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仁德 网名虞廷。重庆市忠县人,一九五二年生,中华诗词学会2、3、4届理事、重庆市诗词研究院院长、重庆市诗词学会副会长、四川省诗词学会前副会长、香港诗词学会首席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
如何在现代语境中写出好诗?
陈仁德
我因为感染新冠耽误了和大家交流,但一直记得两月前开始时部分诗友提出的问题,在心中有所思考,所以我还是从那些问题开始和诗友们的交流。在若干问题中,我认为阎兆万诗友的问题“如何在现代语境中写出言浅意深,令人回味的好诗?”最有代表性,是当今大家都面临的急需解决的问题。所以我想以这个话题作为主线,旁及其他,和大家交流一下我的看法。如何在现代语境中写作古典诗词,这个问题提得好。这个问题是对当代所有诗词写作者的挑战,是我们绕不过去的一个坎。我对这个问题的思考是:这个问题虽然是短短一句话,实际上包含了巨大的信息量。其中的关键词有两个,一个是现代,一个是古典。我们生活在现代,但写的是古典诗词,古和今怎样结合,即既要有时代气息,又要像古典诗词的样子。这是一个很大的话题,需要用很长的时间来讨论。我今天只能就我的思考所及,和大家做一次开诚布公的交流。我们生活在现代语境中,已经远离古代,不可能穿越时空回到古代语境中去,写作和古人一模一样诗词。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但是,我们的写作又必须具有古典美,不能写成纯粹的白话诗,和老百姓的口语一模一样。现代语境和古典美,在这里一对矛盾。就诗词的特殊形式而言,她是传承两千年的国粹,她的特点就是古典美,离开了古典美,就不再是传统诗词,正如京剧,如果没有了那些规定的程序,完全的现代化,就不是京剧了。诗友们之所以喜欢诗词,我想一定是因为爱上了诗词的古典美。诗词一定要像诗词的样子,而不能变成别的样子。就像京剧,不论怎么改革都要保持自己的本色,都不会变成芭蕾舞。这里说的本色,其实就是遗传基因,儿子必须要继承老子的基因,要像自家老子的样子,而不能像隔壁老王。诗词必须保持自己的基因传承,不能变成转基因。转基因食品是有害的。但生物学又告诉我们,生物除了遗传,也有变异。这里的遗传和变异,我以为就是当今诗词界反复讨论的两大话题:继承和创新。如果遗传和变异的概念借用为继承和创新的说法可以成立的话,那么请千万记住,我们要的变异只能是进化,而不是退化!也就是说,创新只能以提高质量为前提,而不是降低质量。很遗憾的是,我们看到的很多贴着创新标签的诗词作品,其质量惨不忍睹,退化式的创新,实在不能说是成功的。我曾经把我的生物变异之说讲给一位非常高明的医学教授听,他听后说,变异中的突变就是恶性肿瘤,也就是大家谈虎色变的癌症。这也说明我们不能盲目求变求新,对待继承和创新,必须采取冷静慎重的态度,不能一哄而上。
继承是一切的一切的起点,离开了继承,一切无从说起。传统诗词值得我们继承的太多太多了,如果不具有一定的古代经典作品的阅读量,如果不背诵一定量的古代经典作品,如果不从古代经典作品中积累一定量的词汇,如果不从古代经典作品中学会一定量的技巧,是不可能写作诗词的。这里要提到“食古不化”这个词,顺便引出“食古不足”和“食新不化”,后两个词是我臆造的,目的是便于讲解我的观点,可能不准确,诸君可以忽略。什么是“食古不化”?就是学习古代知识不善于吸收、理解和运用,就像吃了东西不能消化一样。很多批评家喜欢借用“食古不化”来指责当代诗坛的弊端,这在理论上无疑是正确的。当今诗坛有没有食古不化这种现象存在呢?当然有,但是“多乎哉,不多也。”真正食古不化的作者在当今诗坛所占比例可能不足千分之一,其影响微乎其微,甚至可以忽略不计。食古不化是需要资格的,通常是那些读书很多学识渊博的人才容易食古不化。如果读书并不多,就没有必要去担心他食古不化。举个例子,我们可以批评王国维钱钟书食古不化,却不能去批评一个小学生食古不化。所以这里要引出我的另外一个概念:食古不足。食古不足是指诗坛很多爱好者对古典文学的修养比较欠缺。还没有吃饱,哪里谈得上不消化呢。当今中国的诗词写作者数以百万计,恕我直言,其中大部分没读过多少经典作品,谈不上有多少学养,有的可能只读过“两个黄鹂鸣翠柳”“床前明月光”“红军不怕远征难”和《中华诗词》上的少数作品。他们连很多经典的名字都说不出来,有很多因为革命工作太忙了,是退休后在老年大学才开始学习诗词,能否背诵50首古代诗词名作都很难说,如果说他们食古不化,是不是有点委屈了。所以,食古不化虽然是一大弊端,但远远不是当前的主要弊端,根本用不着去为之忧虑。食新不化是指对新题材新词汇生吞活剥,运用不当,是另外一种形式的消化不良。学养不够,创新来凑,满篇不伦不类的新概念,新提法,远离了诗词的本色,也就是我前面所说的基因发生退化性变异。这一群体在数量上十倍百倍于“食古不化”的群体,作品铺天盖地,至今仍然欣欣向荣兴旺发达,其危害远远大于食古不化,这才应该是当今诗坛令人忧虑的主要弊端。我们应该知道,必要的继承,是进入诗词这座圣殿的入场券,没有这张入场券,什么都谈不上,还能有什么创新。你继承的深度,会决定你创新的高度,否则全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著名翻译家傅雷先生在谈到张大千的绘画时说过一段话:“……此公宋元功力极深,不从古典中泡过来的人空言创新,徒见其不知天高地厚而已。”诗词于绘画同理,“不从古典中泡过来的人空言创新,徒见其不知天高地厚而已。”我这样说,各位诗友千万不要误会了我的意思,以为我是一个反对创新的人。恰恰相反,几十年来,我一直在坚持创新。我们知道,从《卿云歌》到《诗经》,再到《楚辞》直到现在,诗词在中国已经走过了4000年的历史(《卿云歌》也有争议,不展开。)虽然语境一直在变化中,但是变化非常缓慢,这是由于生产力的发展缓慢所导致的。在工业革命之前的漫长历史时期里,中国是十足的农耕社会,除了改朝换代的不断重复和简单再生产的不断重复之外,社会风貌没有太多的演进,都是“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牛耕是不变的是生产方式,陆路马车和水路木船是不变的交通工具,刀枪剑戟是不变的兵器。唐宋人看到的和秦汉人差不多,明清人看到的和宋元人也差不多。所以,他们总是一叶扁舟,总是长亭短亭,总是鸡声茅店月,总是骑驴过小桥,总是仗剑远游,使用的永远是文言文。因此古人不用过多思考新语境的问题。他们可以从前人那里把词汇拿来直接使用而没有什么违和感。“一叶扁舟”可以写过千年,长亭古道从李白一直写到李叔同。这样一来,历代诗人便没有特别重大的创新的压力或曰推动力,他们比我们多占了很多便宜。但是,工业革命以及科技革命带来的冲击波使生产力的发展大大加快,许多传统生产方式被迅速淘汰,社会面貌日新月异,随后的新文化运动倡导的白话文取代了文言文的统治地位,语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古人咏叹了千年的景物渐渐退出历史舞台,慢慢的,长江上再也不见一叶扁舟,大道上也没有了马车,出行更没有骑驴的。如此等等,逼着当代的诗人们去新的语境里开辟一条新的道路。比如送别,对于古人是极其感伤的,千山万水,音讯难通,离别后连生死存亡都不知道,所以古人笔下的送别诗大多非常悲凉,诗经里就有很多的送别诗,“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楚辞》“悲莫悲兮生别离”江淹还专门写了《别赋》“别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送君南浦,伤如之何。”乃至后来送别诗成了一个重要的品类。但是,现在你见过送别时有几个人感伤过,哪怕远到异国,都完全不用哭哭啼啼的送别了。交通如此方便,信息如此灵通,千山万水计时可到,五洲四海瞬间可知。这种情况下你还要去像古人那样写送别诗,就很可笑了。即使是最具想象力的古代先贤,也不可能梦见我们今天的社会面貌,所以当我们采用一些全新的题材时,从古人那里很难借鉴到现成的词汇。怎么办呢?重点来了,我们必须采用新题材和新词汇。我认为对创新最简单的诠释,就是采用新题材和新词汇,舍此无成。
现在大量出现的新的生产生活场面是古人所未曾梦见的,那么,是否林林总总的新事物,都可以作为诗词的题材呢?第一,要在林林总总的新事物中去选择那些有诗意的或者容易诗化的东西。并不是所有新事物都有诗意或者容易诗化,比如枯燥的数学公式,化学元素、物理定义,工艺流程、政治术语等。第二,要在新事物中选择那些经常出现在自己生活中的熟悉的东西。有诗意的或者容易诗化的又经常出现在自己生活中的熟悉的东西,则可以尝试入诗。比如乘坐飞机,是有诗意而且容易诗化的,但是古人绝对没有写过的。如今飞机已经成为非常普遍的东西,城里的人恐怕都不缺少乘坐飞机的经历,农村人只要外出打工,差不多都乘坐过飞机,即使留守农村的老人,至少也知道飞机是怎么回事。当代诗词,飞机是不可缺席的。这在古人那里没有现成的借鉴,只有靠我们创新。我做过一些尝试,写过不少乘坐飞机的诗词,比较多,列部分诗题如后:《京中与金水兄痛饮,险误航班,及至飞抵重庆犹在醉中,得小诗二首》《应邀赴“寰球华人中国梦·深圳杯第二届诗词大赛”颁奖庆典航机上作》我还尝试写过大量古人未曾写过的题材,比如“空巢老人”“民工”“口琴”“影集”“高铁”“电扇”“电梯”“互联网”“房奴”“明星”“堵车”等等。 我们知道,诗词的特点是古典美,其用语要求典雅凝练,忌用大白话。现代的许多新词汇,一旦进入诗词,就会破坏古典美。如何才能将新词汇写进诗词,使之既有古典韵味,又兼有时代精神呢?这是一对矛盾,是对当代诗词作者的严峻挑战。比如说,写帆船就有一种古典美,古人写“孤帆远影碧空尽”“孤帆一片日边来”,很美。现在没有帆船了,长江上只有轮船,如果写成“轮船远影碧空尽”“轮船一片日边来”,就没有诗味了。同样的道理,陆游“细雨骑驴入剑门”,很美,如果写成“细雨坐车入剑门”,也很别扭。第一,和新题材一样,也需要有所选择,不是所有新词汇都可以入诗。我们要善于去寻找那些富有诗意或者说容易诗意化的新词汇。现在很多流行词汇比如牛逼,傻逼,很粗鄙庸俗,我认为是不宜入诗的;一些政治术语比如三个代表,四项基本原则,虽然政治正确,但不容易诗化,也不宜入诗。廖国华老兄的例子:一提腐败。同样是现代流行词汇,脑残,猪头容易诗意化,就可以入诗。第二,对新词汇要进行雅化。所谓雅化就是组合搭配。一首诗里不能有过多的新词汇新词汇要和文言搭配,才有诗味。
为进一步说明,我以这三年流行甚广的新冠、核酸、和网络上很流行的脑残、猪头等等为例,来说明新词汇的运用。这些都是最新的词汇,不仅古人没有见过,我们自己之前都没有见过,可谓新之又新。
有一次我观看一个草台班子演出,令人惊讶的是少林僧人和穿三点式的性感女郎同时登台演出,我觉得真是太不可理喻了,古代先贤没有一个人见过这种场面,于是我就写:
这里把当代的所谓性感,所谓三点式都写到诗里,由于全诗搭配组合较好,也不失诗味。
现代的鸡尾酒,是古人作品里从来没有的,我觉得颇有诗意,就给它找了一个同样是现代口语的词汇狗皮膏来对仗。我的一首七律里的颔联就是:“满座衣冠鸡尾酒,一时风气狗皮膏。”
又比如上世纪末重庆綦江彩虹桥垮塌事件发生后,我觉得彩虹桥三字很有诗意,我就给配了一个金字塔。写成诗就是“毒蚁能摧金字塔,蛀虫已断彩虹桥。”
此类例子还多,又比如:天花板可以对地铁图,写成诗就是“无聊坐看天花板,有事先翻地铁图。”
防盗门、刘德华、追星族、卡拉OK、吉他、电音箱、大款、雷锋叔叔、冷战、扶贫、美眉、非典、达芬奇等等,我都写入了诗词。
如果组合搭配得好,就连索然无味的外国名词都可以表现出典雅之美,比如:
多瑙河上
多瑙河上烽烟黑,巴尔干岛顿失色。铁鸟蔽空弹横飞,血染贝尔格莱德。都市转眼成废墟,难民如蚁逃邻国。今宵轰炸复明宵,肆虐何曾停一刻。猖狂称霸恶胆张,安南一时竟沉默。跨海横空大入侵,谁其比者希特勒。吁嗟乎,世纪之末起风云,终有义军能击贼。君不见南斯拉夫勇士多,至今犹说瓦尔特。
诗中的多瑙河、巴尔干岛、贝尔格莱德、安南、希特勒、南斯拉夫、瓦尔特都是外国名词,单独的一个词是没有任何诗意的,经过组合搭配就不同了。
好了。讲到这里,我想请大家思考一下,我们要怎样才能做到以上这些呢?回答是,还是得老老实实地多读古人的经典,才能熏陶出典雅优美的气息,才能训练出选择题材和词汇以及组合搭配的能力,否则写出来还是没有诗味。我以为这就是今天讲题“如何在现代语境中写出好诗?”的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