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间要好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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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 萨 蛮
李 白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据北宋释文莹《湘山野录》载,此词原写在鼎州(今湖南常德)沧水驿楼上,不知谁作,后来魏泰在曾布家看到一部《古风集》,方知出自李白之手。关于此词的作者,至今仍有争议。不过,《菩萨蛮》曲已见于唐崔令钦《教坊记》,是李白生活的盛唐开元时代曲调名,曾布是整理李白集子的曾巩之弟,家藏古集载《菩萨蛮》一词为李白所作,还是较为可信的。词抒望归怀人之情,可从客子与思妇两个角度理解。若从客子角度理解,则词中所写乃旅途愁思。起二句“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写日暮时分,天涯客子登楼远眺所见景色。首句写眼前所见平野林木,笼罩着一片迷蒙的晚烟。林木纵向生长,烟雾横向铺展,浓密溟漠,恰如织出的匹帛覆盖林木之上。“烟如织”三字,生动形象。李调元《雨村词话》卷一云:“词用‘织’字最妙,始于太白词‘平林漠漠烟如织’,孙光宪亦有句云‘野棠如织’,晏殊亦有‘心似织’句,此后遂千变万化矣。”指出李白首用“织”字之妙,与其影响所及。次句写远望之中、平林之外迤逦连绵的一带秋山,透出一抹让人睹之伤心的冷翠之色。“平林”句是大片的涂抹,“寒山”句是一线的勾描,从绘画构图的角度看,线与面的搭配极佳。这两句写景中,融入了天涯客子浓烈的思乡怀归之情,那如丝如缕、弥漫一片的沉沉暮霭,不正是旅人心中万千愁绪的外化表现吗?而那一带在秋冬季节里透出萧瑟寒意的冷翠山色,更明显地涂上了词中人浓郁的主观感情色彩,“碧色”之所以显得“伤心”,正是“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的结果。这两句景语画面开阔,光感黯淡,色调凄凉,成功地烘托出了游子天涯孤旅、日暮怀归的惆怅心理。句中的自然景物意象“平林、烟霭、寒山、碧色”,已不是客观物象的如实描摹,而是经过词中旅人的主体心灵溶解之后,浸透了情感汁液的主观心象。“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二句承上,把极远的眺望视角拉近,特写黄昏里的一座楼观,聚焦楼上的含愁之人。“暝色”即前二句所写平林染烟、寒山凝碧之景色。楼上的愁人,正是观景的主体,前两句所写之景即是楼上愁人眼中所见。“入”字不能轻易放过,不能仅仅以“入楼上愁人之眼”而平常看待。“入”是自外而入,有过切身体验的人都知道,晚烟暮霭正是起自山野林薮,慢慢渗开,渐次把乡村、城市、楼观等人居环境笼罩起来的。“入”字写出了暮色渐近渐浓的动态,正是楼上人凭眺的过程,这一句观景细致,表现准确。“有人楼上愁”是画面的焦点,楼上的愁人即观景者,亦即词中的抒情主人公。下片“玉阶空伫立”,描写楼上愁人的状态,“伫立”见其凝情专注,凭眺的时间之长,呼应上片“入”字,暝色渐次合拢,就是长久“伫立”之时所见。“空”者,望归而人不见也。“宿鸟归飞急”句,由宿鸟投林反衬出人无归依,鸟归而人未归,更加重了楼上愁人的盼归思亲之意。结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包含着深沉的人生体验,传达出人在旅途、茫无归宿之感,象征着人生就是一个不停奔波的过程。陶渊明《饮酒》之五云:“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表达的是挣脱尘网、复归自然的诗人,看到回返山林的飞鸟,触发起的人生有所归依的欣慰之感。但像陶渊明那样毅然决别俗世、超拔于红尘之外,并非人人都能做到。更多的人则是被社会的巨大异己力量驱使着,被生活的滚滚浊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在漫长坎坷的茫茫世路上奔波不停,不知道何日是了时,更不知道何处是归宿。即如词中的旅人,于漠漠暮霭之中瞻望“归程”,所见不外是山野林薮边的悠悠古道,是古道上五里十里、一个连一个的长短驿亭,“归程”在何处呢?旅人在长期的奔波之后,久久的伫立之余,情不自禁地要生出茫无归宿的无穷空落惆怅来。从更宽泛的意义上来看这两句词,确实能够感受到其中包蕴深厚的哲思:在人生的道路上,谁人不是匆匆过客呢?又有谁人不在苦苦寻求着生之所依和灵之所栖?读着这样的词句,似乎能够听到那旅人发出的一声疲惫不堪的灵魂叹息,这时,便会有一种仿佛注定了的命运感氤氲飘起,久久地萦绕在你的心头。
若从思妇的角度解读这首词,亦可说通,只用把抒情主人公“旅途客子”置换成“家居思妇”即可。当然,那一座凭眺的“高楼”,就不是旅途的城阙楼观,而是思妇的家宅建筑了。受古典诗词体式字句的限制,诗词的作者往往省略大量的交代说明成分,从而加了大诗词文本的解读弹性,所以面对古典诗词文本,读者实不必执一而从,可以有更大的灵活性和自由度。即如这首词,断言所写必是居家思妇或旅途客子,就会多少显得有些主观武断,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解读这首词,都可以自圆其说。有论者认为驿舍不会建有“高楼”,更不会铺设“玉阶”,而断定此词所写必为居家思妇,其实也未必然。因为词中的“高楼”,不必是驿舍之楼,很可能是旅途上的某一处城阙楼观,而长短驿亭云云,当是旅途客子在楼观上凭眺所见,或者就是他的意中之景,而非写实。至于“玉阶”,吴讷钞本《尊前集》、明钞本《尊前集》、《湘山野录》卷上、《诗话总龟》前集卷四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一、《诗人玉屑》卷二一均作“玉梯”,都是对阶除的美称,不必拘泥非得特定场所的豪华建筑的台阶才能使用此语。《草堂诗余》“玉阶”作“阑干”,那就更是高楼或驿舍都可能有的普通建筑设施了。“玉阶”一语,因而也不能作为此词必是家居思妇所作的文本内证。

杨景龙 笔名扬子、西鲁、南乔,河南鲁山人。二级教授,河南省高等学校哲学社会科学优秀学者、年度人物,创新团队首席专家,中国词学研究会理事,中国散曲研究会理事。在《文学评论》《文学遗产》《文艺研究》《中国韵文学刊》《诗探索》《词学》等刊发表论文100余篇,出版《中国古典诗学与新诗名家》《古典诗词曲与现当代新诗》《传统与现代之间》《诗词曲新论》《不薄新诗爱旧诗》《花间集校注》《蒋捷词校注》等专著10余种,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全国高校古委会项目等10余项。论著获评中华书局年度十大好书、中原传媒好书、中国读友读品节百社联荐优秀文艺图书,多次获河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河南省高校人文社科优秀成果奖、河南省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夏承焘词学奖、全国优秀古籍图书奖等奖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