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浩传 (江苏)
上世纪的1972年,农村土地还是集体所有制,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出工有生产队长统一安排。挣的是工分,成人壮劳力最高是一个工分值,根据能力的大小,依次九分、八分、七分、六分,虚岁16岁以后才允许做工,再小不要。小孩子干活只能在剥玉米的时候,帮助大人的剥玉米(那时候没有玉米脱粒机),每百斤一个工分值。剥玉米都是半夜起来,农户根据自家能剥多少就从队长那里领多少,有专门人用笆斗装给你,大小是不允许你自己挑的,谁都想剥大棒的,剥下的粒子称重。
人们很早起来,为了图凉快,白天还要做农活,正常是剥到天亮以后,各个人就收工,回去做早饭,大人们出工,小孩子们吃过早饭上学。小孩子们在睡梦中被叫醒,很不情愿,大人们总是在夜里做些好吃的哄孩子起来,还说生产队的社场上怎么怎么的热闹,有人讲故事听,小孩子们正常是在这样的哄骗下去剥玉米的。小孩子们有时去有时不去,大人们也没指望小孩子天天去,只是想让小孩子们从小要养成爱劳动的好习惯,农民不能懒惰,一但懒惰就会沦为二流子,长大了连媳妇都难讨。
秋天社场上的夜晚,只有队长那里有一盏煤油马灯,其他人都是在月亮星光下操作。大人们用土制的棒刨子,或用剪刀梳掉几行,这样就好剥了。
社场只有一个小孩是每晚必到,他才15岁,叫大卫,大号叫朱顶卫。他是因为出生时缺氧,好久没有叫出声,被接生要摆弄了好久才缓过气来,面部神经被挤压,五官错位。那时农村连赤脚医生都紧缺,都是有经验的接生婆为妇女接生。遇到生男孩的,能送条毛巾,送几个鸡蛋,若遇到连生女儿的人家,接生婆可能啥也捞不着,人们重男轻女,因为女孩子长大了得嫁给人家,男孩子长大了是个劳动力,还能传宗接代。大卫到会走路时不能正常行走,走起来摇摇摆摆。这样一来,又因为家庭经济条件,父母没有让他上学,但他脑瓜子没问题,与正常人一样。父母没有让他上学,他没有一点怨言,穷人家的孩子懂事早,他知道父母的难处,兄弟姐妹五个人,去年父亲去世了,日子就更加艰难。
大卫的父亲去世时他才十四岁,他母亲严长珍三十多岁。大卫上边有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弟弟朱顶义比他小两岁,每天上学,晚上要照看妹妹,让母亲带哥哥大卫和姐姐去剥玉米。没有壮劳力的家庭,一个年轻母亲拖着五个小孩,生活艰难可想而知。
大卫由于肢体残疾,挣工分岁数还不够,白天在家照顾幼小的两个妹妹,姐姐与母亲去挣工分,二弟去上学,家里唯一的希望都在二弟身上。
这样过了几年,姐姐出嫁了,弟妹们慢慢长大,两个妹妹也没上什么学,家里只有弟弟朱顶义一个人上学。大卫干些轻松的农活,只能挣六分工,妇女工分最高八分工,下边是七分、六分,这是根据能力评定。
大卫虽然体力不怎么行,但他人勤快,积极肯干。队长说过,只要你认真干,争取给你评上七分工。
大卫的残疾从来没有人取笑他,或瞧不起他,他看到不顺眼的事就会顺手做掉。当年生产队里有对五保户老人,每逢要下雨了,他都会跑去,用小桶帮老人从二百多米外的水塘提些水,大桶他提不动。再给老人抱点干草放在屋里,一直到老人去世,这些事基本上都是他做的。为这事,队长在生产队群众会上专门表扬了他,为了表示奖励,给他评了七分工。大卫很高兴,群众都没有意见。多少年来几乎没有听说过他得罪过谁。
1982年,农村土地实行了生产责任制,生产队把土地按人囗分给每家农户,每个人一亩多点。大卫家分了七亩多地,有六亩多水田,可以种稻麦两季。农民的生产积极性空前高涨,生产的粮食除了交售一小部分公粮,每家年底都有余粮。
大卫弟弟朱顶义高中毕业后回家务农(那时乡镇中学高中基本上没有考大学的名额),两个妹妹也长大,家里基本上没有吃闲饭的。母亲严长珍每年养两头猪,养些鸡,慢慢也有些积余钱,准备着为朱项义找对象,大卫因为残疾也指望不上。
一切都很顺利,到了1985年,朱顶义如愿结婚。婚后只有一个多月,大卫就对母亲说:妈,把弟弟分出去吧,我不想拖累他们小两口,他们分出去好经营,两个妹妹过几年也会出嫁,我们娘俩好歹凑合着也饿不着。
严长珍:是的,我的岁数越来越大,这几年身体又不怎么好,高血压、心脏病,真不能拖累他们。
弟弟朱顶义听说要把他们分出去,小两囗都不同意:我们身强力壮哪能不管你们,大哥你是残疾,咱妈身体也不好,我们怎么能把你们抛开?
大卫:这件事我跟咱妈商议过,妈也同意。在这个家,我虽然残疾,但我是长子,父亲去世早,咱妈带着我们兄弟姐妹都吃了不少苦。现在好了,你成家了,两个妹妹过几年也会出嫁,咱妈就和我一起生活,我们种些地还是能种的,也不需要花大的钱,生活还是没问题的。
朱顶义两口子还是坚持不分:现在我刚结过婚就分家,不是被别人指脊梁骨吗?
大卫:这个你不用管,别人尽管说去,我们过的是自己日子。
朱顶义:反正我不同意,他新婚妻子也坚持不分。
大卫:这个家由不得你的,父亲不在了,这个家我是长子,我说了算。我与咱妈商议过了,三间大的草房归你们,两间小的草房,我与妈住。两个妹妹还住你们的西厢房,直到她们出嫁。土地按人口分,现有的粮食按人头分,家里的两头猪也快有一百斤了,分给你们,几只鸡分给我们。妹妹出嫁后的土地归你们种,当然,生产队应交的费用也是你们出,我和咱妈不要你们负担,你们小两口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就行。
家就这样分了,分家后几年,朱顶义夫妻起早贪黑的干,平时地里的活妻子一个人干,朱顶义出去做点小生意,到农忙时回来帮忙。哥哥朱顶卫的农活不肯要他帮忙,说这点活还不够他一人干的。他干活虽然慢点,质量却一点不差,庄稼每年长得一点也不比别人差。
朱顶义经过几年的努力,攒下些钱,搬离老宅,把三间草屋让给哥哥与母亲住,他们在新开的屋基地上,盖起了砖混结构宽敞明亮的三间大平房。他们育有一个女儿,两个男孩,把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大卫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也很高兴,一有空就去逗侄女侄儿玩,帮着照看,让弟媳去干农活。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1999年,朱顶义突然胃、肠、肝同时生病,这几种病用药相互冲突,仅仅几个月,把一个幸福的小家庭击溃,朱顶义于当年年底去世。虽然人没有治过来,却把家里掏得空空的,还欠下亲戚朋友一屁股外债。朱顶卫和母亲把积攒的六千多块钱全部拿出来给弟弟看病,家里能换钱的基本上都卖了,仅留下一点点口粮。那几年大卫平时从来不敢上街买菜,弟弟去世,家里的生活一下子没了着落。大侄女十四岁,大侄儿十二岁,二侄儿十岁。大侄女被迫辍学,被弟媳带去上海打工。家里的两个小男孩就交给大伯朱顶卫,朱顶卫坚持让两个侄儿继续上学。小学在本村的王商小学上的,两三年后陆续上初中。初中要到海安集乡中学去读,离家有十几里路。朱顶卫不会骑自行车,也没有钱乘车,就带着侄儿腿走去报名。他的脚上磨出了水泡,也不敢声张,鼓励侄儿一定要认真读书,只要他们能读下去,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他们。他们家的这种情况,学费基本上都免掉了,年底政府发了救济金。朱项卫在村里的自来水泵房打水,一年一千块钱。村里的沙子路也是他打扫,每年一千多块钱。在村卫生室里打扫卫生,每个月有四百多块钱。还有残疾金、低保金,都用在了两个侄儿身上。
朱顶卫与母亲生活在一起,那几年间从没有上街买过菜,吃的都是自家地里长的,油都舍不得买,把省下的钱供两个侄儿读书。铁锅因为长时间见不到油都生锈了。记得那一年一个亲戚送来十斤油,大卫与母亲在家吃了两年多,现在的人听起来一定觉得不可思议,这虽然是个例,却是现实。
朱项卫母子已经记不得哪年添置过新衣服了,把省下的每一分钱都用在了两侄儿身上,既使这样,两个侄儿还是相继辍学。
他对两侄儿说:你们既然上不了学,就跟着你们妈妈去上海打工吧,在外要安份守己,老老实实的学一身本领,不可以走歪门邪道,人穷点不要紧,靠自己勤劳的一双手,照样能顶天立地。还交代他们隔段时间要写信或打电话回来报个平安,有什么想不开的事要和大伯说说,两个侄儿都很听他的话。
两个侄儿在上海一干就是几年,没有让他操什么心。每逢过春节回来,他必须每人准备一份红包,虽然红包不大,侄儿侄女都很开心,觉得有这样一个大伯感到骄傲。他们终于长大成人,侄女嫁到邻村,两个侄儿相继结婚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
这么多年来,朱顶卫陪着他们一路走来,自己省吃俭用,落下一身毛病,曾患过肺结核,后也治好。现在岁数大了,又有眩晕症,老母亲严长珍患严重白内障,朱顶卫要带她去医院她也不去,说岁数大了,害怕动刀子做手术,治不治也无所谓了,其实他知道母亲是为了省钱。
朱顶卫:妈,都是儿子无能,我这身体也挣不到大钱,没能让您过上好日子,您这一辈子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
严长珍:我觉得很好,你的父亲虽然去世早,你这个残疾之身,撑起我们这一个家,特别是你弟弟去世这么多年,你吃了多少苦?妈都看在眼里,心疼你,又不敢和你说,帮不上你一点忙,只能晚上躲在被窝里偷偷流泪。这个家,如果没有你,早就不成样子了,当初看你那个样子,没有让你上学,你不会记恨妈吧?
朱顶卫:妈,哪能呢!我上学也没有什么用,家里的条件我知道,理应让弟弟多读点书,哪里知道他是这个命运?
严长珍:两个侄儿拖累你这么多年,可苦了你,好在这三个孩子还很懂事,都是你平时教育的结果,侄女侄儿也很亲近你,他们虽然没有父亲,从你这个大伯这里也得到了父爱。
朱项卫:妈,我们都是一家人,照顾他们都是我应该做的,我从来没有指望他们回报我什么?只要他们把日子过好就行。我现在也六十多岁了,身体也不好,趁这几年还能动弹,能挣就是再挣点,不能等老了,不能动了,给侄女侄儿们带来麻烦。
现在农村都是水泥路了,但马路还需要人来打扫。朱顶卫每天准时上班,骑着保洁电动三轮车,穿越在陈家港镇王商村的水泥路上。当你们看到整洁干净的水泥路上,路上有一个瘦小的身影在扫路,他就是大卫一一朱顶卫同志,他是自己一个家的掌舵人,也是陈家港镇王商村环卫队里的一位模范队员。
写于:2022.07.24.
作者简介:朱浩传,男,江苏省响水县人。曾在济南头条,北京都市头条,海外头条,冰心文化传媒,中国长江文学社等公众平台刊发中、短篇小说,散文诗歌等。早年喜欢文字,没有把她当行学,现在蓦然回首才发现她是:回眸一笑百媚生,魂牵梦绕俏佳人,世间冷暖她先知,亘古不变最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