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名篇鉴赏(之五)| 船子和尚《拨棹歌》
拨棹歌浪宕从来水国间。高歌欹枕看遥山。红蓼岸,白苹湾。肯被兰桡使不闲。
一任孤舟正又斜。乾坤何路指津涯。抛岁月,卧烟霞。在处江山便是家。
晴川清濑水横流。潇洒元同不系舟。长自在,恣悠游。将心随逐几时休。
媚俗无机独任真。何须洗耳复澄神。云与月,友兼亲。敢向浮沤任此身。
释德诚,号船子和尚,有《拨棹歌》三十九首,调名当来自《教坊记》的《拨棹子》。其中三首类似七言绝句,包括常用作偈颂的那首名作:“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明月归。”其余三十六首,与张志和《渔歌子》字数、句数、音节完全相同。文本性质也与张作一样,都是江湖渔隐题材。所不同者,方内渔隐的张志和《渔歌子》偏重写景抒情,方外渔隐的释德诚《拨棹歌》倾向写景言理。这里选录四首,略作评析如下。
先看组词第十六首。起句“浪宕从来水国间”,是说自己一直以来,就是在江湖波浪间浮舟泛宅。据《五灯会元》和《机缘集》载:释德诚至嘉禾,上一小船,常泛吴江,日以轮钓舞棹,随缘而度,以接往来,时人号为船子和尚。可知这一句词所写,就是他自己的日常生存状态。第二句“高歌欹枕看遥山”,描写他躺在船上,欹枕放歌,隔着篷窗,欣赏远山翠色。这一句是形容他的逍遥自在,放纵情志,怡养心神。“红蓼岸,白苹湾”两句,描写他泊舟的地点,是红蓼花开的渚岸或漂满白苹的水湾。这两句是他收回眺望远山的视线,所看到的船边近景,红蓼白苹,辞色鲜丽,略加点缀,富有美感。结句“肯被兰桡使不闲”,最出新意。肯,怎肯,岂肯。这句是说自己不会被船桨役使,不停地在水上浪间划船劳碌。这就触及了人与工具的关系问题,人在使用工具的时候,工具同时也对人构成制约。你以为你在操纵工具,其实工具反过来也在操纵你。比如一个喜欢水上生涯的人,对舟船和桨棹,对捕捞和垂钓,会有特殊的爱好。于是便不停地划桨撑船,忙碌起来。这样劳身费力,与扰攘红尘中逐名利于市朝并无二致,已经违背了江湖渔隐的初衷。作者说他才不会这样,即使是香木裁成的令人爱不释手的精美的“兰桡”,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把它放下。必须让船停下来,岸渚上的红蓼和水湾里的白苹,以及远处的一抹山色,都是那么好看。他要靠在枕上,唱着渔歌,从容欣赏这天开画图,欣赏这造物赐予的江湖美景,这样才称得上真正的逍遥自在。这句词反映了作者的人生观,与庄子的“物物而不物于物”意思相近,表现的是反对人的异化的哲学思想。
再看第十八首。起句“一任孤舟正又斜”,通过描写小船在水浪冲击作用下,时而拨正船头时而漂转船身的情形,表现作者放任自适的人生态度。是随波逐流,也是随遇而安。有洒脱的气度,也有孤勇的气概。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做到波澜不惊、坐视不管的,道行浅者可能早就惊慌失措、手忙脚乱了。“乾坤何路指津涯”一句给出原因,态度源于认知,面对客观境遇的变换不定,作者之所以能做到从容应付,在于他已然认清了存在的本质。乾坤茫茫,江湖无边,津涯何处,没有谁能够准确指点。我们既不知道通往目的地的道路,也不知道前路上会遭遇什么。既然如此,那就听之任之、一切随缘吧,顺风顺水,逆风逆水,都是人生一场接一场的造化和修行。“抛岁月,卧烟霞”二句,是说不仅空间里的“津涯”可以放任不管,时间里的“岁月”也可以置之不理,只消在“烟霞”之上“躺平”就是了。烟霞,江湖里的水烟云霞,指代大自然的美好景色。“卧烟霞”,是说把自己的身心都托付给自然风光,陶醉在大自然美好景色的欣赏中,感觉很是受用和满足。结句“在处江山便是家”,已是挣脱必然,入于无往而不适、无适而不可的自由境界。回归自然,便回到了安身立命的家园,大自然的怀抱里,随处都可以稳妥放置我们的生命。相比之下,李白“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尚需借助“酒”,还有待于外物,未能如“在处江山便是家”一样,真正达于自由之境。苏轼的“此心安处是吾乡”、“是处青山可埋骨”的超脱旷达里,似乎都有“在处江山便是家”这句词的影子。
再看第三十二首。起句“晴川清濑水横流”,描写晴明天气,清澈的江滩春水乱流,似乎没有一定的流向,或者是不愿遵循流向的导引。这是流水的自由状态。接以“潇洒元同不系舟”,写水上的小船也随着自由起来,随波逐流,载浮载沉,无有定止。船上的人更是借此领略了生命的潇洒解脱,身如乱流之水,心同不系之舟。“长自在,恣悠游”二句,是人对自由的体认和享有,也是存在的整体效应。“长”是希望一直保持这份自由感,“恣”是要任情尽兴、不受限制地挥洒这份自由感。“自在”和“悠游”,不仅形容人的生命感觉和存在状态,同时也是晴川乱流之水与水上不系之舟的生命感觉和存在状态,万物有灵,物我一体,各遂性命,一派化机,主体和客体的界限,已是泯然无迹。这种人与自然大化同流的审美陶醉,当然是人生最美好的体验和经验。但从更超脱的层面看,这未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执念和耽溺,与“蓬莱顶上”的高境尚且有间未达。所以就有了“将心随逐几时休”的结句,是自我提醒,也是心灵拷问。佛理讲究空无,对自然的过分迷恋,也是某种六根不净的羁绊,“山水膏肓之疾”也是一种反常的病态。作者及时警示自己收心反身,归于大道。四大皆空相,才是真正无挂无碍、自由自在的最佳生存状态。
再看第三十六首。起句“媚俗无机独任真”,标举自己“任真”的人生态度。“任真”的前提是没有“机心”,不去“媚俗”。耗费心机去迎合取悦世俗社会,就会不由自主地掩饰、扭曲自己,这样必然损害自己的天真性情。这一句里的“无机”和“任真”,都是出自《庄子》一书的概念范畴,这是释道合流的结果。佛教本土化的过程中,吸取了许多道家的思想资源,庄禅并称就是最突出的现象,这句词也是一个很好的例证。“何须洗耳复澄神”一句,是说胸中不存媚俗的机心,保有纯真的天性,就不需要去洗耳澄神。这一句里用了高士许由颍川洗耳的典故,其意不在贬低、否定许由的行为,而是指出内在不足才需要外在标榜的现象,以引起人们的思考与警惕。“云与月,友兼亲”二句,回应起句的“任真”,承上远离世俗之意,表明自己视云月为亲友的选择。白云无心,明月皎洁,都是天地间至真至纯的存在,所以作者要与白云明月交友结亲。“敢向浮沤任此身”一句,是说世事无常,人生短暂,透破之人要拿得起更要放得下。诚如老子所言:“吾所以有大患者,以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老子》第十三章)。人最放不下的就是自己的身家性命、荣辱得失,“此身”往往成为通向人生高境的拖累,甚至成为致患的根由。人在勘破世事的同时,也要勘破人生,梦幻泡影,等闲视之,放下“此身”,委运任化,才是终极意义上的自我解脱。选录释德诚的《拨棹歌》四首加以解读,主要考虑的是这组作品的题材在词体中不常见。词是侧重言情的文体,尤其侧重儿女之情的抒写,一些重大题材和深奥理思,被认为不适合词体的质性。但是,早期词的题材选取尚较宽泛,诗歌里表现的佛玄哲理,在词中也可以表现。释德诚的《拨棹歌》侧重言理,“属词寄意,脱然迥出尘网之外,篇篇可观”(《机缘集》卷上吕益柔跋语),具有较高的思想和艺术价值。词中抒写的江湖渔隐的行为方式,在今天已经失去现实基础,但其间表现出来的回归自然、热爱自由、保有天真、不存机心、不媚世俗、不为物累的人生态度,对于高度城市化、工业化的竞争时代里的生死疲劳的人们来说,还是富有启示意义和特殊魅力的。

杨景龙,笔名扬子、西鲁、南乔,河南鲁山人。二级教授,河南省高等学校哲学社会科学优秀学者、年度人物,创新团队首席专家,中国词学研究会理事,中国散曲研究会理事,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通讯评审、成果鉴定专家,搜狐教育全国分省十大最受欢迎教授。长期从事中国诗歌教学、研究工作,兼事诗歌创作。在《文学评论》《文学遗产》《文艺研究》《中国韵文学刊》《诗探索》《词学》等刊发表论文100余篇,出版《中国古典诗学与新诗名家》《古典诗词曲与现当代新诗》《传统与现代之间》《诗词曲新论》《不薄新诗爱旧诗》《花间集校注》《蒋捷词校注》等专著10余种,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全国高校古委会项目等10余项。在《奔流》《河南诗人》《中华诗词》《小楼听雨》等刊物和平台发表诗作300余首,编有个人诗选《餐花的孩子》《时光留痕》《与经典互文》等。论著入选“中华国学文库”“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经典推荐书目”,获评中华书局年度十大好书、中原传媒好书、中国读友读品节百社联荐优秀文艺图书,多次获河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河南省高校人文社科优秀成果奖、河南省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夏承焘词学奖、全国优秀古籍图书奖,暨孟浩然新田园诗歌奖理论奖等奖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