化柳湘莲、贾宝玉,但是我不准备再写了。一是碍于篇幅,二则,翻来覆去无非是个《好了歌》,唱了几千年,谁人真正入心!只是给临刑的贪官作个点缀,有啥意思?
《红楼梦》作为小说,不可能超越时代。现今,你可以在《百度》上刷到香港影星关之琳被人问及“你是不是甘心做人情妇”时,坦承“想做就做了”,但是“不希望被(男方太太)知道”。而在《红楼梦》时代,“正照风月鉴”的人估计不会只有贾瑞,敢于承认、认可者即便不是“绝无”,至多也是“仅有”。
“一僧一道”代表的是“强力”,“拔石头出污淖”其实就是要人顺从;效果如何?曹雪芹、高鹗感受着面对“强力”时的软弱和无奈,作了个《红楼》的“梦”。读者自个儿见仁见智。
不说了,就此搁笔,再说就不是《红楼梦》了 。
2023.02.28初稿; 2023.03.09第三次修改。
《个人简历》
魏燮中,(笔名丁酉、江寒)男,1935年生,退休教师,原籍浙江杭州,现住南京。1957年开始在杂志上发表小说,出版有(除农学专著外)长篇小说《禅灯》、长篇纪实文学《丁酉纪事》等。江苏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