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俑外传
——杨志发一撅头刨出“世界第八大奇迹”
文/舞笛
那是1974年春天,关中平原大旱,大秦故土上的各公社各生产队都在组织挖井抗旱,临潼骊山脚下的西杨村,有九名社员在生产队长杨培彦指点的地方开挖。当时他们还没有机械作业,纯粹铁锹铁耙洋镐的干活,井筒空间有限,通常都是轮班只有一个人在井筒里刨,把土装进筐子,再由上面的人一筐一筐往上提。井筒打到四五米深处时,突然捅破一层硬质红土,打出一处空间来,当时正值青年农民杨志发在井中刨土作业,他手摸到一颗硬质脑袋,一下子吓坏了,认为是遇到鬼了,一时不知所措,可队长说已经打这么深了,不能半途而废,要继续挖。他们把弄上来的土渣扒开看,见到这几颗硬质人头,有懂行的人说是“瓦爷”(也说“瓦神爷”)。所谓瓦爷,就是当地人口语里的庙里神像,认为挖到的可能是淤积于地下的寺庙,即使这也得把井挖成,不然就得眼睁睁的看着庄稼旱死,前头的力气白下了,汗水也白淌了。要知道,那时节农民可是完全看老天爷脸色吃饭的呀,何况还得给那些不种地的人交公粮。好在当时他们并没有把瓦爷头打碎,而是被好奇的杨志发给拿回家了,他想问问别人这到底是个啥玩艺儿。没想到,这枚瓦爷头颅太幸运了——尽管杨志发是个文盲,大字不识一个,可他媳妇却有点文化,妻子见了,想到人家常说“陕西的宝贝都在地下埋着”,说会不会是个文物宝贝什么的,要么找有个文化的人看看?

看看就看看,当时临潼县的水管员房树民正在西杨村调查当地的水资源情况,于是就拿给他看。谁知居然撞对人了,这位房树民和县文化馆的一些干部都是好友,常年的来往,从朋友那儿有意无意学到了不少文物知识,近朱者赤嘛!看到陶俑后,又一番询问井下现场情况,立刻意识到很可能是一处古物遗址,具体是什么他也不好判断,便带上陶俑找到队长杨培彦,他们俩琢磨着会不会是2000年前的秦代墓葬?送到县文化局,专业人员看过认为,这是极具文化价值的国宝,井不能再挖了,要将现场保护好。
后来经过组织权威专家发掘,8000多个兵马俑终于现身,一座2000年前的帝国雄兵军阵破土而出,秦川大地蓝光闪现,地动山摇,惊雷炸响,世界舆论哗然。本来故事到此应该告一段落,但后来的事若不说说总觉得对不起杨志发和他老婆——这点钱,多乎哉,少乎哉?可以说“不多也!”。不过这是我们按当今的标准来判定的,按当时的标准看,亦真是“不少也!”这可是当年一个农民忙活一年也未必能挣到的一笔“巨款”,那时的农民几乎都没有什么挣钱门路。就是这笔钱,也不是杨志发所有,属于全队社员的。村里拿到这笔钱,理所当然充公为队里的集体款,生产队也缺钱啊!对参与打井的人员,不用说也得适当表示一下“报酬”。咋个报酬法呢?钱归队里作公款使用,对打井人员多给几个工的工分,杨培彦决定为每人记五个工来作为奖励。对于穷得除了会出力流汗劳动,且身无长物的农村汉子来说,也算是一笔“意外之财”了,假如平时干活一天能记十分的话,这次一天的出勤居然可以获得五十分,五倍地报酬呀,杨志发等人对此已经很满意了,觉得村上没有亏待他们,是一种厚爱,既感激又感谢不已。由此可知道贫穷时代淳朴老实的中国农民有多么容易知足。读到这里,诸位想必很想知道这五个工的分值相当于多大财富吧,告诉你,当时五个工的分值在他们生产队相当于一角三分钱的等价。一毛三分钱能买到将近一斤的食盐呢。而杨志发的“份外收获”,除了获得五天出勤工分的奖赏外,还在兵马俑引起轰动之后得到了一个荣誉称号——“发现兵马俑第一人”。问题是这个“第一人”的荣耀并没给他带来啥好处,反倒使他被乡亲们讨厌甚至痛恨,其因何也?因为不久上级认为这个世界级的大发现,需要建立博物馆进行特别保护。按现在的眼光看,不是该发财了吗,高兴还来不及呢,但那时可不是你想象的事理儿,博物馆的规划规模甚大,附近居民需要搬迁,那时搬迁可不像现在,可以千方百计要挟开发商赔款多少多少,使你一夜暴富,而特殊时期的一道行政命令让搬哪里就得搬哪里,得不到啥报酬不说,还收获诸多麻烦——世事千难万难,唯有背井离乡最难。要知道当时西杨村要集体强制性搬迁,必须离开土生土长的故乡,刚开始时,西杨村因为发现了兵马俑,村民还感到挺光荣,不少人夸赞杨志发,还送个引为自豪的绰号——“杨一镢”。一撅头能挖出个天大的国宝来,报纸里广播中都在宣传,当时都光荣得睡不着觉,晚上老嫌夜长。可当西杨村要统统腾挪搬家,虽然国家也给与了必要安置和补贴,但不是所有的的人都愿意离开故土,毕竟他们的祖坟、亲戚朋友并不会一起跟去,穷家难舍的村民们愤怒了,恶气没处宣泄,都骂杨志发“因为三十块钱,就把祖宗卖了”。要知道这三十块钱也不是老杨独得啊,而是给大伙挣的,归了生产队,他获得的不过千分之一而已。可国人中的这些小农们却不管这那,谁叫你先挖到那什么个不中吃不中喝的老陶俑呢?面对着村民的指责,杨志发百口莫辩,自觉委屈窝囊。说来也是,这么多人挖井,为何偏偏是他第一个用䦆头挖到陶俑的呢?无法理解的是,本来该是福,得到的确是祸。事情到这一步,他只好自认倒霉,没想到“天下第一”都在争,人家争来的是光荣是万贯财富,而他撞上了“天下第一”,得到的却是没完没了的晦气。当时挖出来时迷信人就说可能会“不吉利”,谁知还真带来了不吉利,乡亲仇视,自己憋屈,本该扬眉吐气,反而挨骂受气,不但他,就是连家人也成天抬不起头来,见人躲着走,尽量少看村民的脸色,像做了丢人事那般离群索居,这算啥事啊!唉......天知道这光彩照人的盛名之下,覆盖的竟是霉运。这一憋屈就是二十多年,而且是他最有价值的生命时段,从一位青年壮汉一口气“憋屈”成猥琐老头儿一枚。
然而,哲人说过,世界上的事并不是始终一成不变,有时连做梦都无法脱离的痛苦悲情,却会意外逆转。直到1987年,佣坑里跳进一个人,是位美帝头子,他叫克林顿,他之所以要来这里,主要是听说咱们西安有个“世界第八大奇迹”,于国事访问之余,想来看看。既是奇迹,谁不想看看?因为此前世界上已经有“世界七大奇迹”被公认,如果承认我们的兵马俑是奇迹,那就是第八个大发现。导游告诉我们,第一个提出秦兵马俑是“世界第八大奇迹”的是法国前总统希拉克1978年参观完后说出的。1980年9月有位新华社记者王光麟在《新民晚报》上发表了一篇《参观世界第八大奇迹——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巡礼》的文章。这是秦始皇兵马俑第一次以“世界第八大奇迹”的称号出现在报纸上。1987年,美国总统克林顿来了,不但想亲眼看看,还想亲手摸摸,看到了也摸过了,又突发个奇想,说想见见这“世界第八大奇迹”的首位发现者。老外想要见见这位首发第八个“天下第一”的人,那定然不会怠慢,赶紧打发人找到杨老汉。这一见,杨老汉才算翻身了,从而也被从霉运中拯救出来,继而走向他人生的高光时刻。真是“名可名,非常名”耶,平常生活里寻常人哪能想名就能名啊!
克林顿来到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后,立刻被恢弘壮丽的场面吸引住了。克林顿出人意料地问道:“谁是第一个发现兵马俑的人,他简直是个英雄。”这么重要的人物说了,那就快快找去吧,赶紧安排一见。克氏见到他后,像个追星粉丝似的提出要杨老汉为他签字,这么一来,尴尬的局面出现了:原来老杨是个彻头彻尾的文盲,接过递给他的笔却一个字都不会写,无奈之下,便在本子上画了三个圈。克林顿看了,幽默地说,你是中国最会画圈的两个老人之一。天哪,本身名得如星座般的老克头居然将他和南海边画圈的伟人并论了,想不“名”都难哪。我想,虽然老杨不会写字,但画的这些圈圈一定比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画得圆吧。后来,为解决杨老汉签名的难题,博物馆还专门安排书法家教杨志发练习签名,当地有关部门也任命其为博物馆的荣誉馆长,每个月发放八千元特殊津贴。只是,杨志发只是个会舞动锄板撅头的农夫,耍笔杆在他来说要比耍撅头下大力艰难一百倍,不知老杨他练习了多久,反正也就只仅仅练习了那么十来个字不说,还没把字练得让人好辨认。如果是识字人写成这样子,人家准会说是蚯蚓爬过的印痕。人生啊,福祸无常!这回我得把两千五百年前由函谷关进入杨老汉这块秦地上的大圣先哲老子的话倒桩过来说成“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才符合他的命运顺序。

千禧年之际,舞笛也来了,路上就想着能否也弄个发现者的签名来,没曾想竟然如愿以偿,真乃“运气来了不饶人,风吹草帽扣鹌鹑。”原来博物馆为了提升人气,几年前已经安排杨志发先生专门坐在博物馆门口——每月在馆内坐馆十天,为选购《2200年前的帝国雄兵——秦俑》画册的游客签名售书。当时杨老先生看上去有五六十岁吧,不过说实话,那本不过五六毫米厚的兵马俑彩色画册竟要价150元,可是真心疼哪,那是我一个月工资的四分之一啊!但犹豫再三,想到人家都给克林顿等总统签过名,咱还有啥舍不得?又不是买美国产品。签就签吧,人生总得有几回下狠心做事的时候。当时不但签了,而且还拍了签名照,并和“老大哥”合了影。

掏过钱,取一本画册,排队待签,老先生也就练了这么几个字:“秦俑发现人,杨志发。”落款:“2000.4.15”。不过,他的字与其说是写的,倒不如说是“画”上去或“描”出来的,如果不是签在这本画册上,只怕很难辨认个所以然来,如果是大学生写成这种拐七扭八样子,人家还不得说是养蚯蚓的干的活?还真难为他老人家了。毕竟是特殊事特殊人,和别人写字不是一个概念,自有其特殊价值和意义,连画给美国大老板的三个圈人家老美总统都如获至宝,握撅头的手已经给多少政要大佬名人明星都签过名,咱还有啥说?终究是某种特别事件的象征嘛!可不幸的是,后来照片未及洗出,存电脑后因软件中病毒,重装时照片给弄丢了,照了也白照。好在签名没白签,书还在。就是这几个“比划”的文字,见证着同“杨一撅”的邂逅,使得我脑海中对那两千年前的恢弘军阵景象越嵌越深。十年前,学者作家孙皓晖著下一部500多万字的《大秦帝国》,整整11卷,摆在书橱盈尺之长,我又狠狠心买下,并在三四年中通读两遍,现在想来,无疑与那次参观兵马俑和邂逅杨一撅,以及由此产生的秦史情结意识牵引有关。对于杨志发因世界第八大奇迹“第一发现人”而名声鹊起与兵马俑的轰然现世,也是一撅头给刨出的惊天发现,尽管可以说“即使他不发现,早晚还会被别人发现”,但毕竟是被他给幸运地提前撞上了,还是有必要对以他为代表的挖井人表示一份感谢和致敬才好,终究是一个尘埃般的小人物所引发的“蝴蝶效应”。否则,没准到现在我们还不知道这一座2000年前的地下军幕机关,也就是那个横扫六合、统一中国的强大帝国军事指挥中心是个啥样子呢!这是一座迄今为止世界上保存最完整、完全仿真、充满无穷魅力和无尽奥秘的古代地下军事博物馆,有着“世界青铜之冠”的美誉,曾使得亿万民众大开眼界,曾接待过数以百计国家元首和数以千计的高层政要,并于1987年同秦皇陵一道被联合国颁布为“世界文化遗产”,它是20世纪最伟大的考古发现,是世界第八大奇迹,更是全人类最珍贵的文化遗产,自然也是咱中华民族的一份骄傲。谢谢杨志发夫妇,也谢谢一道打井无意间打出“世界第八大奇迹”的农民老大哥们!(2020年4月初稿,2023年2月修正)
(图文:舞笛)
舞笛,本名蔡全胜。大学文化,祖籍河南省舞阳县,高级企业培训师,系河南省作家协会和中国煤矿作协、省民间艺术家协会、省群艺研究会会员,现为中国平煤神马集团职工创作协会副秘书长、平顶山市作协卫东分会副主席,多家网络平台签约作者。曾著有《人在旅途》《成功之道》以及“舞笛拾零三部曲”《借题发挥》《山吟海叹》《世味杂俎》5部文学著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