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诗的秘密
——宗果谈诗之四
宗果
前几天晚上,我与希斌兄散步时,不约而同想到:诗是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关于内容的秘密,关于语言形式的秘密。
根据这两个秘密,再看现代白话诗的发展,心里就会亮堂很多。
一、五四后至四九年
五四后新诗,像很多新技术发展一样,起源于对西方的引进,吸收,和国产化。
五四后新诗,也像五四文化的“打倒孔家店”一样,割裂了中国几千年文化与现代文化的联系。五四就像一道鸿沟,那边是古代中国,这边是现代中国。直到20世纪末,国学热兴起,人们才去反思,努力去填平这道鸿沟。
白话诗揭开了新诗的序幕。同时在揭示诗的两大秘密上有了重大突破:
一、内容秘密:下里巴人普罗大众的情感替换了几千年士大夫的情感。
二、语言形式秘密:自由形式的白话口语,打破了古诗那种格律的、固定的、呆板的语言形式。
其中,有两位诗人在内容和形式上打破得最彻底:一位是郭沫若,一位是穆旦。
郭沫若从美国诗人惠特曼借鉴来个性张扬、汪洋恣肆的抒情方式,汲取中国第一位留下名字的诗人——屈原开启的浪漫主义营养,与白话口语有机结合,形成了浪漫豪放、想象丰富的新诗风格。诗中的叛逆精神与五四精神一脉相承,是几千年古诗完全没有的。《地球,我的母亲》、《天狗》,可以代表他这种风格。
虽然胡适第一个出版了白话新诗集,但公认郭沫若的《女神》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本白话诗集。艾青也受到惠特曼散文化诗的影响,艾青的诗文本更成熟典雅,更中国化,但艾青毕竟比郭沫若晚了很多年。开创之功应该归于郭沫若。
穆旦(穆旦就是著名翻译家查良铮,他翻译的西方诗是珍品,他还是武侠小说大家金庸-查良镛的堂哥),在诗坛长期给人的印象是翻译家。由于翻译的原因,他受欧洲诗人影响很大。在他之前,很多诗人如徐志摩等都受到欧洲诗人的影响。但是,在新诗的抒情方式和形式上的探索,谁也没有像穆旦走得这样远,这样彻底。在他的诗里出现了大量非传统的东西,之前汉语的语境似乎完全消失了,他独创了新诗的句式、语境和抒情方式。
穆旦的代表作是《诗八首》。穆旦的诗内容蕴藉朦胧,感情深厚凝重,思索深刻博大,形式现代新颖,语言自有内在节奏,且充满张力。直到现在,在新诗内容和形式两大秘密的挖掘方面,似乎还没有谁超过穆旦。
穆旦诗这种非中国化的略显怪异的风格,当时肯定不被承认,诗坛长时间也只是把他作为翻译家和“九叶诗派”的一员介绍。但随着时间发展,穆旦诗的价值越来越显现出来。20世纪90年代,一些专家、诗人组织了一个五四后诗人排名,穆旦名列第一。抛开山头林立的派别影响,如果真的用心读过穆旦,就诗论诗,就会觉得这是实至名归。

二、四九年至七十年代
这二、三十年,诗人们都忙着用饱满的热情歌颂新生活,郭沫若也写了大量文从字顺的顺口溜。这期间的典型诗人是郭小川和贺敬之。
在几千年的中国诗歌史上,除了《诗经》这部中国最早的诗集(《诗经》就是民歌集,孔子删编为“诗三百”时做了语言文雅化的规范工作),这段时间可能是民谣与诗走得最近的时代吧。
但两大秘密在沉睡。
有两个例外:
一个例外是身处偏远西北的诗人昌耀。他的诗摆脱了政治的影响,开始自觉对生命、人生进行思考,对诗的新形式进行探索。读他的诗,会被新颖的语境和写法震撼,不知他生活在哪个年代。他的代表作是《紫金冠》,让人百读不厌。
另一个例外是中国台湾以洛夫和余光中为代表的诗人群。他们从西方诗汲取营养,继续现代诗和后现代诗的探索,在内容和语言形式上都做了大胆而有益的创新。不认真读两人的诗,对五四后白话新诗的认识就是片面割裂的。
余光中在找到自己的抒情方式后,就回归传统,他诗的形式似乎固化下来。而洛夫,被称为“诗魔”,自六十年代惊世骇俗的《石室之死亡》问世后,他对诗的探索一直没有停止,写出了很多令人惊艳的作品,比如《金龙禅寺》、《长恨歌》、《边界望乡》等精品。洛夫直到80多岁,还写出了三千多行气势磅礴、结构宏大的长诗《漂木》,据说曾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作品。
我个人认为,单纯就对诗中的语言进行大胆创新这一方面来说,洛夫不仅在“五四”后位列第一,就是纵观几千年中国诗史,也是屈指可数的。“诗仙”李白和“诗圣”杜甫,天纵之才,自有常人不可企及之处。唐代天才诗人李贺因想象力丰富、用词构句超越常理,被称为“诗鬼”。“诗鬼”李贺与“诗魔”洛夫两人相比,李贺短寿,洛夫长寿,时间眷顾了洛夫,这就导致“魔”可能比“鬼”在诗中用词造句的奇变莫测方面,走得要更远,更疯。
三、八九十年代
这期间朦胧诗和后现代诗兴起,犹如一池春水骤然倒立起来,吓坏了当时诗坛,也活跃了诗坛。
朦胧诗的贡献就是打倒权威,解放桎梏。这个使命完成后,他们的诗也就很少人去读了。为何?因为对后来的诗人来说,朦胧诗人就是权威,就是桎梏,应该被打倒。现在再读他们的文本,发现有点“装”,有点“大”,有点“隔”,这可能与他们所处的七八十年代大环境有关。但朦胧诗人承上启下的贡献,不可抹杀。
这期间,一个天才诗人改变了中国亿万普通百姓对白话新诗的认识,这个诗人就是海子。海子对诗有一种宗教般的狂热。他像他喜爱的苏联天才诗人叶赛宁一样,最后选择自杀,以死明志。他的死是他用生命写的最后一首诗。海子的死震惊了诗坛,也唤醒了普通大众阅读诗的热情。
海子的诗真挚、纯净而又深沉。他完全脱离了政治、时事的桎梏,开始把诗的触角深入个体生命的深处。他写他的生命体验。他似乎蘸着自己的血在写诗。
海子可能是“五四”后被人阅读最多的一位诗人。奇怪的是,海子完全没有受到当时朦胧诗人那种僵硬宏大叙事的抒情方式影响,写出了大量呼告式的、独白式的抒情诗精品。语言上,他把白话语言与民谣结合起来,形成了一种清新而有张力的诗歌语言。
这期间出现了两位流行诗人,不得不提几句。一位是汪国真,一位是席慕蓉。汪国真的诗是把白话唐诗与哲理警句杂糅起来的结果,无论在内容上还是语言形式上,流于表面,没有新的东西,没有对诗的秘密深入挖掘。席慕蓉的主题是母性和爱情,她的诗读一首还算新颖,但读多了,发现都是一个模子里批量制造出来的。成名后卖书可以畅销,可以挣很多钱,但并不证明畅销流行的就是好诗,在新诗的秘密探索史上大概是过眼云烟。
写些不知所云的文字,利用它去追名逐利的,不是诗人,是市侩。
终生模仿别人,没有形成自己风格的,是庸庸碌碌的诗人。
拥有自己独特、新颖的风格,且按照这种风格写了一辈子的,是合格的诗人。
既有自己独特风格,且不断超越自己的,才能成为伟大的诗人。
因为诗是创造,突破传统且不停超越自己的诗人,创造性明显大于那些一直重复别人和自己的诗人。

四,二十一世纪初这二十年
口语体和自媒体,开启了中国全民写诗的新时代。
圈子文化兴起,权、钱与诗深度绑定。官大一级压死人,有钱能使鬼推磨,我的地盘我做主,这混淆了诗与非诗、好诗与坏诗的标准。这是五四新诗发展至今最大的毒瘤,有癌化的风险。
主流诗歌刊物选稿一方面除受到“权,钱”影响,出现了大量写得不咋的的官员诗人;另一方面也开始媚俗,吸引眼球,制造轰动效应,按照西方新闻的“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的宗旨去遴选新秀:“正常人写诗太普通了,残疾人写诗才能轰动”。我怀疑,继续按照这个思路延续下去,若干年后,市面上流行的都不是人写的诗了,而是《鹦鹉哥新作100首》,《一只母猪被屠宰前的200首成名作》,《一只苍蝇临终开悟诗80首》,等等。
还奢谈什么探索秘密呢。
诗坛进入了百花齐放,各领风骚一两天的新局面。
混乱局面起因是口语诗。
口语诗派出现以后,诗就被口语诗人分成了口语的和非口语的两类了。
非口语诗人在玩字词颠倒颠排列的游戏,口语诗人在玩生活颠倒颠排列的游戏。各玩各的,见面后心底互骂一声“傻B”,分道扬镳。如此而已。
其实,好诗与坏诗的本质区别在于对生命、人生秘密的揭示,在于对语言形式秘密的揭示。这两个秘密是永无止境,不能穷尽,需要一代一代去探索。没有谁能探索到终极秘密,没有谁手里掌握着终极真理。当有人说自己代表真理时,往往他就是最大的谬误。
而口语诗人的悖论在:
以口语入诗,诗的老祖宗《诗经》就开始做了。明清那些小词小曲,更是滥觞了(比如现在的下半身写作,简直就是明清艳词艳曲的翻版)。再说,五四后的新诗革命,提出的“白话诗”,其中的“白话”二字,也是口语的意思。过了七、八十年,在白话新诗上面又来提出“口语诗”,是否有头上按头的累赘呢?
口语诗人提出口语诗的问题本质在于:不去标新立异,怎能显得他们与众不同呢?怎能快速出名呢?所以口语诗人就走极端了,硬生生把博大精深的汉语,分成口语的和非口语的,只用口语这一小部分,认为他们所谓的“口语”是诗,其他的都是非诗,弃之如糟糠。就像一个人认为黑夜美,不要白天;也像一个人认为手臂不如大腿强壮,就把双臂砍掉,洋洋得意地对人说:“你看,你看,这才是完美人的样子。”
“欲练神功,必先自宫。自宫无益,请君入宫”。有人说,《笑傲江湖》中的葵花宝典,不是神功宝典,而是太监的招生广告。
你品!你细品!也许就能若有所悟。
五、自媒体诗人群
口语诗那种把散文甚至流水账分行排列的单调写法,开启了中国全员写诗的新时代。乘着移动互联和自媒体APP的春风,“忽如一夜春风来,千首万首诗花开。我写你写他也写,一天几首是小菜。”中国大地上一夜间就凭空多出来百千万所谓的“诗人”。
自媒体,特别是微信公众号诗歌民刊的大量涌现,对新诗有三方面的促进:
一是让诗接触了亿万下里巴人的大众读者,“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如此大规模的长着诗歌翅膀的小燕子飞呀飞,是历史上绝无仅有,蔚为壮观的。
二是让真正的好诗被广泛传播。比如,年过古稀的老诗人周所同,宁静淡泊。他的诗精简睿智,在平常物象中,写出人生返璞归真后的朴实深邃,写出生命禅悟后的洒脱阔达,让普通汉字透出智性的光芒。这样的诗需要反复咀嚼,才能品出个中三昧,却被各种自媒体诗刊反复推荐评论。这种情况,可能就连老诗人自己都没有想到吧。
三是沙里淘金,自媒体公众号也出现了一些有才气的年轻诗人。
但另一方面,自媒体公众号每天推出的数量惊人、良莠不分的“不是诗的诗”,对新诗造成的弊病更大:降低了五四后新诗的标准,混滥了好诗和坏诗的区别。
自媒体诗人能够活跃自己的业余文化生活(不是活跃群众的和别人的,只是活跃写诗者自己的,因为别人很少看或者基本不读除了自己之外的别人的诗),写写诗,即使是再烂的诗,总比喝酒、打麻将要有意义。
但是,就诗的内容来说,99%以上的口语诗都是汉堡包般的快餐文化而已。微信公众号自媒体上每天推出天量的所谓“诗”,其中99.99%都是废话,装腔作势,拉里拉杂,连分行的日记都不如,纯粹文字垃圾,只是满足人本性里根深蒂固的虚荣心和成名欲而已。
一切都是镜花水月,黄粱一梦而已。“熬眼磨屁股,还在原地杵。费那闲工夫,不如去跳舞。”
跳舞还能锻炼身体,延年益寿呢。写所谓分行的“诗”,还要费时费力费财,要去找媒体发表,发表后还要转发,转发后还希望阅读量大起来,还要点赞,还要打赏,还要与那谁谁谁比个高低,还想花钱去弄个奖显摆显摆。
还要……还要……我还要……
还想……还想……我还想……
这个过程,周而复始,会让写诗者上瘾。
但是,要的太多,想的太多,就会虚气上浮,心脑缺血,必然有害健康,必然损寿啊。无一毛钱利益,有损寿之大害,何苦来哉?!欲壑难填,回头是岸啊。
最后,尘归尘,土归土。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
而新诗的秘密呢?还静静呆在那里,等着真正的写诗人去发现,去揭示,去探索。
2023-2-4夜于洛阳
作者简介:宗果,时光中的旅行者,人生的思考者,儒释道的融汇者。他希望用诗直觉地体悟人生,在喧嚣的时代,寻找心灵的宁静。20世纪80年代中期,15岁开始自发写诗。20世纪90年代中,组诗在《诗刊》等专业诗刊发表。作品入选国内诗歌辞典,多次获奖。2018年,在停笔20 多年后,他重新开始写诗,同年,组诗《独坐敬亭山》获得“第30 届马鞍山-中国李白诗歌节暨第六届李白杯全国诗歌大赛”二等奖。《诗刊》原编审、中国诗歌学会原秘书长、著名诗人周所同先生评价:“简洁,深刻,有哲学背景和精神气象。”

附:
读帖微评
——宗果《新诗的秘密》读后
李世琦
癸卯上元前夕,
宗果笔耕不息。
神思巡视百年,
成就新诗秘密。
秘密分为两项,
内容形式兼提。
百年分为五段,
段短却甚明晰。
特点非常突出,
且有诗人举旗。
多标代表之作,
灼见牢固不移!
新诗每况愈下,
最次四五两题。
诗与权钱绑定,
乱局起于口语。
鹦鹉母猪苍蝇,
居然各有诗集!
自媒体诗人群,
宗果评价最低:
有损寿之大害,
无一毛钱利益;
一切镜花水月,
纯粹文字垃圾!
读罢膺服感喟,
宗果确有见地。
新诗发展轮廓,
简当尤见才气!
白璧一点微瑕:
“四、二十世纪″。
显然是个笔误,
二十应为廿一!
宗果学者诗人,
我曾定位往昔。
今赏新诗高论,
更加坚定不移!
2023.2.7.李世琦于大理。
注:宗果《新诗的秘密》发在群里原帖,其中第四部分误把“四、二十一世纪”,打字成“四、二十世纪”。李世琦老师,细致入微,发现指出,所以才会有“白璧一点微瑕:‘四、二十世纪’。/显然是个笔误,/二十应为廿一!”。本次再发时,原文已经更正过了。特此说明。
作者简介 :李世琦 ,1938年生于河北无极,1961年从内蒙古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从事党报副刊编辑工作。内蒙古作协会员,诗词学会常务理事;四季花城诗社创社社长,深圳长青诗社荣誉社长。著有诗集《花野情韵》、评论集《谈文论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