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来的英雄人物,或以其高尚的理想节操激扬后世,或以其不凡的光辉勋业激励人心,岳飞,可谓二者兼而有之。

岳飞画像
作为民族英豪,岳飞毕生的信念是驱除强虏,恢复中原,其爱国精神如长河之水,灌溉了世世代代中国人的心田;作为抗金名将,他崛起于草莽之中,弱冠从军,而立之年即已经历大小二百余战,拥旄建节,其驰骤沙场所向披靡的英雄故事,至今仍在众生的唇间心上流传;作为一代最杰出的人中之龙,他的个人品格风范,更是如永不生锈的钻石多面生辉。
岳飞出身农家,年轻时即投身行伍,但他极喜与文人学士往还,他的行伍中罗致了许多读书人,议论古今,纵谈天下。身为威风八面的大将,他谦谦而循循,请他们指陈自己的缺失,他生怕自己有什么过失被载之纸笔而传之后世,是名副其实的“闻过则喜”。文士吴拯在《鄂王事》中就曾经记载,某次聚谈之时,一位幕客感慨丛生地说:天下纷纷,不知几时才可太平?岳飞当即作答:只要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天下自然就太平了。这一铮铮与正正之言,也见之于岳飞与宋高宗的对答,穿越八百年历史的风风雨雨,一直传诵到今天,仍然可以作为天下的“文官”们与“武官”们一面自照的明镜。岳飞是武将,但他不但“不怕死”,而且也做到了文官的“不爱钱”。平日与战时,岳飞在饮食起居方面总是与士卒同甘共苦。他不蓄姬妾,川陕宣抚使吴玠为与岳飞修好,千里迢迢送几位美女给他做妾,岳飞拒绝见面而将其遣返。岳飞与南宋的韩世忠、刘光世、张俊并称“四大名将”,但每与战阵,刘光世、张俊必退居数百里以外的后方以策安全,而岳飞战前总是向将士动员,常常慨当以慷而致泪流满面。他不仅每次亲临战阵,而且往往身先士卒,是手执旗帜冲锋在前的“旗头”。由湖南而广西追歼流寇李成时,敌将杨再兴杀死了他的胞弟岳翻,后来杨再兴被俘,岳飞因为要为国家罗致人才,竟然亲解其缚而待若上宾,杨再兴果然因之成了岳家军中勇敢善战忠心不二的骁将。这是何等光明如霁月宽阔似海洋的胸怀啊,天风浪浪,海山苍苍,古往今来究竟有多少人能达到这种境界?正因为岳飞严于律己,善以治军,对部下亲如骨肉,对百姓是“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所以他的人格不仅为万方所尊仰,他的威严也为敌人所畏惧。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攻城,何城不克?连强悍的金兵金将也不得不摇头叹息:“撼山易,撼岳家军难!”
敌人无法撼动岳家军,但内部的暴君奸臣佞人歹徒却可以将其毁于一旦。古代政治上丑恶乃至罪恶的行径,不外乎一是出于个人或小集团的私利私欲,一是出于巩固权位向上攀升的嫉贤妒能,排除异己,或者二者并具。张俊之流不必说了,岳飞曾是他的部下,后来竟然与他平起平坐,声威还远在其上,嫉妒像毒蛇咬噬他的灵魂,他也就自愿投身于陷害岳飞的恶徒小人们的行列,至今还和秦桧、王氏、万俟卨等人长跪在西湖之畔岳坟之侧,永远也别想再站起来。秦桧也不必说了,他本是北宋官员,为金兵俘虏后变节投降而充当军事参议官之职,是金人放回南宋的内奸蟊贼。绍兴七年,完颜兀术在被岳飞大败于颖昌之后,就曾致书秦桧,指示“必杀岳飞,而后和议可成也”。宋高宗赵构呢?父亲宋徽宗虽早已逊位,但哥哥宋钦宗的帝位则仍名正言顺,尽管钦宗辗转捎话百般哀求,只要回来便赋闲退休,但赵构却担心届时自己飞来的皇位难保,而且在必将继之而来的残酷宫廷斗争中,也难免没有性命之忧。秦桧是超一流的奸贼,也是超一流的心理专家,他洞见宋高宗阴暗的肺腑,于是上下一拍即合,沆瀣一气,成为绝代难逢的“搭档”。岳飞是光明磊落的志士,赤心为国的英雄,他哪里知道,阴谋诡计就像黑蝙蝠在宫廷的暗夜里翻飞,像蛇蝎在秦桧阴森的巢穴中吐信,何况他还保存了宋高宗许多嘉奖他的手诏,慰勉有加,好话说尽,那些白纸黑字,总不至于一钱不值吧?
1130年5月,岳飞在收复建康(今日南京)府城后,回军经过太湖之滨的宜兴县张渚镇,豪兴飞扬,在大户人家张大年的客厅写了一段“题记”,其中说他日要“迎二圣复还京师,取故地再上版图。他时过此,勒功金石,岂不快哉!此心一发,天地知之,知我者知之”。1132年,南宋王朝派岳飞权帅湖南,追剿流寇曹成,在班师回来路经永州祁阳县大营驿时,喜好文章的他又写了一段“题记”,说此番追剿是“顾蜂蚁之群,岂足为功”,他的志向是“赖社稷威灵,君相贤圣,他日扫清胡虏,复归故国,迎两宫还朝,宽天子宵旰之劳,此所志也”。天真的岳飞真是一厢情愿,绝非“圣君贤相”的赵构和秦桧,对他的志向不仅“知之”而且深怀恐惧,而岳飞悲剧的总策划与总导演,既是秦桧更是最高权力在握而内心其黑如漆的宋高宗。这个曾给岳飞无数褒扬的手谕并亲书“精忠岳飞”旗帜的独夫民贼,不仅有旨将岳飞赐死,而且将万俟卨上奏的“岳云私罪徙”改为“岳云并依军法施行,令杨沂中监斩”,将徒刑改为死刑,其意就是斩草除根。为了一己之私,他连祖宗定的不得擅杀大臣的家规,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而这个命长地活了八十一岁的恶人皇帝,几次平反昭雪都将岳飞排除在外,可见他是岳飞悲剧的元凶首恶。四百年后的嘉靖九年(1530),明代书画家文徵明写有一首《满江红》,后人将其刻石为碑,立在现今杭州西湖岳王庙内,我前后两次去瞻拜岳庙,读来均不胜感慨系之:“拂拭残碑,敕飞字,依稀堪读。慨当初,倚飞何重,后来何酷。果是功成身合死,可怜事去言难赎,更无辜堪恨更堪怜,风波狱。 岂不念,中原蹙;岂不惜,徽钦辱。但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古休夸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
宋人是不可能像明人这样直言无忌的,说真话竟然要等待四百年之久,这时间未免也太漫长了。由于种种原因,当代人不可能对当代史作出完全客观公正的判断,当代提供史料,后代作出史断,文徵明的词就是如此,历史不也是经常这样昭告我们吗?
宋高宗绍兴十年(1140),金国撕毁所谓的“和议”,兵分四路大举南侵。进行反击的岳家军长驱北上,所战皆捷,郾城与颍昌大战,一举击溃金兵主力,斩金兵副统帅宗翰,先锋部队直达离北宋故都汴梁仅四十五里的朱仙镇,岳飞表示要直捣金人的国都黄龙府,与将士们庆功痛饮。当此时也,金兵已军心涣散,纷纷来降,北方抗金义军风起云涌,金兵统帅完颜兀术已准备弃城而逃。然而,宋高宗一日之内却连下十二道金牌,强令岳飞班师。岳飞无法抗命,何况其他友邻部队如韩世忠、张俊等都已奉命撤军,岳飞即使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也无法孤军深入。悲愤交加,岳飞只得仰天长叹:“十年之功,毁于一旦!所得诸郡,一朝全休!社稷江山,难以中兴!乾坤世界,无由再复!”我想,他的义愤填膺有泪如倾的《满江红》,也许就是写于此时吧: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这是一曲豪气干云的英雄颂,一阕哀声动地的悲怆曲,一道时间的风沙也永远无法侵蚀的诗的丰碑!近代学者余嘉锡,在其所著《四库提要辨正》一书中,对此词是否岳飞所作质疑。他认为,岳飞之孙岳珂编辑《金陀粹编》一书时,多方收集岳飞的诗文,但无此词,宋元两代其他著作也不见收录或提及,直至明嘉靖年间(1524—1566)徐玠编《岳武穆遗文》才见收录,而他是录自杭州岳坟浙江提学副使赵竟所书的石碑,赵竟写有后记,却没有说明此词来历。此后,有人附和余见,但多数人仍坚持此词为岳飞所作。有的学者还考证说,词中之“贺兰山”并非指宁夏境内,而是指河北磁县境内之贺兰山,地当南北要冲,兵家必争之地,宗泽驻守磁州时即以贺兰山为防线,而岳飞从戎之初,曾六过贺兰山,且曾于此练兵,他的心目中与计划中,贺兰山是他与金兵决战的要地。《满江红》的作者究竟是谁,让学者们去考证争论吧,历史既相传为岳飞所作,何必去节外生枝甚至无中生有呢?我宁愿相信它是出自岳飞宝剑在握之手。有谁,能写出这种热血奔涌而悲愤交迸的不朽诗篇?有谁的诗篇,能引发历代志士仁人如此铿然不绝的共鸣呢?
岳飞被迫班师后,旋即与韩世忠等人一起被解除兵权。赵匡胤以兵变起家,忌讳军事将领力量强大而重文轻武,本来就是赵氏江山的既定国策,何况宋高宗又一意逢迎金人,妥协求和?绍兴十一年(1141)八月至十月,秦桧秉承金国“必杀岳飞,始可言和”的密令和宋高宗的旨意,指使白衣秀士王伦式的人物张俊诬陷岳飞谋反,先后将其部将张宪、儿子岳云及其本人逮捕下狱,严刑拷打逼供。韩世忠虽然面斥秦桧“‘莫须有’(或许有、恐怕有之意。——引者注)三字,何以服天下”,但秦桧有反侧无常的宋高宗定案的诏旨,便于当年腊月廿九(公元1142年1月27日)手写一纸传到狱中,一代民族英豪岳飞被毒死,张宪与岳云同日被斩于市。时隔八百多年之后,我每当读史至此,仍然扼腕痛心。不要脱离时代责备岳飞过于愚忠,也不要苛求岳飞对于恶君奸相缺乏足够的警惕吧,在封建时代,在愚昧、腐败而专制的封建体制下,常常是小丑恶徒们冠冕堂皇地主宰国运,而正直杰出之士注定演出的,则往往是贬逐或杀身的悲剧。天日昭昭啊天日昭昭,其时的天日何能昭昭?昭昭的天日,要等到事过境迁能够还历史本来面目的后代。我想,当岳飞执笔而书,书罢而受戮之时,他的冤气与怨气一定上冲云霄。人间何世?黑了太阳!骤然而至的滂沱大雨大雨滂沱啊,是上苍也是天下苍生痛哭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