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 抱(小说)
文/杜海军
在恍惚和朦胧间,这淅淅沥沥的春雨似乎下了一夜。
并存夜里醒来好几次,都听见那无聊的滴雨声从老屋的瓦檐下,不间断地落到墙根处的接水上。老屋的接水,先是乱叔用大灰掺砂土围就,而今早坑坑洼洼和破败不堪了。陈旧的老屋门窗也风裂变形的厉害。除了铁嘴瓦口下那一块不老的青石板外,雨滴砸下来,在院子里并不显得清脆和悦耳,而是发出“噗嗒—噗嗒—”的沉闷。
立春刚刚才过了几天。季节交替,天气依然处在乍暖还寒中。无论如何,在这寂静的春夜,并存听见这样的落雨声,心里又平添了一份烦乱。时光流逝,人去楼空,唯留下了一份怀念。此时,并存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再也无法抹去的愁绪。
人要是老了,睡的觉就明显地少很多。觉少自然又显得夜长。并存觉得老人们的觉还会更轻一些。小小的一声响动还能把她从睡眠中惊醒。她呀,到了这个年,恰好七十三了。听一听乡下人嘴里常挂着的那句口头禅吧。它叫什么来着?它叫“七十三八十四,小鬼不请阎王叫”。
这真是个不吉利的年龄啊!不过并存现在倒不怕死了。她对于死亡,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这个世界似乎没有了她应该牵挂的事情。甚至她盼着早一天到了那边去。一旦去了就好,就能再见到她的乱叔了。
乱叔可不是别人。乱叔就是与她生活了一辈子的男人哩。
在乡下,乱叔与并存这些年一直住在这座老宅里。二人自从结婚,历经大小磨难,相濡以沫。两心相知,度过了五十五年的岁月。五十五年,两万个日日夜夜。所有的故事都已沧桑,长满旧时的青苔。往日曾经此起彼伏的浪漫也已化为平静的海水。时光荏苒无法倒流,唯有同心永结的一份真情厚爱,还温馨地留在并存的心窝里。
并存原是东八县的姑娘,她的老家距离我们这里足有上百里的路程。她嫁给乱叔时,才满二十出头。他们俩的姻缘也算天作地合。乱叔当时在东八县的县城一家社办企业当会计。小伙长得英俊潇洒,又忠厚老实,深得领导器重。并存的爹在企业里做临时工负责看大门。他早看上了乱叔,喜在心头,就托厂长把自己的闺女介绍给了乱叔。
俩人最初在社办企业的办公室里见的面。办公室整洁干净,桌椅板凳一尘不染。正是这样的场合让他们感到很拘谨。乱叔没说两句话,就去给并存倒了一杯水。递到她手里时,竟往桌面上洒了很多。
多年以后,乱叔还不忘那一幕。他曾对并存说,当初由于心里紧张,想好了一定要看一看她的长相。事到临头一慌,竟然忘了她包的什么头巾。等到把并存送走后,乱叔才后悔莫及啊。
乱叔说出这样的话,是并存嫁过来十来年之后的事情了。他们已经有了第二个孩子。并存当时在被窝里取笑乱叔——你哪是紧张?明明是激动!你现在看也不晚,就再好好地看一看俺吧。莫不是俺比十年前长得丑了?
乱叔却给并存说了一句色色的话。乱叔说,现在还看个啥?拉灭灯,我们都轻车熟路了!
后来两县之间正好遇到了对调的,乱叔就回了本县一个对口单位工作。这样一来乱叔离家也近多了。他天天骑一辆半旧的飞鸽自行车往返城乡上下班。 乱叔兵强马壮,有了机会就和并存亲热。乱叔特会调皮,先把手悄悄地伸进并存被窝里,用手去摸她。乱叔的大手,从她的后背摸到胸前。并存好像随时醒着,就小声说:透风了,看着凉。但是并存并不去讨厌和拒绝那双手。
于是乱叔就有些放肆。他的手开始在并存的身上游走,从上面往下面慢慢地转移。途径并存的肚脐眼时,又在此处长久地逡巡和滞留。直到并存感觉那双大手好温暖,好舒服。她就把自己的被窝松开一道口子,乱叔一下子就钻了进去。
一切都是精心准备,结果都是水到渠成。并存双手搭住他的肩,说这样不好吧!你早晨还要骑二十里地,赶去上班呢。我是怕你累坏了身子。
显然乱叔心满意足了。他就说以后不了。以后听你的!你说啥时候就啥时候。好不好?
并存用纤细的手指头,刮一下他的鼻子。她说不好!以后不许这样了。我们不兴这样了!我不喜欢你那吃人的样子哩。
乱叔说,那你叫个啥?就像唱歌哩,还上气不接下气!你也是欲擒故纵的高手,总会干里应外合的事情!
乱叔说,十字街头的闲话堆里,流传着我们的笑话哩。
并存就说,管它呢。世上的人总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酸死他们!
说乱叔的笑话是他在东八县上班时的事。他一个月才能回来一趟。他和并存团聚一次不容易。夏天,乱叔一回来,准早早关了门,屋里灭了灯睡觉了。
有人从在房上顺着梯子下到院子里听什么秘密。
一帮晚辈没有听到过多的甜言蜜语,却听到了床的咯吱声。伴着并存的一阵阵哼哼,床似乎在忍受煎熬。院子里的人就忍不住,原路撤退了。他们趴在梯子上,对着乱叔和并存住的北屋说:
“简直是蹂躏!简直是蹂躏!”
并存和乱叔一共生育了五个儿女。
一个死于八岁时得的破伤风;一个长到十八岁,都在生产队参加劳动了,却因为一场车祸丢了性命。
那正是一个“枣花发种棉花”的春天,队里一帮年轻人合伙拉一辆木轮大马车往地里送粪。大马车下大坡的时候,并存的女儿被脚下的一根拉绳绊倒了。重载的车轮瞬间从她女儿的胸部轧了过去。女儿的五脏严重受损,拉到卫生院没有抢救过来。
从两个孩子身上,并存相信了这都是命。她哭干了眼泪后,再不去想那些那面容姣好的心头肉。其余三个子女都健康平安,一个个都成家立业。可以说,并存倒沾了儿女多的福。
上世纪的体制改革时,乱叔的单位说破产就破产了。工作了三十多年,乱叔竟一下子成了下岗职工。他领到可怜的几千块钱的补偿金后,一次性地就算清了。乱叔恍恍惚惚回到了家,唉声叹气。企业为解脱包袱,抛弃了一大帮人。城里成了乱叔解不开的伤心之地。
失业了正好,乱叔在家能帮助并存好好种地。他家的地,紧靠村外两条交叉的乡路。路口处有一片空闲的低洼。并存建议把这片闲地开垦出来,也种上庄稼。乱叔说这片闲地怕有二分哩。
并存说管它多少,荒着也是荒着,春夏秋冬总长些杂草荆棘。你帮我出些力气,咱家也能多收些粮食。
他们说干就干。乱叔还有浑身使不完的力气。他们用排子车,手拿铁锹和锄头,把高处的土运到低处。半月时间,那片荒地秋后种上了小麦。初冬时节,小麦长得绿油油的很是喜人哩。
并存对土地像亲儿女一样看待。可是五年前,他们就不再种地了。村里的大喇叭广播说,来了几个外乡人,要承包村里的土地。这种承包准确地说叫土地流转。每年给出的承包费很高,这笔买卖绝对合算。乡下人也会算账,地里一年的粮食收入,扣除成本和投入,早没有多少剩余了。况且,化肥、农药和电费一直在上涨。并存和乱叔一合计,就同大伙一起把家里的十亩地流转给了外乡人。 晚年的乱叔和村里人学会了下象棋。
棋桌就摆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家里天天有人,抓着红的和黑的棋子对弈。石榴树是并存生四闺女时栽下的,而今碗口粗了。石榴树的荫凉足以遮住棋盘。树下还有一个颓废的鸡窝呢。而今却没有鸡的踪影和一根鸡毛。
现在乡下人谁还养鸡呢?颓废的鸡窝早成了摆设。倒是乱叔曾建议让并存再养几只鸡雏。等鸡长大了,把公鸡杀了吃肉,让母鸡正好给他们下蛋。并存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到时候鸡窝里还能派上用场,住养大的母鸡。
事情倒是好事情,却不知道天意从不随人愿。
到了秋末,乱叔的棋艺明显进步,能让一群人围攻。刚过大雪,还没有进入腊月,乱叔就不在了。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乱叔一走,再没人来石榴树下对弈了。并存一个人守着孤零零的院落,更是受不了那场打击。
孩子们料理完父亲的后事,轮流照顾母亲。他们和并存在一起吃住,怕她孤单寂寞。儿女们都有各自的家业,又在不同的地方住。并存不忍心为难孩子。她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不再让儿女陪自己吃住了。
儿女们说——要不你轮流去我们家住也行。你愿意在谁家就去谁家,愿意住多长时间就住多长时间。并存也不同意这样。她说,叶落归根是老年人的心理需求。还是自己的家好,住着舒服踏实。再说金窝银窝,却不如自家的草窝哩。
这是乡下人嘴里的一句大实话啊!并存对孩子们说,你们啥时候闲了再来看我。平时不看也没事,家里有吃的、有喝的。我不会为难自己。
乱叔的去世没有任何征兆。这些年两个人守着老宅过日子。岁月一直静好,现世可谓安稳。他们彼此照顾,倍加恩爱。这一点,乡下人都看在了眼里。夕阳无限好,谁怜近黄昏?
四闺女两年前给他们做了一床大棉被。
不怕有人笑话。有了那一床大棉被,乱叔和并存夜夜都钻在一个被窝里睡觉。倒不是说,他们还有多少激情勃发,大行云雨之乐。而是,他们在一起仍有享不尽的温情。
乱叔乐意搂着并存睡觉,并存更愿意躺在乱叔的坚实的怀抱里睡眠。
那男人的怀抱,竟然是如此的温暖,如此的踏实和安全。
按乡下人的说法,乱叔是得猛病去世的。
乡下人把心脏病一类的才叫猛病。如果抢救不及时,病人就失去了生命。都说人生无常,得猛病就是其中的无常之一。
乱叔说走就走了,乡下人也怀念这个男人。乱叔脾气好,从来不着急。他也不知道那个“无常”降临到了自己头上。
前些年,日本的电视剧《血疑》中说:“死去的人死去了,活着的人仍然要鼓起勇气活下去”。这其实是人类生生不息的动力之源。并存早对生死有了独特的理解。
她知道世界上有人同年同月同日生,却少有同年同月同日死。上天从来不给人类这样的造化。多少年前,并存看过一个报道,说外国一对老夫妇恩爱一生,相互依存。他们在生命的末日,决意要一同离开这个世界。男人先去世后,女人几个小时后也安然睡去了。他们果然实现了共同的心愿。
俗话说,少年夫妻老来伴,执手相看两不厌。家里少了乱叔,这年过得实在没有意思。孙儿孙女、外甥和外甥女一大群,不间断地来看望她。他们提着这样那样的礼品。越是这样,并存越感觉生活寡淡和寂寞。
正月十六,城里的学校都开学了。孙儿孙女们再没有时间来陪她。而今,大闺女也去了天津,给儿子儿媳看孩子去了。
并存的儿子是司机,开“前四后八”拖挂车跑长途运输;儿媳在家开着五间超市。儿子儿媳在城里买了楼房,住在城里,天天城乡之间来回跑,忙得团团转。并存现在守着老宅,享受自己的清净。
或许,这就是她晚年的生活归宿。
天就要明了。
四闺女今天说要来看她。四闺女家在本村的六队,和并存这座老宅隔着两条大街。四闺女去年在大城市做家政服务,挣一份不错的工资。并存想四闺女怕是又要打工走了。
瓦罐里还存着年前蒸的豆馍馍,并存吃不下这么多干粮。她要记得给四闺女拿走些。对了,冰箱里还有熟牛肉,也给了她。还有那么多熟花生和水果糖,也让四闺女收拾了。并存想把这些年货统统让四闺女拿走。
现在乡下过年,完全不同于往常了。并存守着丰富的年货,感觉生活真是过到了天堂。而今,好东西消受不完,也让人发愁。
其实,人除了对物质生活的需求,还有对精神生活的依赖和寄托。 并存今天还想剪窗花。她剪窗花的手艺,无人可比。那天在床底下并存发现了一大块红纸。不知啥时候把它忘在了那里。大红纸依旧非常鲜艳,正好做剪纸。
剪窗花的门道五花八门,名堂挺多。乡下传统的窗花不外乎鲤鱼跳龙门、金鸡报春、富贵牡丹和石榴多子等。往年过年并存都要剪大量的窗花。剪好的窗花除了自家贴,别人也会来拿走不少。
今年是癸卯年,十二生肖中的兔年。她一直没心思剪窗花。而今,这块红纸又让并存来了灵感——有了兴趣。那么,她想用红纸剪一只吉祥的玉兔,贴在窗户上!就让这只玉兔陪她度过今后每一个的日子。
其实,并存还想用红纸再剪一个人。当然是男人,再熟悉不过的一个男人。男人张开怀抱,显出一副拥抱的样子。
男人想拥抱什么呢?并存当然心里明白,她要在男人的怀抱里再剪出一个温顺的女性来。其实那女性是谁,并存心里早已不言自明了。
这时候,村庄上空突然传来了几声“二踢脚”的炸响。
并存看窗外的天是真的明了。她穿衣起床,洗漱一番,然后开始动手做起了早饭。 【作者简介】杜海军,大学文化,教育工作者,邢台市文学学会会员,邢台市诗人协会会员,河北名人名企文学院院士,中国远方诗人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自幼喜爱文学,中学起尝试写作,大学期间开始发表小说、诗歌和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