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的一生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岳父张恭先生
●文/刘松林

岳父在同族兄弟中排行第三。族谱里他们这一辈兄弟起名以“温良恭俭让”为序,大概寄托了老祖宗的某种寄托吧。
于是这个“恭”字便追随了岳父一辈子,既是他的名字,也成了他性格的基本格调。每遇生人,他都会腼腆地说:我叫张恭,恭恭敬敬的恭!
岳父自幼聪慧,12岁时就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被选拔到市里的重点中学。过早地离开父母,使他养成了独立生活的习惯;长期的物资匮乏使他养成了节俭惜物的习惯。当然,农村与城市生活的巨大反差也在他心里种下了自卑的种子。他只怕被人看不起,于是更加勤奋地学习,更加努力地工作,企图以此证明自己。于是就把自己封闭在自己营造的小圈子里,很少与人交流。
农村孩子饭量大,身上又没有钱,在学校总是吃不饱,岳父常常会在夜里饿醒。听着学校后面山原上隐隐传来的狼嚎,心里充满了恐惧,越发睡不着。有个族兄当时在市公安局工作,实在饿得不行了,岳父就去蹭一顿饭吃,当然也不能经常去,毕竟不是亲哥。多少年以后,岳父一直记着这件事,心里对这位族兄充满了感激。不管是在哪里,逢年过节,总要看望问候。

岳父后来考上了西北大学,这在当时(20世纪60年代初期)可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于是十里八乡都在传颂着他的事迹,当然也引起了一些人的嫉恨。
岳父在西北大学上了一年学,就因国家困难,被全体遣散回乡。家里人都认为他会留在农村,跟他的父兄一样当一辈子农民,于是就托人给他介绍了岳母。经过短暂的接触后,他们便组建了家庭。岳父的爱情就此开始,并伴随了他的一生。
几年后国家经济复苏,学校又召回了他们。毕业后,岳父被分配到了兰州,在一家化工研究所做了一名研究员。从此开启了长达20多年的两地分居生活。
岳母一个人在家,既要务农,又要侍奉公婆,还要拉扯几个孩子,日子过得很辛苦。由于女孩多,也常遭村里人欺负。岳父虽然在城里当干部,但是还要照顾家里的老人孩子,所以就省吃俭用。长期极度的节俭导致了营养不良,给他的健康埋下了隐患。期间他也因胃病几次住院,甚至病危。尽管如此,每次回家探亲,他都要采买大量的生活用品。岳母就会带着几个孩子,拉着架子车,去离家十几里以外的虢镇火车站去接站。他的每次探亲,就成了孩子们心中的节日。

但是他又没有办法改变这种生活,于是就尝试调回家乡工作。每次联系时接收单位都很热情(那时候大学生,特别是“文革”前的大学生确实稀罕),但是一调档,就没了音信。起初岳父也没放在心上,次数多了他心里就起了疑惑。后来经过多方打听,才知道是村里干部不知出于什么用心,在他上大学转户口时,在他的档案里塞了一张纸条,说他的父亲历史不清白。就是这个纸条,改变了岳父一生的命运。大学毕业时,他的同学不是去北京部委,就是留在了西安,而他却被分配到了偏远的兰州。
直到上世纪80年代,岳父几经周折,才调回到宝鸡市科委系统。虽然离家近了,但还是两地分居。那时妻子和姐姐都上了初中,岳父就把她们接到城里上学。父女三人挤在一间单身宿舍里,每到周末,岳父就会骑自行车跑四五十里路回家,帮助岳母干地里的活,回来时再带上三个人一周的口粮。
再后来,岳父终于争取到了农转非指标,把岳母及家里的三个孩子都带到了城里。虽然一家人团聚了,但是光靠岳父一个人的工资在城里显然生活不下去。于是岳父就在渭河滩里开了几块荒地,种各种菜蔬,有时也种粮食,补贴家用。这个时候村里就有人传出闲话,说岳父一家人在城里生活不下去,竟然在河滩种地。这种情况随着孩子们陆续长大参加工作得到了彻底改变,但是岳父也老了,为了这个家他耗尽了一生的精力。

岳父一生与人无争。由于不会钻营,又不善言辞,直到退休,岳父还是市级机关的一名老干事。但他没有一丝怨言。他一生最引以为自豪的就是几个孩子,还有他为几个女儿和儿子找的女婿、儿媳以及几个孙子。四个女婿,都是通过高考跳出农门的,这正是岳父所看重的。后来四个女婿有做了大学教授的,有做了大学和省属国企处长的,还有做了市级部门领导的。儿媳是985院校的研究生,也做了市级部门的中层领导。五个孙子中,已经长大的四个都是研究生,还有一个博士,没有长大的小孙女,明理懂事,也在市上最好的高中学习。看着儿孙们生活幸福、工作体面、学业精进,岳父心里充满了成就感。熟悉的人就说岳父眼光独到。
回到宝鸡后,岳父一直怀恋在兰州的日子。说那里的人朴实、单纯,待人热情。岳父总会提到一个叫“明霞”的女同事,说她漂亮、善良,乐于助人。有时候岳母带着孩子们去探亲,这位同事就会邀请他们去家里做客。妻子说起这件事,总是说这位阿姨包的饺子好吃。我们有时候就拿这个开岳父玩笑,说这位女同事是不是喜欢岳父,每到这时,岳父就会红了脸,嚅嗫着说:哪里啊,人家怎么会看上咱?
岳父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唱歌不跳舞,也不善交往,似乎没有什么爱好,也没有什么朋友。退休后常常一个人在家里看电视。他喜欢看《新闻联播》和凤凰卫视的《一虎一席谈》,关心政治,孩子们去了,他就会拿新闻上说的事与孩子们交流,但由于政见不同,往往说不到一起。所以他的退休生活就有点单调。
一段时期岳父喜欢上了二胡,小舅子就给他买了一把专业级的二胡,岳父就在阳台上练习,时间久了,竟也拉的有模有样。我们就鼓励他去公园参加一个乐队,他总是说:“咱这个水平,就不惹人笑话了(嘲笑的意思)!”

岳父为人恭谨谦和、不苟言笑,初次相识总会给人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错觉。接触多了,就会感受到他内心的热情、谦逊和春雨般润物细无声的关爱。一直以来我都认为他对我们漠不关心,直到2018年春节。当时我的生活出现了变故,处于人生的最低谷。除夕夜他给几个孙子发压岁钱,之后又偷偷地给了我一个红包,说:“人的一生总会遇到一些坎坷,只要你内心坚守,就一定会度过这道坎。”钱不多,话不多,彼时彼刻,却使我感动得几欲落泪。
岳父一生节俭,用过的东西总是舍不得丢,家里阳台上、床底下都塞满了几十年都不用的物品。生活废品,比如纸质包装、饮料酒瓶等,也都被他精心收藏,码放整齐,过一段时间就拿到废品收购站去卖。有一次我们就问他过去凭着一个人的工资怎么养活一家7口人?岳父不无自豪地说:“我的秘诀只有两个字,节约!”
在2022年底新冠疫情大面积爆发时,岳父和岳母都出现了发烧咳嗽症状,由于各个医院人满为患,一床难求,我们就对症给他们买了些感冒退烧和止咳的药。岳父一直断断续续地发烧、咳嗽。2023年元月3日早上,岳父突感不适,妹夫、小舅子和妻子急忙联系120,未果。就用车将岳父送到了医院,仅仅十几分钟,岳父就没有了生命体征。医生在岳父的诊断书上写下了“心源性猝死”几个字。
岳父 张恭,生于1938年10月23日,祖居陕西省凤翔县(今宝鸡市凤翔区)陈村镇尹家务社区西槐村六队。卒于2023年1月3日,享年85岁。
2023年元月2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