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 样 的 年
刘传先
这样的年,是我记忆深处的年,更是回不去的年
不回老家过年,还是儿子出生的2005年那个春节,孩子尚未满月,无车无马,自是不能跋涉颠簸了。那个年过得索然无味,好在初为人父的喜悦、里里外外的忙碌冲淡了乡愁。近三年,众所周知的原因更没能回家过年。临近年关,正应了宋之问那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只是我近年情更怯,不愿说过年!
但那记忆深处的年屡屡被各种信息勾起,时而闪现、时而绽放,短暂的甜蜜、些许的怅慨,欲诉无言的清幽、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将这些片段串接起来,或可以慰莼鲈之思!

上世纪80年代初,物质还相对匮乏,农村虽然通上了电,但停电是常有的事。但对于一般的农村家庭来说,过年不再是捉肘见襟的事了。勤劳的父亲凭他的木工手艺起早贪黑地劳作,越到冬天越是忙碌,生活逐渐好转了。他说他小时候上学有句俗语“腊八腊八,师傅往家跁蹅”,意思说教书先生从这一天开始就要陆续给学生放假,自己也要背上褡裢,带上东家给的钱准备回家过年了。后来刚上小学的我以为腊八之后就要放假的,总是着急于腊八早就过了,学校怎么还不放寒假?户外结了冰,寒风呼啸,教室里的炉火通红,也点燃了幼小的孩子位盼着过年的热情。上学路上,看见缕缕的白烟在村东头学校上空升起,心里就感到是希望和目标,临近学校的周围,空气里的煤烟虽刺鼻却给人带来了年关的味道。
日子一天天过去,年近了,在数算中近了。孩子的兴奋和话里话外是藏不住的,只是经常听至母亲说“你巴着过年,俺不巴不巴又要过年了。”那意思里包含着无奈,我好生费解,心里却暗笑。期终考试,全校大会,终于放寒假了,那天回家路上,兴奋的我试着把三好学生的奖状放在胸前走,见了熟悉的邻居大爷特意停下来问候,而大爷却好奇地问“你拿那张纸做什么?”于是我失望地收起来跑回家。大人们并不关心成绩,正如孩子们并不关心拿什么过年一样。

过了腊月二十三,也就是北方的小年,家里家外是大人忙碌的身影。孩子们在街上、结冰的湾沟或河道里、高高陡立的土坡上,堆满草垛的场院里,像脱缰的牲口一样抛欢、玩耍。每每冻得脸蛋通红,手都皲裂了,鼻子上顶着鼻涕,有时用力一擤还吹开了大泡泡,那袖子是最好的工具,以至于家长给孩子要戴上套袖,嫌烦的孩子经常不戴,碰到有人调笑时会不自觉将油光锃亮的袖子背在身后。这几天孩子们最是乐不开支,家里年货不断在储备和采购,那自是少不了孩子叼零嘴的。家长会给孩子买土鞭炮、二踢脚,魔术弹、滴滴金、钻天猴等。孩子舍不得放整挂的放,就一个个拆了下来陆续放。有的会揣在兜里招揽同伴,在街上喊着“谁有火我有炮仗”,不一会就会有同伙跑来,嘴里喊着“谁有炮仗我有火”。于是一起用炮仗来炸冰冻的土坑,一声闷响之后是一股烟冒出,四散的泥土让孩子们的破坏欲得到了满足。有时看见远远有人走来,或骑车而来,会点燃一种可以延时响的花炮仗,人就远远的遁去,如果时机掐算的合适,一声闷响会将过路的行人吓个一跳。得意的孩子们在别人的嬉骂中四散逃去。孩子们连哑炮舍不得抛弃,有的芯子掉了,手巧的会从其它炮仗上掐一截下来,再装上去,如果是断了芯,还可以拆开来将明药装进用过的墨水瓶留作他用,往往黑乎乎的小手上弄得明晃晃的。孩子们这时手头会有帮家里买烟酒糖茶而截留的零钱,大多是分币或毛票,但已经难得自己做主了,会数算着去供销社享用,门口偶尔会有卖糖葫芦的,或推着独轮车的小商贩兜售着没有见过的新奇物品,于是供销社门口便是一个热闹的CBD了。
小年之后,家家蒸馒头,还有人家做豆腐、炸油条,家境阔绰的人家会在院子里支一口锅,用柴火煮猪头或猪蹄,各种香味从窗棂飘出弥漫在大街小巷。孩子们更是无人管束,场院里躲猫猫、打尖、跳房、摸糊,这些游戏里竟然隐藏着那么多的欢乐,而游戏的规则似乎约定俗成,偶有的争执基本是以摔跤来决胜负;跑得出汗了,就把棉袄脱了,丢在一边的草垛上,近午煦暖的阳光晒上去,还微微得冒着水汽。衣服脏了破了没有关系,反正过几天要换新的。谁家大人赶集回来了,眼尖的孩子会相互提醒,于是自家的孩子恋恋不舍地跟着跑回家去了,嘴上不忘和小伙伴下午的相约,心里已经在向往着家人买了什么好东西了。孩子们的乐而忘返是以体力为前提的,老道的孩子会远看下自家房屋烟囱的位置,来估猜下饭做好了没有,有的孩子被路过或特意找来的家长唤了回家,于是各回各家,村里也换来了难得的片刻的安静。

孩子们平时是叫不醒的,要么是下雪了会急着起来玩雪,但年三十这一大早,孩子们早就醒了,性急的孩子甚至催促着大人拿新衣裳,因为远远就听见街上为烈军属送慰问的锣鼓了。孩子们这一早焕然一新,五花八门新衣服是赶集扯布找人加工缝制的,还要准备正月里出门,所以这一天孩子会收敛些。小女孩总是红的衣服多,在绿或蓝的男孩子中间显得与众不同,但她们爱惜自己的新衣服,是断不肯像男孩子一样撕扯打闹的。平时凌乱的泥土路面也被早被各家各户自扫门前雪扫了个干净,一早去南井挑水的人在路上留下的水滴清晰可见,蜿蜒而去,为这喧闹的街道书写上特殊的春联。
吃过早饭,打上糨子贴对子,那可不是只一幅大门春联这么简单,各种堂门、房门、橱门都要的。连猪圈、炕头、驴棚、粮缸、柜子都要贴,不过不对联,而是各种喻义的“五谷丰登”、“黄金万两”,以及万能的“福”字。大门上通常会是“江山千古秀 祖国万年春”,堂门是“天上恩光大 堂中喜气多”,孩子的房间是“衍祖宗一脉相传克勤克俭 教子孙两条正路惟耕惟读 ”老人房间就是“寿似南山松不老 福如东海水长流”。上面好多字是繁体,我并不认识更不理解,只是醉心于那红红的喜气中。我对写春联的人非常佩服,竟然能知道我们村南岭上种有松树啊,只是东海有多远,我无从想像了。天气寒冷结冰或风大会为贴春联增添些难度,但最有难度的还是上下联区分或贴的地方,经常有人家上下联颠倒或贴错位置;我有个不识字的远房舅舅,将“天蓬元帅”贴在炕头上,被来拜年磕头的人看见了,很快传遍了全村,也成为年后走亲访友者的话柄。

大年三十的午饭是丰盛的,为了祭祀,母亲要煎糕,做隔年饭,煎鱼,做碗头,父亲找出轴子、香炉、蜡烛、香、鞭炮来晾晒。午饭后拿出几刀烧纸,分成一沓沓,吩咐我用一个小木棒在刻有印章的小木锤子垫在烧纸上面敲打,一排排铜钱印子于是在烧纸上赫然可见,父亲一再嘱咐不要重叠了,说这样的钱到了那边不好用,于是我小心翼翼,生怕到时会被哪位逝者先人怪罪到。
上坟,按大人说法是接老的回家过年,父亲说这是要讲究时间的,太早了天还大亮,祖宗不敢上路,太晚了路黑不好走。母亲嘱咐“宁可拉下一个门,不要错过一口坟”。那意思是出门到一个村子里串亲,亲戚太多有的错过也没有关系,但上坟就需要列祖列宗每个坟头都要照顾到。不然,会被未送到纸钱的祖先找上身来。同族人成群结队来到祖茔,各自先祭奠自己的至亲,再在旁系逝者的坟头前供材石上烧纸、上供,以水代酒祭奠,磕头,程序上一丝不苟,有虔诚的大人还会嘴里念叨着什么。早有性急的年轻人会点燃鞭炮,通过鞭炮的长度可以推测出今年的收成,偶有掉落的炮仗在地上炸响,会点着了野草。看火烧着荒草,内心里却很兴奋,看大人扑救心里就暗笑他们的无知:书上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偶尔几个哑炮在火堆里炸响,让人心有余悸。父亲有时会给对着林林总总的坟头逐一介绍着是哪位列祖列宗,我只能一脸迷茫,感觉他们离我很远很远。
因为不同年代的祖先茔地会分散在不同地方,一大圈下来,回到家接近日落西山了。父亲张罗着收拾好供桌,摆上供品和香烛,四碟四碗。碟子里是几页饼干、糖果、琵琶梗、炸翻花等,碗底是白菜帮垫起,上面有煎的整条的鱼、炸的金黄的大片的豆腐、鸡蛋、肉片,上面再放上菠菜,显得绿意盎然,碗里朝天插上一副崭新的红筷子。那时水果还是少有的或鲜有人消费得起。堂门口摆上了一条木棍,父亲说是拦门棍,不让饿鬼、流浪鬼进入家门的。天井里铺上了一层秆草,中间还有一条更大的棍子,秆草自是喂牲口的,那棍子是供祖宗们拴坐骑的。

忙活的差不多了,父亲会瞅着外面的天色,掌灯时分供奉起轴子,那是很长很宽的一幅,画的是三进的大院,苍松翠柏,车马俱齐,画上的人们像戏里一样着了古装,似乎在迎来送往,大门口还有几个戴瓜皮帽小孩子在点炮竹。轴子上方大片的空白地方是密密麻麻的墨线打出来的格子,写满了列祖列宗的名讳。父亲是木匠,会找出一把旧的并不锋利的斧头来压着轴子下沿,是取其谐音“福”字之意。香烛燃烧的味道四散,年的仪式感就十足了。天渐渐暗下来了,于是要供一下热腾腾的主食,算是接风。院子里的祭天地的香炉里三个燃烧着的香的小红点隐约可见。轴子供起来后,香火就要一直燃烧,取了香火延续之意,所以要注意隔三差五地查看下,有时烛火毕毕剥剥地响,我心里直打怵,原是蜡烛流泪了,父亲就会去剪烛花。
女人们忙碌着包饺子,男人们提前串门给长辈拜年,小孩子则是要早点睡觉,准备半夜起来过年的。我曾想爬起来玩,看见供桌上火苗随风忽明忽暗,有时来回抖动,辉映着轴子上的人物,神气活现,心里想着怎么给列祖列宗和坟茔里的墓穴对号入座,嘴上却不敢多问,眼睛也不敢直视。父亲每次大年初一像说书一样一一讲来祖先的事迹,来拜年的人往往听得入迷,更连称赞他的记性好。拜年的一批批轮换,父亲讲的祖上故事却少有重复,因为每一支派的渊源和亲疏不同,这是父亲少时听他爷爷岁岁年年的口口相传而牢记于心的,我现在也耳熟能详了。
去天井里小解也是我的无奈之举。想起父亲说的先人骑来的高头大马,应该比较温顺吧,悉悉索索的风吹秆草的声响,我深信是他们在进食了。邻居家透过半开的房门洒出昏暗的灯光,隐约看见窜出来的热气袅袅地升腾起来,大概是先人们在借机串门去了吧。这样乱思乱想着,往往寒冷的风让人浑身一机灵,大街偶有人走路的声音几度让我怀疑是无家可归流浪的鬼魂在闲逛。这个夜晚,洗却了白日的喧嚣,印象里院子里乌黑一片,记忆里从来没有的黑,于是小便后在这种神秘静寂中赶紧回家躲进被窝入睡去。

迷迷糊糊中,大人会把孩子摇醒,说话都是低沉着,也不直称呼孩子的乳名了,也一再嘱咐孩子不要讲话。我就知道,这是要起来过年了,母亲烧了的一锅水已经在翻滚,豆秸烧得噼啪响,有时为了吉利,还添上一把芝麻秸,据说这样家里要出一筒子官的,我想那必是有我的。有一年听奶奶的吩咐,母亲打了一个荷包蛋让我在锅台后面吃掉,说是会治好一种痨病的,效果我不得而知,但至少目前是没有此病的。不一会,母亲把在锅沿下好了饺子,父亲横端着长木盘,上面三副碗筷,每只碗里盛上三两只带汤的饺子,进进出出,祭天地、接财神、还有太岁,我和哥哥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看父亲摆好饺子,就点好烧纸,父亲磕完头起来,从碗里倒一些汤出来浇在纸灰上。父亲继续回去换盛新的饺子,祭祀用过的不可以再供奉其它神仙的,哥哥负责用筛面的罗装上“印刷”过的烧纸,他们要忙碌着祭祀下一个我说不出名的鬼神,牲口圈门口、木匠屋、有时还到大门口。谁也不开口说话,无形的默契。我则留下来看好烧纸,以免引发火灾,而纸是要全部烧成灰的,否则说这钱到了那边不能用。院子里有时就只剩下了我,看纸不紧不慢地燃烧,我于是用小木棒挑着来助燃,有的纸灰就飞舞起来,还带着火星,我心里暗想这是哪位心急的鬼神要收走吗?心里虽紧张,却没有那么害怕了,因为四邻家都在举行着这相同的仪式,有结束早的已经开始放鞭炮了。
及至外面一圈供奉结束,进了堂门,还有灶神、供桌上的祖先。父亲说自己老的最小,要最后供奉。他的虔诚在烧纸上很有体现,厚厚的一沓每每弄得屋里烟熏火燎,我呛得流泪,加上锅里冒出的蒸汽,对面几乎都看不清人了。锅台后面,父亲也放上一副碗筷,那是给少亡的吃的,他们是跟着回家过年的,但没有资格上供桌的。这一圈忙下来,供奉用过饺子早已被母亲端到炕上,有的碗里还带有飘落的纸灰。这时四邻八舍不约而同似的在放鞭炮,震耳欲聋用在这时是恰当的。我挑起早就悬挂好的鞭炮,哥哥点燃后再跑过来替我来挑,因为鞭炮太长,挑时间长了胳膊受不了的。噼里啪啦这后,就是上炕吃饺子了,蜡烛和煤油灯似乎更亮堂了,年前钉的年画上的人物似乎更鲜活可亲了,印象里西厢记、红楼梦、武松打虎、红叶题诗。四位伟人机场前的留影一直占据了多年炕头,只可惜年复年来被我的奖状盖住了。饺子里包有小钱,一分、二分、五分,谁吃到就代表来年谁有福气,为了吃出钱来并据为己有,我往往是吃撑了。吃完了饺子,就很自觉地到堂门供桌前对着轴子给长辈磕头,磕一个头嘴里要高声喊“给谁谁谁磕头”。那时奶奶尚在,磕头是自长辈开始的,奶奶总是通过开着的房门笑着喊“好,不用磕了”,想是她心中也乐开了花,印象中可以大声说话是从这一刻开始的。回到里屋,奶奶从炕席下摸出早就准备好的手绢,打开来展开那铁娘子开拖拉机的一元纸币递过来,我自是开心麻利地接过来,这可能是我所能掌管的最大面额的货币了。

大门在放过鞭炮后是敞开的,过档里也点上了灯,防止电灯停电,为给同宗的来拜年的人照亮的。在我眼里的大人来到堂前,和孩子一样的磕头,大声喊着“给二婶子磕头”。我趴在炕沿上偷看,还悄悄和奶奶汇报是谁来了,奶奶喜笑颜开,招呼着上炕喝水、吃瓜子、花生、糖果,这已经是那个年代最好的招待了。来来往往记不清多少人,迷迷糊糊中睡着了,梦里马啊、牛啊一院子,祖先们一个个长袍官服,相互问候客气着,有人正襟端坐,有人拱手作揖,有顽皮的小孩子正要点燃二踢脚。吓得我梦中醒来,睁眼一看,天才蒙蒙亮,可能被鞭炮吓着了的鸡也颠倒了时间,发出一两声长啼。我还不敢下炕去,父亲拜年回来了。我迷离懵懂地问道:啥时候再过年啊?!
年浸入记忆,挥之不去,经常入梦,大致是这个样子的。今夜形之于文,其实是掺杂了很多不同的场景和年份的,匆忙间只能如鞭炮一样串在一起,只是不敢轻易去点燃。这让我迟疑和忐忑,真耶幻耶?醒耶梦耶?畅玩的欢乐、鞭炮的炸响、美味的诱惑、全新的着装、神秘的感觉、祭祀的庄重,压岁钱的欣喜……不再复得了。但这样的年,是我记忆深处的年,是我向往的年,更是回不去的年。
一夜关双岁,五更分二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