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太阳把金辉射在了土默川平原, 海海漫漫的土默川, 麦浪像金色的波涛, 一浪推着一浪, 浩瀚无边。
从大青山脚下, 走来了一个出奇高大的人。 一顶破草帽, 盖着一张紫黑色的大方脸。 他走过一棵大树, 由于身材过于高大, 半弯着腰还是让树枝刮掉了他的草帽。 这时就看清了: 他宽大的前额上横着一对刷子般的浓眉, 浓眉下深藏着一对豪光四射的大眼。 高鼻梁, 宽嘴巴, 坚硬的方下巴上缀满了黑色的连鬓胡子。 他光着膀子, 铜浇铁铸般的宽胸厚背上满是铜锈般的疤痕。 下身的裤子破条烂缕的, 为了省事, 高卷在半腿上。 两条铜柱一般结实的腿上也缀满了锈斑似的疤痕。腰上, 紧扎着一条用马莲叶编成的宽腰带, 身体显得更加粗壮结实。总之, 他浑身上下都是大的、 粗的、 硬的, 仿佛一抬脚就能踢死一峰骆驼, 一拳头可以击倒一头大象。他是一个二十来岁的蒙古族汉子。 他来自大青山南麓一个叫马蹬沟的村落。 他的名字叫特木勒。
太阳收回了金辉, 浩瀚无边的麦浪送来了一波波凉风。 特木勒抬头远望, 一片黑压压的村子渐渐朝他接近, 足有三四百户人家。 村周围长着数不清的榆柳杨大树。 大树之间的空隙处, 有许多平展展的场面。 场面里已垛着小山包一样的麦子, 并传来了牲口的嘶叫声、 石头磙子的吱扭声和人们指挥牲口的喝骂声。 一簇簇人群, 有的在铺场面,有的在抖秸, 有的在碾场……特木勒就是来这儿叼工的。 叼工和长工不同, 家无垅地的人常年给财主干活叫当长工, 家中有几亩薄地, 但不够种, 又有点闲时间,出来临时找个活干叫叼工。 他从小失去父母, 跟叔叔一起生活。 叔叔常年腰腿疼痛, 抓药治病, 负债累累。 今年大旱, 收成不好, 全家无计可施, 打发他出来叼工。特木勒会耕地、 耙地, 会摇耧种地, 也会锄地、 割地、 拔麦子活计, 他还会打梿枷、 逛滚子。 他力大无穷, 独手推磨, 能一口气转三百圈。 他的双手老茧层层, 又硬又有力量, 像两把铁钳。 特别是那双奇特的大脚, 和五烧锅的直径相同。 整个土默川, 都没有合他脚的鞋。 现在, 他穿着一双草鞋, 足有一尺五长, 还是伸不进脚梁面。他就是用这双大脚, 一步五尺迈进了眼前这个村子。这个村子, 叫八号滩镇。特木勒来八号滩镇, 除了叼工, 还有一件他很上心的事: 他有一个好朋友叫巴特尔, 他俩从小一起长大, 亲如手足。 后来巴特尔搬到了八号滩, 已有五六年了, 特木勒好想他。特木勒赶着路, 小时候两个人的快乐回忆, 一幕一幕在脑子里映演着。
特木勒从小死了父母, 一直由叔叔婶婶收留培养。 巴特尔是特木勒婶婶的亲侄子, 比特木勒小一岁。 巴特尔也从小失去父母, 寄养在姑姑家里, 两个人从小在一起长大。五六岁时, 巴特尔嘴馋, 偷偷拿了叔叔几个铜板。 叔叔发现钱少了, 就让弟兄俩个跪在墙边, 拿着一根木棍, 问他们到底是谁偷的?巴特尔吓傻了, 低着头不敢说话。 叔叔看出了破绽, 抄起了一枝柳条,首先抽打巴特尔。 这时, 特木勒突然抓住了叔叔的大手说: “叔叔, 别打他, 钱是我偷的。”叔叔马上把柳条无情地落在了特木勒的屁股蛋上, 一下、 两下……柳条抽得他满身红青黑紫, 直到喘不过气来才罢休。 叔叔打完了还在骂: “现在是偷家里的, 将来长大了还了得, 我打死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当天, 巴特尔悄悄搂着特木勒, 心疼地说: “我正要承认是我偷的, 你就承认了。 如果我要再承认, 姑夫定会说咱们都不老实, 两个人都得挨打。”特木勒说: “我的身体壮, 我怕你受不了, 所以我就承认了。”
特木勒八岁那年, 巴特尔七岁了。 叔叔想让两个娃都上私塾房读书, 可私塾先生是个 “黑骨头”, 每个人要收两个大洋。 叔叔蹲在院子里一袋一袋抽着旱烟, 嘴里骂私塾先生太黑。 婶婶也愁着说: “咱们去哪找那么多钱?”这时特木勒又走到叔叔面前, 说: “叔叔, 让巴特尔念吧, 我已经会念 《名贤集》 《三字经》 了。”叔叔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上: “不行, 我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们念书。” 说完就转身出去借钱。巴特尔为了减轻姑夫负担, 又和特木勒说: “我长大想当兵, 不想念书了。 哥哥, 你念吧!”两人推让了许久, 谁也不肯让步。 后来叔叔再三努力也没有借到钱, 就只能让一个人去念书。 上学堂那天, 特木勒为了让巴特尔去念私塾, 自己提前逃到了外村亲戚家。 走时还留了个字条: “巴特尔, 你好好读书, 我出外打小工, 给你挣学费。”巴特尔握着那张纸条, 趴在炕上失声痛哭了。又过了几年, 巴特尔考上了古丰书院, 这是省城的最高学府。 叔叔婶婶满村子借钱, 仍不够他念书的费用。 一天, 巴特尔正在寝室看书, 同学们进来喊他: “巴特尔, 有个老乡在找你。”巴特尔走了出去, 只见特木勒衣服破烂, 满身泥水。巴特尔问: “哥哥, 你怎么和同学说你是我老乡呢?”特木勒笑着说: “你看我穿的像个乞丐, 人们知道是你哥, 还不笑话你?”巴特尔鼻子一酸, 眼泪就掉下来了。 他给特木勒拍打身上的尘土, 哽咽着说: “你本来就是我的哥哥, 这辈子不管穿成啥样, 我都不怕别人笑话。”特木勒从兜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用破布包着的两个大洋, 递给了巴特尔, 说: “兄弟, 我在工地当小工挣的, 你念成大书, 好帮咱们全家翻身。” 巴特尔知道, 这一块大洋, 就是一个大劳动力, 也得一个月苦干, 何况只有十几岁的娃子呢? 他在校园里抱着特木勒又哭起来。
……回忆着往事, 特木勒已进了八号滩镇子。 一进镇子, 他就打听巴特尔的住处。 可问了十来个人, 都说不认识。 他不得不先打听叼工的东家。这个镇子蒙汉杂居, 三千多人口。 镇里有个大牧主兼大地主, 也是个远近闻名的大恶霸。 姓白, 名老虎。 他有良田千顷, 家奴上百,刚才特木勒所看到的广阔麦田, 都是他的地产。特木勒进了镇子中心, 看见一道街都是高墙大院, 青砖飞檐, 远远就嗅到了一股财主气息。 再走, 是一座丈把高的圆形拱门。 门楣上雕着 “第五粮仓” 几个醒目大字, 以此排向东边, 是第四第三第二第一粮仓。 这些粮仓的门板都比棺材板厚一倍。 四面高墙上都有城墙样式的豁口, 城墙上是横挎着枪支的家兵, 像幽灵一样来回晃荡。特木勒正看着, 一个家兵就大声地问: “干什么的?”特木勒说: “我是来叼工的, 管事的掌柜在哪里呀?”那家兵也挺好, 指着路南头那个挂纱灯笼的地方说: “就在那个院里。”特木勒谢过家兵, 走到那边, 一扇黑漆大门却紧闭着。 他敲了敲门, 没应答, 又敲, 还是不应答。 他就一边敲一边大声喊: “掌柜的,我是叼工的!”里边还是没有答应。 他听见里边好像有嘻笑声, 于是, 他又大声喊着, 并用大脚不断踢门。 这时, 突然从院里传出了凶狠野蛮的“你妈的, 哪的野种这么敲门?”“我是叼工的, 是掌柜子吗?” 特木勒在门外接应。门开了, 一个身不满五尺的人走出来, 和特木勒的体格相比就是一只老鹰和一只小鸡。 这个人虽瘦弱单薄, 竟然口出恶言: “嗐, 你是哪来的野种? 牛高马大, 是骆驼种子?”“你咋骂人?” 特木勒本来想发火, 但一看这深墙大院, 忍了忍说: “掌柜子, 我可没招没惹你啊!”“你不看这是什么地方? 敢在这里高声大喊?” 那家伙还是傲慢无礼。“哈哈, 你可别恶语伤人, 你要再骂人, 我把你撕成两块!” 特木勒怒了。这时, 巷子里窜出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 穿着很破烂, 他鬼鬼溜溜地给特木勒使了个眼色, 说: “后生, 快走吧, 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我才不管他什么地方!” 特木勒满不在乎。“啥, 你这后生, 不想活了? 快走, 快走!” 说着, 就狠狠在特木勒胳膊上捏了一把, 连推带搡出了巷口。 这时那个骨瘦如柴的家伙又朝特木勒大喊: “有种的, 你就别走!”老人把特木勒拉到远处说: “这个人叫苏玉龙, 外号干叫驴, 是白家大院的一条疯狗, 谁能惹得起, 快走吧!”特木勒天生不服软, 回头又要和干叫驴较劲。 此时, 老人突然冲他肚子上击了一拳。 好痛啊! 这一击, 老人的手正好碰在了特木勒腰间插着的匕首上。 老人 “唰” 地从特木勒腰间抽出两把明晃晃的匕首, 拔腿就跑。 特木勒丢了这两把匕首, 犹如丢了性命, 紧追上去。老人连拐几个弯, 把他引到一个背巷, 才把匕首还给他, 连连说:“我是怕你动起刀子吃亏, 赶快走吧, 你要和他摩擦, 是不想活了吗?”·特木勒仍不服气。 他收了匕首, 返了回去。
这时, 两扇黑漆大门又被关得严严实实。 大门上, 钉满了小碗一样大小的铜钉子, 两个门把手是两只张着大嘴的老虎。 特木勒抓住了把手, 用力一扳, “咔嚓”, 铜铸的门把手便被活生生扳断了。 他用力把门把手砸在地上, 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又在门前大喊: “刚才那掌柜的, 你出来! 我是叼工的, 不是和你打架的, 你得出来说话呀!”门又吱地展开了。 那个外号叫干叫驴的管家叉着腰, 横在了大门口, 手指着特木勒说: “好一个刁民, 我活这么大, 还没见过这么胆大的! 你他妈活腻了?”“你不要欺人太甚!” 特木勒也叉着腰, 和他面对面站上, 说:“我也没见过你这种泼赖, 今天我倒想看看你能尿几股!”这时, 只听见一群恶狗, 在深宅后院里声如虎啸, 铁链子哗啦哗啦, 令人心悸。 他早就听人说, 白老虎为了震慑百姓, 家里养了十几只藏獒。 这种恶犬, 一口便可咬断人的脖子, 不知有多少无辜百姓死于非命。干叫驴听得后院藏獒狂吼, 气势更甚, 说: “小子, 你要是不识相, 我今天就把你喂了狗!”“好!” 特木勒一伸手, 一个指头就捅在了干叫驴的脑门上, 这家伙惨叫一声, 向后跌去。 这时刻, 从屋子里跑出一个打扮很艳的女人,长得很漂亮, 酒窝子深深的, 酒窝里还藏着一颗不大不小的美人痣。她见特木勒五大三粗, 象一座铁塔, 叉着腰, 腰间插着两把匕首, 赶快扶起了干叫驴, 着急地说: “玉龙, 刚才还和你说, 不要惹事生非,你这样闯乱子, 我还怎么敢跟你?”干叫驴摸摸额头。 特木勒那一指头, 让他额上立即起了一个大包,生疼生疼的。 对眼前这个威猛的大汉, 他有些胆怯了。 就驴下坡, 被那女人推回了屋子。 不过, 他并不示弱, 回了屋, 还在叫骂: “你个野骆驼种子, 今儿老子先让了你, 你等着瞧特木勒也见好就收, 大脚迈出了门坎。 他看这高墙大院里没有什么好人, 就向镇子西边走去。 那儿房屋明显凋零破落, 断定是穷人落脚的地方
第二章
(上接第一章)他走着, 街道两旁的房屋越来越低矮破落, 道路也坑坑洼洼, 破烂不堪。 街道两边是店铺, 有杂货、 布匹、 酒坊, 还有肉案、 面馆等等。 饭铺里, 铁勺子碰得锅底砰砰响, 还有一种油煎大葱的香味扑出来。 他舌头下涌了几股清水, 胃里就痛苦地呻吟起来。 他撩开衣扣,原本里边装着两个糠皮窝头, 也不知丢落在何处了。他坐在路边的一个石礅上思考着对付肠胃的主意。 忽然, 身旁的大树顶上有两只喜鹊要回窝休息。 它们大惊小怪, 多嘴多舌, 站在树枝编织的窝口上喳喳乱叫。 特木勒顺手抽出两把匕首, “嗖嗖” 两声响, 匕首已经飞上了树顶, 接着 “扑嗵扑嗵”, 两只喜鹊先后掉到了自己的脚下。 两把匕首不偏不倚, 都刺中了它们的胸脯。特木勒提着两只喜鹊, 走进了一家面馆, 和一位老板说: “求求你, 把我这两只喜鹊扔到你灶膛里烧烧, 帮我解解饥饿。”这家面馆的老板有三十多岁, 小个子, 白净的脸。 像个教书先生的模样。 他摆了摆手说: “兄弟, 喜鹊肉不能吃, 酸的。”“能吃, 这年头, 人们饿的没着落, 逮着什么吃什么吧。我们村连麻雀、 乌鸦都吃光了。”老板想了想说: “你就在我这儿吃一顿面, 不收你钱。 不过, 看你这身架, 五大三粗力不亏, 吃完饭, 帮我个忙就行。”“好! 好!” 特木勒求之不得! 就坐在墙角一个空桌上上等待。 一会儿, 老板就给他端上了一大盆面条。 特木勒连着舀了五碗, 西瓜滚坡吃了个净光。 他拍拍肚子, 心满意足, 十分感谢这位老板, 想起下午碰见的干叫驴, 更觉老板可亲可敬。这时, 老板又端上来一盆面, 说: “吃吧, 一总吃得饱饱的, 我想看看你的本事呢。”说实在话, 特木勒刚才只是止了点饿, 见了这盆面, 也没拒绝,端起碗来, 又是一番狼吞虎咽。老板说: “小伙子, 我姓赵, 你就叫我赵老板。 我想请你帮个忙。”说完, 他领着特木勒绕过几道巷子, 进了一个大院。 院墙是石头垒的, 歪歪扭扭, 多处塌了口子。 不过, 院子的四周都是破旧的房子,又矮又低, 房子里都住满了人。 院子中间, 是一块巨大的石头, 这石头平展展的, 面积大约有一间半房子那么大。 这块石头周围, 已挖了近两米深, 还不见底子。赵老板说: “这块石头放在这儿有上百年了, 我的祖爷爷的祖爷爷存了几十千元宝, 就压在这块石头底下。 老祖宗还有遗书作佐, 只要后代能将这块巨石掀开, 才有资格得到石头下的财宝。 现在过了几代人, 人扶马拉, 想尽各种办法, 没有人能动摇这块巨石。 今天我发现你是一块好料, 才让你来试试。”特木勒迈着大脚绕石头转了一圈, 住在院里的男女老少也出来观看。 他们大都是粗壮的庄稼人, 都是白老虎的长工。 他们长年打工没房子住, 才被开面馆的赵老板收留在这个大院。 他们也曾多次试着想把这块石头搬动, 但都没有成功。 现在见了特木勒, 也愿意配合作战。许多人已扔掉了汗衫, 露出了精光的膀子, 并准备了绳索和十几根粗壮的橇杠。特木勒向各位汉子摆摆手说: “各位大叔兄弟, 人多力量大, 没有错。 但这也不是人多就能办了的活儿, 我先试一下。” 他说完, 挑了两根大腿粗细的木杠, 塞到石头下, 自己每个肩膀扛了一根, 猛地起身,“咔嚓”, 两根木棍同时断成两截。众位汉子都被惊得张大了嘴巴, 他们又换了两根檩子过来, 依照老法, 特木勒又一个肩膀扛了一根, 咬着牙齿用力起身, 只听得他的骨头关节咯巴咯巴响, 石头纹丝没动。 可是, 坚硬的地皮上, 两只大脚深深地陷进了土地, 两个深深的脚窝可以存放半桶水。 人们都惊呼起来, 个个都佩服他的力气超人。特木勒没有喘气, 也没有脸红, 和大家郑重其事地说: “各位大叔和兄弟, 依我看, 大家都不必白费力气。 我断定石头底下没有什么宝贝。”赵老板生了气, 白白的脸上出现了潮红, 说: “你抬不起来就算了, 怎么能说底下没有宝贝? 我的祖先, 一辈一辈接受晚辈的香火,难道他们欺骗他的后代?”特木勒不紧不慢地说: “赵老板息怒。 这块石头, 只知有长有宽,但是不知根子多深。 就按现在的深浅看, 古人不可能把它抬起来, 更不可能在石下藏了宝贝。”“是呀, 你们祖先想给后代留点遗产, 放在哪儿不行? 非要压在这块巨石下, 这不是为难后辈儿孙吗?”“几代人都没能抬起这块石头, 先人怎么会抬得动呢, 又怎么在下面藏下宝贝呢?”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 否定了赵老板祖先在大石下藏宝的说法。赵老板跑进了一个屋里, 拿出一张沤黑了的羊皮卷子, 羊皮上有显眼的朱砂字迹。 他指着图画说: “我们祖先曾经有人作官, 这儿是一张谱图, 你们看看, 这样的家族, 怎么会欺骗子孙后代?”大家都不再议论, 因为这院里所有的人都尊敬和信任这位赵老板。特木勒低头沉思了一会儿, 拉着赵老板的手, 到了一个旮旯里,说: “掌柜子, 听我的话, 这石头底下保证没有宝贝。 但是我相信你的家族, 不会欺骗你们后人。 在我看来, 正是因为他们尊贵,他们才不会在石头下藏宝。”“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老板不解。特木勒一板一眼地说: “我认为, 你们的祖先完全有可能在地下藏一笔巨财留给儿孙, 但由于你们的先人是尊贵的家族, 也就决定他们绝不可能把这笔财产传给一个庸俗不堪的后代。 也绝不可能让后代很容易找到。 他们的目的不是为了留一笔遗产, 而是要通过后代人寻财找宝的过程, 考验他们克服困难的决心, 考验他们分析问题的能力,也考验他们的智慧和才能。 所以先人肯定会设置很多假象和困难, 故意不让他们轻易找到。 祖先是要传给后人德行, 意志, 恒心, 智慧和不怕困难、 不怕牺牲的精神。 谁能找到地下的宝藏, 才不愧是他们的后代, 才有资格去享受先人的馈赠。”这一番话, 说的赵老板心服诚服。 他仰起了小白脸, 用羡慕的眼神打量着特木勒, 脱口问: “兄弟你是哪里人?”“我是马蹬沟的。” 特木勒回答。“马蹬沟?” 赵老板先是很兴奋, 眼里射出了一束惊喜, 但马上平静下来, 装做没事样, 问: “小兄弟,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特木勒。”“啊? 你是蒙古人?” 老板又张大嘴惊叫了一声。 似乎发现了什么秘密, 但马上平静下来, 问: “今年多大了?”“二十岁。” 特木勒说。“哦, 比我小十八岁, 你以后就叫我老哥吧!”“不敢, 老板。” 特木勒很恭谦。“也好, 我姓赵, 叫赵丁, 人们都叫我赵老板, 你也这样叫吧。”赵老板说完, 又端着面孔向特木勒请教说: “兄弟, 你说这笔财富该怎么办?”“先挖一挖看。” 特木勒说, “虽然先人要设置很多假象和困难,但也绝不会茫无边际地让后代去乱找, 他们既然提到这块巨石, 藏宝的地方肯定与这块巨石有关, 不在巨石之下, 就是在其周围埋着。”“那我们马上动手, 咱院里住着的都是壮汉!” 赵老板说。特木勒摇摇头说: “别急, 我刚才想过, 一旦真的掏出了财宝, 你忘了镇子上的白老虎吗? 他财大气粗, 无恶不作, 你会惹祸的!”赵老板一听白老虎, “咚” 地跺了一脚, 气不打一处来, 喊道:“不怕! 不怕! 我所以要挖这批财宝, 就是想成立个队伍, 买上洋枪洋炮, 和那个白老虎干! 妈的, 他们这帮有钱人, 把穷人都欺苦了!”特木勒一听, 也激动起来。 他本是来这里叼工, 挣几个小钱, 哪知今天碰了这么个知音, 这话说的正合自己的心意。 于是说: “行, 赵老板, 咱们马上干, 连夜挖, 但还是要保守点秘密!” ……挖财宝的战斗就开始了。
赵老板只喊了一声, 这个大院里住着的几十个精壮劳力就拥挤到了院子。 他说: “弟兄们, 挖吧, 只要挖出财宝来, 全归咱们穷人, 我早说了, 咱们买枪买炮, 有了枪炮, 白老虎就不敢欺负咱们了。”这是大家共同的心声, 大家心里高兴, 手上有劲, 按照特木勒的指挥, 一会儿, 整个大院就四处开了花, 土浪随着锹镐不断翻腾。
天渐渐黑了, 不知谁从凉房里取出了一件老棉裤, 老棉裤上浸透了煤油,挂在了一个高杆子上, 一把火点着, 一下把偌大个院子照得通亮。在掏宝的队伍里, 特木勒发现了一个闺女。 他穿着件花格子衬衫,扎着两条长辫子, 担着一对硕大的白柳条编织的萝筐, 正一担接一担地往大院外的土壕里运土。 倒土的时候, 她弯下了腰, 两根黝黑的辫子从背上溜下来, 发尖拖到了土坑里。 她站起来时, 辫子又弯弯地搭在了她丰满的胸脯上。 她的脸蛋胖乎乎的, 十分丰满, 鼻梁高耸, 回头一笑, 睫毛长长的, 墨黑的大眼睛妩媚动人。 她肤色微黑, 神态里带着一种乡村闺女的蛮野和稚气。
特木勒这次来八号滩叼工, 一是要找他的弟弟巴特尔。 第二个目的, 老人们已在八号滩给自己订下了一门亲事, 女的叫赵宝莲, 从未见过面, 这次叼工顺便来看看。 特木勒见了这个闺女, 才想起了这档子亲事。 他想打听一下赵宝莲, 可刚刚进了村就乱打听女人, 怕人说闲话, 就把眼光偷偷地溜去瞧着人家的背影。忽然, 一个女人的尖叫声把大家的目光引在了土坑旁。 那女人刨地时, 镐头砸在了脚上。 脚面已经肿了, 黑青黑青的。 特木勒细一看,她正是下午拉干叫驴回屋的那个女人。 这个女人也认出了特木勒, 摸了摸伤脚, 问: “噢, 你也来这里了?”特木勒反问: “你怎么也来这里了? 你不是和白老虎那只看门狗在一起吗?”“这位大哥, 我去苏玉龙那里, 是借钱给我妈看病, 才碰了你们这场不愉快。 我和你说吧, 苏玉龙这个人嘴不好, 脾气赖, 从小没教养,野得厉害。 交对了, 也是满热心的。 他今天给你泼野, 不是对你的,他和白老虎这些日子闹别扭, 白老虎答应提他个什么官职, 不但不提还扣了他工钱。 他和白老虎闹了几场, 不想伺候白老虎了, 所以故意砸他摊子。 本来这两天秋收大忙, 是急需要人的, 他故意把叼工的人顶走, 让白老虎的麦子都烂在地里。 说真的, 你就别记怪他了, 你走了, 我也劝他了, 他虽然嘴上不服, 其实心里顶佩服你的手指功夫,一指头差点捅死他。 他也有些怕你了。 以后你要在八号滩干活, 说不定他还会帮你呢!”这个女人的嘴象刀子一样快, 一句赶一句, 说的上气不接下气,很快把事情说得明明白白了。特木勒说: “没事的, 俗话说, 不打不成交。 不过, 我们是受苦人, 能受苦受累, 可不能受气, 以后不要动不动欺负穷人!”这时, 刚才特木勒关注的那个长辫子女人走过来, 把担着的大箩筐扔在一边, 对眼前受伤的女人喊: “桃花, 你受伤了? 哪儿啦, 重不“哟, 宝莲姐, 没事的。” 那个叫桃花的女人想站起来, 宝莲按住了她的肩膀, “别乱动, 姐姐给你揉一揉。” 说着, 就弯下身体, 抱着她的脚揉起来。 桃花痛得直叫, 宝莲不松手, 更用劲地揉, 还说: “不许动, 把淤血揉开就不肿了! 你办什么事都让姐姐操心, 啥时能省个心呀!”特木勒明白了, 眼前揉脚的闺女正是自己定亲的媳妇宝莲。 心里“圪噔” 一下, 想马上出来认亲, 可又觉得一个大男人, 应该沉着冷静, 不要显出下三滥的样子。 他从她们的对话中, 知道她们是姑表姐妹, 关系十分亲密, 心里就有些不得劲了。 想起了下午桃花和干叫驴的关系, 心里有些厌恶, 自己的媳妇居然和这种女人这么亲近, 该不会是一路人吧?又过来了一个女人, 大约十六七岁, 推过了宝莲, 说: “宝莲姐,你歇一歇, 我来给她揉。” 说着就抢过了桃花的脚板子, 狠狠地揉起来。 不知道桃花是娇嫩还是来者用劲过大, 她就骂起来了: “你个死梅花, 疼死我了, 你比宝莲姐都狠心呀!”听得出来, 这三个女人都互称姐妹, 都是关系要好的。 特木勒觉得一个大男人站在三个女人身边怪不好意思, 便离远了她们。
无缘无故, 天上打了个 M 型的闪, 接着就是一个闷雷, 一下把热火朝天干活的人怔住了。 人们抬起头, 不知道何时天上布满了一堆一堆的黑云, 把月亮一下吞吃了。 天阴下雨, 是秋收时节的大忌, 特别是白老虎已经给每户定下了规矩, 每人每天必须抢收五亩麦子, 如果完不成任务, 被风刮倒苗子, 被暴雨浸了穗子, 一律要赔偿损失。 人们原来打算连夜抢收麦子, 现在都掏起财宝来, 不免有些担心。就在此时, 从破落的石头墙上迈过一个人来, 这人的脚刚着地就喊起来: “宝莲, 该收工了!”特木勒听这声音好熟, 棉裤点燃的亮光已慢慢减弱, 只有微风一吹, 散出些微光, 在微光下, 特木勒看清了, 这人正是下午敲打自己,引自己离开干叫驴的那个好心的老人。 这时, 宝莲走到这个老人面前,说: “爹, 我再担二十担就去地里收麦子。”那老人指指天说: “宝莲, 你要听话, 看, 要下雨了。 收不完麦子。 咱们明年喝西北风呀?”宝莲说: “爹, 我得问一问赵老板。”这时, 赵老板把话接过来, 探着头对来人说: “大哥, 宝莲一干点活, 你就来瞎捣乱。 白老虎的麦子, 别管它!”“兄弟, 我不像你有面馆子顶着, 我要不给白老虎干, 怕是要饿断腰的。” 宝莲的爹说。这下子, 特木勒彻底明白了。 刚才这位老人, 正是下午怕自己吃亏, 硬把自己领到远处的岳父大人。 这么巧, 这真是大水推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此时, 宝莲还坚持在这儿挖财宝, 她爹仍坚持给白老虎去收麦子。特木勒走到宝莲爹面前说: “老人家, 您别担心收麦子, 到时候, 我帮您去收割。”宝莲爹一看又是那个不知死活的后生, 气咧咧地说: “你是哪的人? 哼, 我家的事用不着你管! 你迟早要吃大亏!” 说完, 他挺着倔强的身影, 跨过石头歪墙, 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起初, 大家还和老天爷争时间, 抢速度, 刨地的, 运土的, 紧张热烈地干活。 可是, 很快雨声就越来越大了, 还夹着鸟蛋大小的冰雹。院子的瓦罐、 瓦盆被打得 “砰砰啪啪”, 发出了不断破碎的声音。 后来, 雨线变成了雨鞭, 变成了倾盆和瓢泼, 稀哩哗啦倒向了人间。人们不得不收了工, 都躲在屋檐下避雨。 紧接着, 惊雷又连珠炮似地不断炸响, 犹如天兵天将引爆了火药库, 天空就要掉下来。风雨雷电持续了一个多时辰, 明暗交替的闪电下, 大地变成了一片汪洋。突然, 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轰隆隆的洪水奔流声, 可知这暴雨下得好凶好宽。 赵老板这座破落院子里, 每间房子的檐头瓦砾都形成了一股股瀑布。 这些瀑布加上从石头墙缝外钻进来的无数条小溪汇积在一起, 都流进了刚才壮汉们挖开的大坑里。 整个院子就成了一个很大的水湖。 又一个闪电迅速闪过, 可见这个大水湖的四周向外不断溢水。人们担心水灌进屋子, 都小心翼翼地沿着屋檐下的石头台阶向院外转移。这一夜, 人们谁也没有入睡。
第三章
特木勒随着人流出了大院, 觉得背后有人捅他。 天黑看不清人,但听得出是赵老板的声音: “嗐, 小心水塘。 跟我来!” 说完, 他就走在前头, 扯起特木勒的衣襟。 曲里拐弯, 把他领进了赵老板的家中。
赵老板的家一踢两开, 左边大约是妻子儿女, 灯光微微亮着。 他打开了右边的门。 摸黑划了根火柴, 一个素油灯柱直着脖子立在了小窗户的窗台上。 灯头被风吹动, 不断闪烁, 时明时暗。 屋里又潮又湿,地上尽是破旧报纸。 床头放着一摞子线装古书。 本来床铺很小, 把头放下就得把脚蹬在墙上, 如果睡两个人, 怕是只能背对背坐下。 赵老板想了一下, 把床板向外拉了拉, 这样两颗头对着墙角, 可以挤两个人睡觉。 他说: “将就一晚上吧, 这就是我这个当掌柜的家。”他并未睡觉, 从窗台上提起了灯柱子下了地, 把灯光照在后墙壁。后墙上, 挂着一幅年代已久, 十分肮脏的画, 是李自成的画像。 画面是一匹特别高大、 剪短了鬃毛和尾巴的骏马, 浑身深灰, 带着白色花斑, 毛多卷曲, 很像龙鳞, 是李自成的坐骑龙驹。 骑在它身上的李自成, 高个儿、 宽肩膀、 颧骨隆起、 天庭饱满, 高鼻梁、 深眼窝、 浓眉毛, 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正在向前边凝视和深思, 给人一种坚毅、沉着而又富于智慧的感觉。 他戴着一顶北方农民常戴的白色尖顶毡帽,铁甲外罩着一件青布面羊皮长袍, 背上还斜挎着一张大弓, 腰里挂着一柄宝剑和一个朱漆描金的牛皮箭囊, 里边插着十来支雕翎利箭。 整个画面给人以朴素、 憨实、 威武、 刚强、 英勇、 反叛的多种感觉。赵老板指着墙上的画说: “小子, 你知道这是谁吗? 这是我心目中最仰慕的农民英雄李自成, 为了买这幅画, 我专门去了一趟京城, 托的人是陈独秀, 知道吗? 他是北大的教授, 同盟会的领导, 是三民主义的推行者, 更是共产党的创始人。 他同时也是我的导师。
他说中国人都要学习李自成的造反精神, 敢把明朝皇帝逼得上了吊! 所以, 我最佩服李自成。 不瞒你说, 我把你领回家, 是看你像一块好料, 一看就像一个大丈夫, 多少年了, 我就想当个李自成, 就想造这个社会的反, 可物色了这多年, 没碰到好帮手, 我想让你当个帮手。”特木勒已看出赵老板的理想和大志。
他虽然对同盟会三民主义之类新名词不大懂, 但他在马蹬沟里也算个文曲星。 而他的理想志向和这位赵老板差不多, 他也恨死了眼前这个社会, 也想把它彻底埋葬。
这次本来是叼工, 想度个眼前灾荒, 没想到碰上了这么个知己, 心头不禁涌上了一股激动和兴奋他说: “赵老板, 承蒙您的厚爱, 我谢您了。 不过, 我这次主要是来这儿叼工, 临时挣几个小钱回家。”“叼什么工, 就在我这儿干, 我有面馆, 不用愁饿肚子, 还有, 我也会给你工钱。”特木勒好不高兴, 连连说: “赵老板, 兄弟给你磕头了!” 说着就要跪在地上。赵老板立即拉起他, 哈哈大笑说: “特木勒, 你以后应该叫我姐夫, 咱们是一家人, 你不清楚我清楚。”特木勒大眼瞪小眼, 搞不清楚意思, 只咧着嘴巴憨笑, 等待着赵老板解释。
赵老板说: “兄弟, 你一说是马蹬沟的, 我心里就有个约摸了。 你爹叫云福海, 是吧? 我早听说云福海有个儿子很出息, 五岁就会背三字经, 六岁就学武功, 今天总算见着你了。 你知道, 你叔叔有个女儿叫苏英, 你叫姐姐, 正是我的媳妇, 我是你的堂姐夫呀!”特木勒用大手挠着满头浓发, 说: “不对呀, 我听说, 我堂姐夫是个共产党里可大可大的官儿呢, 是共产党的导师李大钊和邓中夏的学生, 还参加过京汉铁路 ‘二七’ 大罢工, 而且现在在苏联东方大学专门给共产党培养干部呢, 他叫巴图。”赵老板嘿嘿地笑道: “特木勒呀, 这话可千万不能和外人讲啊! 我就是从苏联回国的巴图, 现在, 我的身份就是开面馆的赵老板。 大面上, 无论什么时候, 什么场合, 你都得叫我赵老板, 也可以叫我姐夫,绝不可把我的名字喊出来。 其它的事你会慢慢知道。”特木勒听着, 琢磨着, 不断地点头。 然后问: “姐夫, 你认识巴特尔吗? 那是我弟弟!”“怎么不认识啊? 他也是我小舅子, 你和他都叫我姐夫。 说实在,我从苏联回来, 就发现你和他是两个可造之才!”“我这次来八号滩, 主要是找他, 让他给我寻个叼工营生, 不想这么巧碰了姐夫。” 特木勒抑不住兴奋, “姐夫, 巴特尔现在哪里?”“他在省城军督府当兵。” 姐夫说。特木勒十分兴奋。
终于打听到了巴特尔的消息, 但他不解地问:“姐夫, 现在国民党反共反人民, 你为什么要他给国民党当兵?”姐夫说: “特木勒, 巴特尔不论给谁当兵都是咱们自己的人。 在敌人里边安咱们一个钉子, 也不是一件坏事。 这事你以后会明白。” 特木勒点点头, 认为姐夫说的有道理。姐夫得意地说: “特木勒, 你这次来八号滩, 恐怕也是来见宝莲吧。”特木勒又说: “姐夫什么都知道。”姐夫又说: “宝莲这娃性子直, 心也灵, 就是她爹胆子太小, 不过也是个善人。 他也是我远方的本家哥哥, 咱们这一伙是亲套亲, 哈……”姐夫和小舅子越说越亲热。 姐夫站起来, 开了窗户, 外边还是大雨滂沱, 就说: “今天是老天爷要我们喝酒, 会喝吗?”“不贪杯, 可从来没醉过!” 特木勒说。“好, 有种! 等会儿我要看看你是不是个蒙古汉子!” 姐夫说完,就冲外喊: “快备酒来!”对面的门 “吱” 地响了一下, 一个中年妇人进来。 特木勒马上走上前, 亲切地喊了声 “姐姐”。 姐姐先是一愣, 后来笑盈盈地问: “你是?”“我是特木勒, 是你的堂弟呀。”姐姐亲热地端详起特木勒, 左看右看, 说: “啊呀, 你怎跑到这儿了?”“我来这儿叼工!” 特木勒说, “无意间碰上了姐夫。”“这可是天大的巧事!” 姐姐说完, 就在里外间出出进进忙乱起来。 她端出一坛子蒙着红布的陈酿老酒, 放在桌上, 又用最快的速度炒了盘鸡蛋, 油呛了一盘土豆丝。
姐姐家虽开面馆, 但也不是很盈实的人家, 何况半夜五更, 再也弄不出别的花样来了。 这时姐夫就说:“这两个菜太少, 杀只鸡吧。”姐姐没表态, 姐夫说: “杀, 杀, 快去杀鸡!”姐姐出了院外, 外面还下着大雨, 泥淋擦活, 溅了满身泥。 她把一只大红公鸡抓了回来, 叽叽呱呱乱叫, 弄了一地鸡毛。姐夫跑进里屋, 拿出一本书来, 封面是红底白字, 书名是 《论三民主义》。 他把书放在桌子上, 提起鸡的两条腿, 手起刀落, “咔嚓”一声, 一股鲜血喷射了出来。 他赶快取了个海碗, 接了鲜血, 然后对特木勒说: “特木勒, 姐夫今天杀鸡, 想和你盟个誓。”特木勒疑惑不解, 姐夫指着桌上那本书说: “就为这本书盟个誓。这本书, 你要好好看看, 以后, 咱们办什么事, 都得按这本书上说的办。
‘三民主义’, 民族、 民权、 民生, 人民当家作主的时代到了!”其实, 对三民主义, 特木勒也听说过, 他把书贴在胸脯上, 未曾洒血就盟了誓言, 说: “姐夫, 我一定听您的话, 为了咱们蒙古族和天下穷苦人, 我跟您干!”姐夫仰起脖子, 哈哈大笑, 然后端起酒坛, 把酒倒在了两只鸡血海碗里, 满满当当, 流流溢溢, 各端一碗, 两人跪在了那本 “三民主义” 面前, 敬了天, 敬了地, 又敬了 “三民主义”, 一饮而尽。 然后连磕了三个响头, 才面对面端坐在桌前, 正式开喝。两碗进肚, 姐夫的话就多起来。 他从 “三民主义” 说到了 “同盟会”, 从 “同盟会” 说到了 “共产党” 和 “国民党”。 他说山西的同盟会成立了个队伍叫敢死队, 他也想成立一个敢死队。 首先把白老虎杀了, 把他所有的粮食夺过来分给老百姓。 他最恨的是白老虎家的那群藏獒恶犬, 比拿枪的狗腿子和家兵都可怕, 一张嘴就把人撕个血淋淋的。白老虎姓白, 但老虎这个名字, 是人们后来给起的。 他原是个江湖郎中, 湖北人, 四处游串, 除了给人看病, 还会耍蛇。 据他说, 他耍蛇是为了用蛇胆来制药, 所以人们就叫他白郎中。
当初主宰这个镇子的人姓刘, 因为这个人是个色狼, 人们都管他叫刘色狼。 刘色狼先祖在清朝时做过府台, 有很大的家产。 这个村里的高墙大院, 房屋建筑和几千顷土地都是他的祖业。 刘色狼有七个老婆, 每天寻欢作乐, 因纵欲过度, 造人的工具疲软不挺。 白郎中游到这个镇子后, 给他配了副蛇药, 从此后雄风大振, 又恢复了做男人的威风。 刘色狼为了感恩, 就把白郎中留在了镇子, 他对白郎中百般信任, 除了让他看病, 还让他出歪主意。 白郎中借着刘色狼的威势, 加上自己那套医术, 全镇上下一呼百应。之后, 就被刘色狼的七姨太看上了。 两个人鬼混成奸。
随着白郎中势力扩展, 他心中就产生了恶念。 当时, 这个镇子的生杀大权除了刘色狼掌握外, 他的大老婆也是个强势人物。 大老婆恨死了最受刘色狼宠爱的七姨太, 七姨太也恨死了刘色狼的大老婆。 刘色狼怕七个老婆吃醋, 作乐时实行了排班制。 这天正好轮到他和大老婆同居, 白郎中先给刘色狼配治了活蛇丸, 然后又加了一盅迷酒。 刘色狼昏迷后,白郎中又勾结了七姨太, 扒开了刘色狼的屁眼, 把一个小竹筒插进了他的肛门里, 白郎中划了根火柴, 在小竹筒的尾部一烤, “扑溜”, 一条巨毒七寸小蛇就钻进了他的屁股里。 白郎中命令下人把刘色狼抬进了大老婆的房子, 慌称他喝醉了酒。 等了一会, 毒蛇开始在他腹中乱咬乱窜, 一会儿毒液便渗透到了刘色狼的五脏, 就一命呜呼了。刘色狼死在了大老婆屋里, 浑身黑青肿胀。 经尸体检验, 断定是中毒死亡。 此时, 七姨太趁风扬沙, 说大老婆想独霸家产, 投毒杀夫。第二天, 大老婆正在刘色狼尸体旁哭泣, 一下进来一伙兵丁, 不由分说, 在她脖了上套了根绳子, 吊在了大梁上。 这样, 大老婆投毒害夫,畏罪自杀的罪名就彻底背上了。
大老婆 “自杀” 后, 七姨太趁乱打劫, 将刘色狼的房契地契金银珠宝全部霸在了自己名下。 这小娘子过于贪心, 竟然没给白郎中分得一亩田产。 这下惹恼了白郎中, 白郎中就煽动刘色狼的其他五个老婆,说这些财产的继承权不能归一人所有, 应当平均分配。 这五个寡妇觉得是理, 于是联合起来, 每天找七姨太的麻烦。 七姨太只得找白郎中商量。白郎中又说: “不用怕, 我有办法。 你从四川买几只藏獒, 这种动物凶猛如狮虎, 每天派人饲养, 谁要来找麻烦, 放开藏獒, 轻者把人吓跑, 重者会一口毙命。”七姨太依了白郎中的计策, 果然, 刘色狼的其他老婆再也不敢登门。
后来, 白郎中又买通了獒犬的饲养员, 三天不给喂食, 把几只恶獒饿得 “嗷嗷” 直叫, 又骗七姨太进了獒窝, 饿极了的恶獒一齐扑上去, 三五分钟就把她活活吞食了。白郎中除掉七姨太, 给其他五个老婆出了一口恶气。 她们也怕被恶犬吞食, 没敢再找麻烦。 就这样, 白郎中就轻而易举得到了刘色狼的全部家产。姐夫像个说评书的演员, 有声有色地把白老虎描述了一番。 特木勒听后, 深深感叹: “白老虎, 真残忍啊!”姐夫说: “特木勒, 天底下不止一个白老虎啊! 正是这种人很多,才使咱们那么多穷人受苦受难。 要想解救天下穷人, 必须把天下所有的白老虎杀光。 所以, 姐夫就想恢复共产党组织, 成立自己的队伍,以后, 这就是咱们活着的目标。”姐夫和小舅子两个边喝酒边聊天, 不知不觉就听见镇子南的更楼上响起了梆子。
打更人提醒, 此时已经到了五更。特木勒的姐姐苏英一直在旁边陪着, 笑容始终浮现在脸上。 同时,她还要眼观六路, 随时给丈夫和弟弟添酒, 看着每个茶碗空了, 随时补充热茶, 看着烟袋闲着, 及时过去装烟并吹红艾腰把火点上。 她看见弟弟浓厚的黑发里不断流汗, 就用一块棉布给他擦汗。 骨血里的亲情, 擦汗时象抚摸一个宝贝一样小心翼翼, 爱护备至。她问弟弟: “你何时发聘招亲?”姐姐这么一问, 姐夫突然遗憾地说: “嗨, 看我这脑筋, 今天怎么忘了叫宝莲和她爹呢? 苏英, 快快去下院喊他们上来。”姐姐说: “我早就想喊他们上来, 可一直插不上话。”姐姐打开门, 踏着泥水出了院。
一股清风把饱含雨丝的空气送进屋, 外面雨早停了, 乌云也退得干干净净, 天上一片瓦蓝。细一看, 镇子东边的高墙上已经投了一层金黄色的阳光。姐夫抱起酒酝子, 摇了摇, 五斤的酝子空了。 大哥上来喝什么?他正要到地窖里去取酒, 苏英踏着泥浆回来了。 一进门就说: “宝莲和他爹都不在家, 只有那只老猫在炕上卧着。”姐夫自语说: “大哥和宝莲肯定收麦子去了! 这个人, 就怕人家东家扣工罚粮! 唉———让这些有钱人欺负怕了!”喝了一夜酒, 酒精作怪, 他们谁也不瞌睡。 姐夫就说: “特木勒,走哇, 咱们老院子里流满了水, 出去排排。”
第四章
两个人一前一后到了老院子, 一走近院子, 竟然把他们大大吓了一跳。
这个昨天挖成的大坑, 周围挤满了人, 远不止住在那里的贫苦长工, 还有周围的许多百姓和不熟悉的面孔。
他们把院子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不断立着脚尖往院子中心探望。特木勒和姐夫加快步伐, 挤进了大坑的边缘, 大坑里原本聚着满满的雨水, 现在不翼而飞了, 大坑变成了空空荡荡的泥坑, 雨水儿也没有留存。 路上的小水坑尚且没有渗透, 这么大一坑水跑到了哪儿? 特木勒探着身子, 端详大坑, 坑底全是污泥, 很明显, 污泥下一定有一个巨大的泄水洞, 要不那么一大湖水能跑到哪里去呢?大家正在惊奇地议论, 突然觉得山摇地动, 头脑眩晕。
院子四周的房屋也开始晃荡, 一声巨响, 大坑底部的污泥便咕噜噜地一直往地底下沉, 坑子底部越来越深, 和地面持平的那块巨石也慢慢陷进了地坑, 不断地下沉, 一会儿就再也看不见了。 这时候, 人们再看这个坑,就像站在山顶上看山底那么深, 人们吓得惊慌失措、 浑身发抖, 像潮水一样溃散了, 不断四处逃蹿着。特木勒和姐夫同时感到掏宝的欲望彻底失败了, 这种失败, 是一种理想的破灭。
姐夫一心想掏出点宝贝来成立军队, 推翻封建主义,打倒帝国主义, 可是眼前的事情却这样令人灰心丧气。 幸好人员没有受到伤害, 他们的心里才得到了安慰。姐夫和特木勒从酒精的兴奋中慢慢冷静下来, 姐夫鼓励特木勒说:“特木勒, 不要灰心, 只要有人在, 就什么也别发愁。 咱们再想别的法子。”特木勒说: “姐夫, 您放心! 我一辈子遭了多少不幸, 这点打击算不了什么!”姐夫多经广见, 马上对特木勒说: “天塌地陷, 我看这是地震的前兆, 不能在家呆了。 赶快告诉乡亲, 到旷野里躲躲吧。”这时, 长工短汉们早已被干叫驴赶到了麦田。 这个家伙, 手里牵着一只藏獒, 比二岁马驹还大。 它张着血盆大口, 抖动着红黄色的鬃毛, 象一头母狮一样凶恶。 它不断向人群扑叫示威, 脖子里的铁绳发出了哗啦啦的响声。 干叫驴手里还敲了一面铜锣, 边沿街敲打, 边不断吼喊: “长工短汉们, 赶紧到大田割麦子喽!”谁都知道, 一夜大雨, 麦田里一片污泥沼泽, 迈进地里, 污泥就粘住了双脚, 难以拔出。 而且, 麦子的秸杆都湿漉漉的, 既割不断,也拔不动。 即使割倒, 整个麦穗就和泥沙沾粘在了一起, 有多好的粮食也都会被糟蹋。 这且不说, 麦田里到处都是积水, 麦子割倒只能放在积水里, 太阳一出来, 两天后麦子都会长出新芽, 继尔就会发霉腐烂。 这种情形, 是绝对不能收割麦子的。 作为白老虎的管家苏玉龙,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可他为什么又强迫农工去地里糟蹋这些麦子呢?正像昨天桃花所说, 他是故意要让白老虎倒霉。 苏玉龙已在白老虎眼里逐渐失宠, 想着法子要把他踢出自己的圈子。 但白老虎也知道苏玉龙不是吃素的, 这几年在他的豢养下也有一帮弟兄。 不敢轻易下手,就每天抓他的把柄。 这几天总说他误了抢收季节, 还要扣他的薪水。苏玉龙今天强迫人们进大田里收割麦子, 明眼人一看就是糟蹋白老虎,而且让白老虎无话可说, 因为是白老虎让他抓紧抢收麦子的。这个干叫驴还是很有心机的。 他见长工短汉们迟迟不动, 就扯开破嗓喊: “穷小子们听着, 现在已经到了雨季, 抢收麦子是个当紧活儿。 拿东家的钱, 吃东家的饭, 要揣揣良心, 谁要不按工期完成, 别怪我不客气!”长工们都三五成群在地头拉开一条线。 可是谁也不动弹。
在一个高大的土堆上, 长着一棵被雷劈了半截的老榆树, 干叫驴把那面铜锣挂在了枯杈子上。 树下站着一个狗腿子, 手里拿着一把长柄锣锤。 干叫驴像个指挥官一样, 喊了一声: “鸣锣开镰!”“嘡嘡嘡!” 铜锣声洪亮庄严, 震动了原野。 立时, 十几名穿着铁锈红服装的家丁一个接一个喊叫起来, 催促着沿地头排列的长工们进地开镰。 长工们早就打好了主意, 而且像有人指挥着一样, 谁也没挪步。
因为作为农民, 虽然知道这是糟蹋财主的庄稼, 但这些庄稼毕竟是用自己的汗水浇大的。 他们心里不忍啊!这个时候, 赵老板和特木勒相随着来到了大田。 他们是来找宝莲和她爹的。干叫驴走近赵老板, 歪着头喊道: “还不去干活?”赵老板说: “我不是你家长工, 我是开面馆的。”“噢, 你就是那个每天煽动民众闹事的赵掌柜, 我可警告你, 哪天惹了白老爷, 小心脑袋长不住!” 这话里也明显含着挑拨和白老虎的关系。“我等着呢!” 赵老板梗着脖子说。干叫驴把目光移到了特木勒身上, 若有所悟地说: “噢, 你就是昨天那个刁民吧? 老子正要和你论理, 你就跑了! 好,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你是哪儿的, 来我们这儿干什么?”“你管不着!” 特木勒毫不客气, 见干叫驴向自己逼近, 也主动向他跨了一步, 和他面对面怒视。干叫驴一只手牵着藏獒, 一只手指着特木勒的脑袋: “好小子, 别以为你牛高马大, 老子今天见见你的骨头!”特木勒顺势抬起一只手, 胳膊随便动了动, 干叫驴就尖叫了一声,又趔趄着差点从后跌去。 干叫驴火了, 又向前跨去, 嚎叫道: “你小子不想活了?”赵老板夹在两人中间, 指了指干叫驴手中牵着的藏獒和特木勒说:“特木勒, 好汉不吃眼前亏, 咱们找宝莲去。”特木勒推开了姐夫, 手指着干叫驴: “来, 我今天也看看你到底能尿几股!”“哈哈, 你这个穷小子, 想反呀? 来人!” 随着干叫驴呼喊, 跑过四五个穿着铁锈红衣服的家兵, 围住了特木勒。 带头的是个光头, 上前就给了特木勒一拳, 没想到这一拳没打倒特木勒, 自己却被撞得倒退了五六步。赵老板认识这个家伙, 他经常领着一伙打手到面食馆喝酒。 他扶住了摇摇欲倒的光头家兵, 说: “老兄, 别发火, 这是我的弟弟。 你上次在我们店里吃饭, 还欠我一万元金圆券, 那就免了, 别生气了, 一会儿再去我面馆喝几盅。”这一说, 那几个家兵停了手。 干叫驴趁机下了台, 但还在嚎叫着骂人: “妈的, 大忙季节, 顾不得和你这个王八蛋磨缠, 有种的, 下次见个高低。”干叫驴一伙人骂骂咧咧走了。 地头上的长工短汉, 见赵老板和特木勒一来就壮了胆子。 看见干叫驴一伙灰溜溜走了, 一齐耻笑起来。大声喊: “见软欺, 见硬怕, 原来你也求两下!”在八号滩这个镇子里, 穷人敢和财主恶霸公然对立的事件还是第一次, 干叫驴在这个镇子里吆三喝四, 胡作非为, 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 今天长工们的逆行, 特别是人们高声嘲笑, 惹得他怒发冲冠。 他把藏獒拴在那棵挂铜锣的树上, 从屁股后抽出了一条一米长的皮鞭,冲上了地头, 见人就抽, 长工们抱头鼠窜。他又扑向人群, 用鞭子抽打嘲笑他的人, 人们此时也不知道从哪来的胆量, 奋起反抗, 夺过了鞭子, 劈头盖脸地向他抽去。 干叫驴躲闪不及, 掉进了一个泥坑, 溅得满身污泥。 他跳将起来, 声嘶力竭,向十几个穿铁锈红衣服的家丁喊骂: “你们这伙王八蛋, 白养了你们,还求似的立着干什么?”家丁们一齐上了手, 你一拳, 他一脚。 两个长工在泥水里翻滚着,不断惨叫。 特木勒立即冲进家兵的圈子, 一只手拨拉一个, 没用几个回合, 十几个家兵都被打倒在泥水坑里。 干叫驴的喊叫骂咧和殴斗情景, 又惊动来了十几个家兵, 被打倒的家兵也都爬起来, 一齐向特木勒扑来, 他们有的抱腿, 有的扳胳膊, 有的用泥巴袭击。 特木勒滚成了一个泥人。赵老板站了出来, 对围观的长工们也大大吼了一声: “穷哥们, 你们有点骨头没了? 你们为什么受苦? 为什么受难? 还不是没骨头不团结? 咱们穷苦人比他们多的多, 可是, 你们能看着一个弟兄遭受毒打而息事宁人吗? 你们还算什么男子汉?”赵老板一席话, 愤怒的农民犹如一堆点着的干柴, 烈火般燃烧起来。 他们一齐怒吼着: “不能欺负穷人!” 许多人举起了镰刀, 从四周围过来, 几十个家兵被包围了, 他们失去了勇气, 个个灰溜溜钻出了人群, 有的逃走, 有的躲在人群后不敢吱声。这时干叫驴着急了, 又大声嚎叫: “弟兄们, 我今天就要看看你们谁对我忠诚, 不许跑!”众家兵谁也没响应干叫驴的嚎叫。 他气急败坏, 从泥坑里深一脚浅一脚奔到了拴藏獒的大树下, 解开了铁链子, 藏獒就立即扑向了长工人群。 干叫驴放开了铁链, 指着浑身泥水的特木勒, “嗖” 了一声,藏獒立即张开了狮子大口, 向特木勒扑去。特木勒眼疾手快, 迅速脱掉了沾满泥水的上衣, 裤腰带上露出了两把白光闪闪的匕首。 他从容不迫, 两手一触匕首, 匕首就像沾在了他的手指之间。 疯狂的恶犬正要做出扑势, 一道白光如闪电射出, 一只匕首已射进了藏獒的左眼。 恶犬惨叫一声, 四蹄立地, 又向特木勒扑来, 另一只匕首又射进了它的右眼。 恶犬在地上乱翻着筋头, 特木勒趁机从一个长工手里夺过了一把镰刀, 只听见咔嚓一声, 牛头大的狗脑袋就 “扑通” 一声掉进了水坑。 接着, 特木勒把干叫驴提起来,像抓了一只小鸡, 扔到了一丈以外。被惊呆了的长工, 在泥水里乱跳起来, 欢呼声像海浪一样此起彼伏。 人们把特木勒抬起来, 一次次扔到天上。
一个外村叼工的人, 一阵子功夫, 就成了八号滩家喻户晓的英雄。穷人们只顾高兴, 竟忘了那么多穿铁锈红衣服的家兵是怎么灰溜溜逃跑的, 但大家都看见了那个张牙舞爪不可一世的干叫驴, 连站都没敢站起来, 象一只丧家之犬, 从泥水中爬到了河槽里, 每路过一个人, 人们就慷慨地赠送他一脚, 他不断惨叫着爬过了一座石坝后消失了。赵老板好不开心, 激动得过分了, 有点神神叨叨, 一个上午就说了一句话: “看见了哇? 只要人齐心, 穷人就能翻身! 只要人齐心, 穷人定能翻身!”来。 他们一齐怒吼着: “不能欺负穷人!” 许多人举起了镰刀, 从四周围过来, 几十个家兵被包围了, 他们失去了勇气, 个个灰溜溜钻出了人群, 有的逃走, 有的躲在人群后不敢吱声。这时干叫驴着急了, 又大声嚎叫: “弟兄们, 我今天就要看看你们谁对我忠诚, 不许跑!”众家兵谁也没响应干叫驴的嚎叫。 他气急败坏, 从泥坑里深一脚浅一脚奔到了拴藏獒的大树下, 解开了铁链子, 藏獒就立即扑向了长工人群。 干叫驴放开了铁链, 指着浑身泥水的特木勒, “嗖” 了一声,藏獒立即张开了狮子大口, 向特木勒扑去。特木勒眼疾手快, 迅速脱掉了沾满泥水的上衣, 裤腰带上露出了两把白光闪闪的匕首。 他从容不迫, 两手一触匕首, 匕首就像沾在了他的手指之间。 疯狂的恶犬正要做出扑势, 一道白光如闪电射出, 一只匕首已射进了藏獒的左眼。 恶犬惨叫一声, 四蹄立地, 又向特木勒扑来, 另一只匕首又射进了它的右眼。 恶犬在地上乱翻着筋头, 特木勒趁机从一个长工手里夺过了一把镰刀, 只听见咔嚓一声, 牛头大的狗脑袋就 “扑通” 一声掉进了水坑。 接着, 特木勒把干叫驴提起来,像抓了一只小鸡, 扔到了一丈以外。被惊呆了的长工, 在泥水里乱跳起来, 欢呼声像海浪一样此起彼伏。 人们把特木勒抬起来, 一次次扔到天上。 一个外村叼工的人, 一阵子功夫, 就成了八号滩家喻户晓的英雄。穷人们只顾高兴, 竟忘了那么多穿铁锈红衣服的家兵是怎么灰溜溜逃跑的, 但大家都看见了那个张牙舞爪不可一世的干叫驴, 连站都没敢站起来, 象一只丧家之犬, 从泥水中爬到了河槽里, 每路过一个人, 人们就慷慨地赠送他一脚, 他不断惨叫着爬过了一座石坝后消失了。赵老板好不开心, 激动得过分了, 有点神神叨叨, 一个上午就说了一句话: “看见了哇? 只要人齐心, 穷人就能翻身! 只要人齐心, 穷人定能翻身!”
第四章
两个人一前一后到了老院子, 一走近院子, 竟然把他们大大吓了一跳。
这个昨天挖成的大坑, 周围挤满了人, 远不止住在那里的贫苦长工, 还有周围的许多百姓和不熟悉的面孔。
他们把院子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不断立着脚尖往院子中心探望。特木勒和姐夫加快步伐, 挤进了大坑的边缘, 大坑里原本聚着满满的雨水, 现在不翼而飞了, 大坑变成了空空荡荡的泥坑, 雨水儿也没有留存。 路上的小水坑尚且没有渗透, 这么大一坑水跑到了哪儿? 特木勒探着身子, 端详大坑, 坑底全是污泥, 很明显, 污泥下一定有一个巨大的泄水洞, 要不那么一大湖水能跑到哪里去呢?大家正在惊奇地议论, 突然觉得山摇地动, 头脑眩晕。
院子四周的房屋也开始晃荡, 一声巨响, 大坑底部的污泥便咕噜噜地一直往地底下沉, 坑子底部越来越深, 和地面持平的那块巨石也慢慢陷进了地坑, 不断地下沉, 一会儿就再也看不见了。 这时候, 人们再看这个坑,就像站在山顶上看山底那么深, 人们吓得惊慌失措、 浑身发抖, 像潮水一样溃散了, 不断四处逃蹿着。特木勒和姐夫同时感到掏宝的欲望彻底失败了, 这种失败, 是一种理想的破灭。
姐夫一心想掏出点宝贝来成立军队, 推翻封建主义,打倒帝国主义, 可是眼前的事情却这样令人灰心丧气。 幸好人员没有受到伤害, 他们的心里才得到了安慰。姐夫和特木勒从酒精的兴奋中慢慢冷静下来, 姐夫鼓励特木勒说:“特木勒, 不要灰心, 只要有人在, 就什么也别发愁。 咱们再想别的法子。”特木勒说: “姐夫, 您放心! 我一辈子遭了多少不幸, 这点打击算不了什么!”姐夫多经广见, 马上对特木勒说: “天塌地陷, 我看这是地震的前兆, 不能在家呆了。 赶快告诉乡亲, 到旷野里躲躲吧。”这时, 长工短汉们早已被干叫驴赶到了麦田。 这个家伙, 手里牵着一只藏獒, 比二岁马驹还大。 它张着血盆大口, 抖动着红黄色的鬃毛, 象一头母狮一样凶恶。 它不断向人群扑叫示威, 脖子里的铁绳发出了哗啦啦的响声。 干叫驴手里还敲了一面铜锣, 边沿街敲打, 边不断吼喊: “长工短汉们, 赶紧到大田割麦子喽!”谁都知道, 一夜大雨, 麦田里一片污泥沼泽, 迈进地里, 污泥就粘住了双脚, 难以拔出。 而且, 麦子的秸杆都湿漉漉的, 既割不断,也拔不动。 即使割倒, 整个麦穗就和泥沙沾粘在了一起, 有多好的粮食也都会被糟蹋。 这且不说, 麦田里到处都是积水, 麦子割倒只能放在积水里, 太阳一出来, 两天后麦子都会长出新芽, 继尔就会发霉腐烂。 这种情形, 是绝对不能收割麦子的。 作为白老虎的管家苏玉龙,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可他为什么又强迫农工去地里糟蹋这些麦子呢?正像昨天桃花所说, 他是故意要让白老虎倒霉。 苏玉龙已在白老虎眼里逐渐失宠, 想着法子要把他踢出自己的圈子。 但白老虎也知道苏玉龙不是吃素的, 这几年在他的豢养下也有一帮弟兄。 不敢轻易下手,就每天抓他的把柄。 这几天总说他误了抢收季节, 还要扣他的薪水。苏玉龙今天强迫人们进大田里收割麦子, 明眼人一看就是糟蹋白老虎,而且让白老虎无话可说, 因为是白老虎让他抓紧抢收麦子的。这个干叫驴还是很有心机的。 他见长工短汉们迟迟不动, 就扯开破嗓喊: “穷小子们听着, 现在已经到了雨季, 抢收麦子是个当紧活儿。 拿东家的钱, 吃东家的饭, 要揣揣良心, 谁要不按工期完成, 别怪我不客气!”长工们都三五成群在地头拉开一条线。 可是谁也不动弹。
在一个高大的土堆上, 长着一棵被雷劈了半截的老榆树, 干叫驴把那面铜锣挂在了枯杈子上。 树下站着一个狗腿子, 手里拿着一把长柄锣锤。 干叫驴像个指挥官一样, 喊了一声: “鸣锣开镰!”“嘡嘡嘡!” 铜锣声洪亮庄严, 震动了原野。 立时, 十几名穿着铁锈红服装的家丁一个接一个喊叫起来, 催促着沿地头排列的长工们进地开镰。 长工们早就打好了主意, 而且像有人指挥着一样, 谁也没挪步。
因为作为农民, 虽然知道这是糟蹋财主的庄稼, 但这些庄稼毕竟是用自己的汗水浇大的。 他们心里不忍啊!这个时候, 赵老板和特木勒相随着来到了大田。 他们是来找宝莲和她爹的。干叫驴走近赵老板, 歪着头喊道: “还不去干活?”赵老板说: “我不是你家长工, 我是开面馆的。”“噢, 你就是那个每天煽动民众闹事的赵掌柜, 我可警告你, 哪天惹了白老爷, 小心脑袋长不住!” 这话里也明显含着挑拨和白老虎的关系。“我等着呢!” 赵老板梗着脖子说。干叫驴把目光移到了特木勒身上, 若有所悟地说: “噢, 你就是昨天那个刁民吧? 老子正要和你论理, 你就跑了! 好,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你是哪儿的, 来我们这儿干什么?”“你管不着!” 特木勒毫不客气, 见干叫驴向自己逼近, 也主动向他跨了一步, 和他面对面怒视。干叫驴一只手牵着藏獒, 一只手指着特木勒的脑袋: “好小子, 别以为你牛高马大, 老子今天见见你的骨头!”特木勒顺势抬起一只手, 胳膊随便动了动, 干叫驴就尖叫了一声,又趔趄着差点从后跌去。 干叫驴火了, 又向前跨去, 嚎叫道: “你小子不想活了?”赵老板夹在两人中间, 指了指干叫驴手中牵着的藏獒和特木勒说:“特木勒, 好汉不吃眼前亏, 咱们找宝莲去。”特木勒推开了姐夫, 手指着干叫驴: “来, 我今天也看看你到底能尿几股!”“哈哈, 你这个穷小子, 想反呀? 来人!” 随着干叫驴呼喊, 跑过四五个穿着铁锈红衣服的家兵, 围住了特木勒。 带头的是个光头, 上前就给了特木勒一拳, 没想到这一拳没打倒特木勒, 自己却被撞得倒退了五六步。赵老板认识这个家伙, 他经常领着一伙打手到面食馆喝酒。 他扶住了摇摇欲倒的光头家兵, 说: “老兄, 别发火, 这是我的弟弟。 你上次在我们店里吃饭, 还欠我一万元金圆券, 那就免了, 别生气了, 一会儿再去我面馆喝几盅。”这一说, 那几个家兵停了手。 干叫驴趁机下了台, 但还在嚎叫着骂人: “妈的, 大忙季节, 顾不得和你这个王八蛋磨缠, 有种的, 下次见个高低。”干叫驴一伙人骂骂咧咧走了。 地头上的长工短汉, 见赵老板和特木勒一来就壮了胆子。 看见干叫驴一伙灰溜溜走了, 一齐耻笑起来。大声喊: “见软欺, 见硬怕, 原来你也求两下!”在八号滩这个镇子里, 穷人敢和财主恶霸公然对立的事件还是第一次, 干叫驴在这个镇子里吆三喝四, 胡作非为, 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 今天长工们的逆行, 特别是人们高声嘲笑, 惹得他怒发冲冠。 他把藏獒拴在那棵挂铜锣的树上, 从屁股后抽出了一条一米长的皮鞭,冲上了地头, 见人就抽, 长工们抱头鼠窜。他又扑向人群, 用鞭子抽打嘲笑他的人, 人们此时也不知道从哪来的胆量, 奋起反抗, 夺过了鞭子, 劈头盖脸地向他抽去。 干叫驴躲闪不及, 掉进了一个泥坑, 溅得满身污泥。 他跳将起来, 声嘶力竭,向十几个穿铁锈红衣服的家丁喊骂: “你们这伙王八蛋, 白养了你们,还求似的立着干什么?”家丁们一齐上了手, 你一拳, 他一脚。 两个长工在泥水里翻滚着,不断惨叫。 特木勒立即冲进家兵的圈子, 一只手拨拉一个, 没用几个回合, 十几个家兵都被打倒在泥水坑里。 干叫驴的喊叫骂咧和殴斗情景, 又惊动来了十几个家兵, 被打倒的家兵也都爬起来, 一齐向特木勒扑来, 他们有的抱腿, 有的扳胳膊, 有的用泥巴袭击。 特木勒滚成了一个泥人。赵老板站了出来, 对围观的长工们也大大吼了一声: “穷哥们, 你们有点骨头没了? 你们为什么受苦? 为什么受难? 还不是没骨头不团结? 咱们穷苦人比他们多的多, 可是, 你们能看着一个弟兄遭受毒打而息事宁人吗? 你们还算什么男子汉?”赵老板一席话, 愤怒的农民犹如一堆点着的干柴, 烈火般燃烧起来。 他们一齐怒吼着: “不能欺负穷人!” 许多人举起了镰刀, 从四周围过来, 几十个家兵被包围了, 他们失去了勇气, 个个灰溜溜钻出了人群, 有的逃走, 有的躲在人群后不敢吱声。这时干叫驴着急了, 又大声嚎叫: “弟兄们, 我今天就要看看你们谁对我忠诚, 不许跑!”众家兵谁也没响应干叫驴的嚎叫。 他气急败坏, 从泥坑里深一脚浅一脚奔到了拴藏獒的大树下, 解开了铁链子, 藏獒就立即扑向了长工人群。 干叫驴放开了铁链, 指着浑身泥水的特木勒, “嗖” 了一声,藏獒立即张开了狮子大口, 向特木勒扑去。特木勒眼疾手快, 迅速脱掉了沾满泥水的上衣, 裤腰带上露出了两把白光闪闪的匕首。 他从容不迫, 两手一触匕首, 匕首就像沾在了他的手指之间。 疯狂的恶犬正要做出扑势, 一道白光如闪电射出, 一只匕首已射进了藏獒的左眼。 恶犬惨叫一声, 四蹄立地, 又向特木勒扑来, 另一只匕首又射进了它的右眼。 恶犬在地上乱翻着筋头, 特木勒趁机从一个长工手里夺过了一把镰刀, 只听见咔嚓一声, 牛头大的狗脑袋就 “扑通” 一声掉进了水坑。 接着, 特木勒把干叫驴提起来,像抓了一只小鸡, 扔到了一丈以外。被惊呆了的长工, 在泥水里乱跳起来, 欢呼声像海浪一样此起彼伏。 人们把特木勒抬起来, 一次次扔到天上。
一个外村叼工的人, 一阵子功夫, 就成了八号滩家喻户晓的英雄。穷人们只顾高兴, 竟忘了那么多穿铁锈红衣服的家兵是怎么灰溜溜逃跑的, 但大家都看见了那个张牙舞爪不可一世的干叫驴, 连站都没敢站起来, 象一只丧家之犬, 从泥水中爬到了河槽里, 每路过一个人, 人们就慷慨地赠送他一脚, 他不断惨叫着爬过了一座石坝后消失了。赵老板好不开心, 激动得过分了, 有点神神叨叨, 一个上午就说了一句话: “看见了哇? 只要人齐心, 穷人就能翻身! 只要人齐心, 穷人定能翻身!”来。 他们一齐怒吼着: “不能欺负穷人!” 许多人举起了镰刀, 从四周围过来, 几十个家兵被包围了, 他们失去了勇气, 个个灰溜溜钻出了人群, 有的逃走, 有的躲在人群后不敢吱声。这时干叫驴着急了, 又大声嚎叫: “弟兄们, 我今天就要看看你们谁对我忠诚, 不许跑!”众家兵谁也没响应干叫驴的嚎叫。 他气急败坏, 从泥坑里深一脚浅一脚奔到了拴藏獒的大树下, 解开了铁链子, 藏獒就立即扑向了长工人群。 干叫驴放开了铁链, 指着浑身泥水的特木勒, “嗖” 了一声,藏獒立即张开了狮子大口, 向特木勒扑去。特木勒眼疾手快, 迅速脱掉了沾满泥水的上衣, 裤腰带上露出了两把白光闪闪的匕首。 他从容不迫, 两手一触匕首, 匕首就像沾在了他的手指之间。 疯狂的恶犬正要做出扑势, 一道白光如闪电射出, 一只匕首已射进了藏獒的左眼。 恶犬惨叫一声, 四蹄立地, 又向特木勒扑来, 另一只匕首又射进了它的右眼。 恶犬在地上乱翻着筋头, 特木勒趁机从一个长工手里夺过了一把镰刀, 只听见咔嚓一声, 牛头大的狗脑袋就 “扑通” 一声掉进了水坑。 接着, 特木勒把干叫驴提起来,像抓了一只小鸡, 扔到了一丈以外。被惊呆了的长工, 在泥水里乱跳起来, 欢呼声像海浪一样此起彼伏。 人们把特木勒抬起来, 一次次扔到天上。 一个外村叼工的人, 一阵子功夫, 就成了八号滩家喻户晓的英雄。穷人们只顾高兴, 竟忘了那么多穿铁锈红衣服的家兵是怎么灰溜溜逃跑的, 但大家都看见了那个张牙舞爪不可一世的干叫驴, 连站都没敢站起来, 象一只丧家之犬, 从泥水中爬到了河槽里, 每路过一个人, 人们就慷慨地赠送他一脚, 他不断惨叫着爬过了一座石坝后消失了。赵老板好不开心, 激动得过分了, 有点神神叨叨, 一个上午就说了一句话: “看见了哇? 只要人齐心, 穷人就能翻身! 只要人齐心, 穷人定能翻身!”
待续第四章 敬请读者留言、留意。提出宝贵建议,谢谢 致敬。编者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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