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闲草木 遇暖便争春
--曹世清作品赏析
刘鲁宁
海上诗坛，一直不乏耆老名宿。民国有南社诸老，当代则由龙榆生、马祖熙、吴祖刚、周退密、胡邦彦、田遨、喻蘅、富寿荪、叶元章、傅璧园领衔，他们共同构筑了海派诗词的清健与厚重。如今这些可敬的老人先后过世，他们的作品已成绝响。但在其后，尚有一位“小老弟”，依然笔耕不辍。这位“小老弟”，就是曹老世清。曹老的年龄其实真不算小，他生于1926年，幼年求学国文，成绩好，爱诗画。早年的求学经历，为他奠定了深厚的国学功底。解放后，他又师从龙榆生先生习诗多年，深得龙老赏识。
初识曹老的诗作，是因为杨逸明老师的介绍。先识诗，再识人。读了曹老的诗，感到他是一位很性情，很知慧，很清雅，很有趣的诗人。见了曹老，才知道他长得高高大大，交淡中又感觉到他的感性与真实。生活中的曹老，温良和善，喜欢与人交流，特别喜欢与我们谈艺论诗。数载往来，我们便成了忘年之交。
曹老师的艺术成就，一是诗，二是画。若论二者孰轻孰重，我不懂绘画，很难说。但通过他的诗词功底，我相信他对绘画艺术的理解力，艺术毕竟是相通的。曹老绘画主攻传统山水，构图布局自成一格，风格疏朗清雅。画成后，又在画上自题诗词。他的自题诗，不止是为画作补白，更是在画意未到处，以诗句点睛。如《题雪夜图》诗云：“雪夜前村一室明，初疑寒士读青灯。谁知附耳墙根听，尽是呼幺喝六声”，笔者知道，曹老应不擅人物画，所以那“呼幺喝六”的人物情态，肯定不是因为画笔的生动，而是来自于诗笔的诙谐。又如“朱亭照碧水，绿竹引清风。雨洗清明节，桃花淡淡红”“石具峥嵘势，柳含袅娜情。刚柔相作伴，美景便天成”“涧水响淙淙，寒山冬意浓。不嗟无颜色，霜林满身红”“雨足泉声壮，春深草木繁。双松如二老，并立看惊湍”，这些题画诗，有写意，有说理，无不在画意未尽处助力，在画笔不及处发声。会作诗的画家难得，画好诗又好，当然更完美。曹老的诗词创作，重在律绝。绝句作品中，五言七言皆有佳句。因画爱竹，他写过一首《咏竹》：“亮节对冰雪，清风享故人。不同闲草木，遇暖便争春”，咏物亦是言志，写人亦是写己。好诗人多有慧眼，他写下“小立田头迎曙明，鸣蛙犹鼓隔宵声。翩翩紫燕忙寻食，莫谓双飞只为情”“邻家檐宇映朝红，喜染晴光一室融。独恼蜗庐窗向北，年年迎不到春风”，视角虽小，视野极大。诗人有时也很幽默，他有一首题为《旅澳小诗·邻家》的绝句，特别有趣：“邻家芒果越墙伸，芳草新修软似茵。上国衣冠犬不识，隔篱向我乱狺狺”，诗人的任性与较真，生动而接地气，读后不禁莞尔。
曹老的诗词创作，律诗最佳，其中又以七律为重。他的七律，偏重于刻画山水与生活。曹老乐山，爱远观，更爱登临。初上泰山，他写“俯视确知离欲界，周观未觉在仙坛”；游崂山，上不了最高处了，他只得写“忽见西天斜日色，眼前有路亦回头”；登仙华山，景美人乏时，他无奈地写“白首畏难思仰止，青峰作态苦相招”；登天柱山，他给自己找借口：“自云对松挥画笔，不随他客苦登攀”。这些诗句，有他对天地的敬畏，有他对山水的热爱，有他对老境的无奈，有他对人生的感悟，诗句中的自嘲语，更彰显了他顺应天地的智慧。曹老的七律，内容丰富，情态生动，雅俗兼备，具有“海派诗词”的典型特征。其中又以《河边八首》最具有代表性。诗篇如下：（一）
夕照光斜树影长，新林虽矮可遮阳。
时交芒种进初夏，人到耄年喜晚凉。
栀子幽香添雅意，柳桃艳色续春光。
每来总觉诗情溢，常对澄波得几行。
（二）
薄暮河边最骋怀，青林如织隔尘埃。
俯观波面楼台动，仰望天庭云幕开。
野鸟不啼应已睡，佳人延伫待谁来。
悠然渐觉骚情起，信口吟哦懒剪裁。
（三）
独步河边一伞遮，悠然自得听沙沙。
行吟泽畔晴虽好，品酌诗情雨更佳。
径窄任从衣履湿，气清真喜味如茶。
不嗟五月芳菲尽，浴后青枝色胜花。
（四）
茂林转眼又枝寒，泽畔行吟兴也阑。
得句常嗟如白水，对楼恨不是青山。
欲吟绮语情难遣，强吐豪言气也残。
迟暮襟怀谁会得，新诗赋就自家看。
（五）
又到河边觅句来，冰凌融尽碧漪洄。
鸟欣日暖鸣声脆，人喜风和健步开。
匝地晴光震倦眼，弥天淑气畅幽怀。
吟情亦似逢春柳，蘖发芽抽不待催。
（六）
嫩柳遥看凝翠烟，辛夷堆雪衬蓝天。
一冬阴冷吟情蛰，几日晴和气象喧。
春色撩人易得句，柔波舐岸似催眠。
朦胧半梦半醒际，喜与诗魔又结缘。
（七）
眼前河水去悠悠，逝者如斯孰可留。
千古何人无感叹，十年居此暂优游。
人生似梦终非梦，鹤寿难求众所求。
漫说夕阳无限好，梧桐毕竟怯惊秋。
（八）
重见河边百卉芳，廿年一瞬忆茫茫。
新林已变参天树，栀子犹飘昔日香。
曾对逝波吟锦句，也披细雨咏华章。
人生都说真如梦，偏是诗人梦更长。
对于这八首诗，曹老也十分看重，并自注：“一九九六年移家银都新村。河边绿带乃成休闲胜地，而每至此处辄诗情勃发，吟咏颇丰。兹择录八首。前七首均为八十岁前之作，第八首则作于丁酉孟夏，时已九十二高龄矣。”从时间跨度上，前七首创作于一九九六年后的十年间，而最后一首则在二零一七年夏所作，前后延续二十一年。从内容上看，多是由景入情之作。有的写暮春的小雨，如其三，首联听雨，颔联比雨，颈联品雨，尾联喜雨，诗人情致，跃然笔端。有的写初春的晴和，如其五其六，或鸟脆日暖，人健风和，开倦眼，畅幽怀，而吟情大发，或烟柳凝翠，辛夷堆雪，气喧波柔，人于半梦半醒间，诗魔自来。有的写闲情，如“人到耄年喜晚凉”“常对澄波得几行”“信口吟哦懒剪裁”，时不时便可以见到诗人对生活的热爱。有的写老怀，如其四其七，人到老境，难免有所伤逝伤感，便有了“迟暮襟怀谁会得，新诗赋就自家看”“梧桐毕竟怯惊秋”这样的无奈，而诗人多情，才有了“得句常嗟如白水，对楼恨不是青山”这样当代少有的好联。
想来河边组诗，应远不止这八首。或是诗人有意在七首完成后的十年，补了最后一首，为河边组诗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栀子犹飘昔日香”是记忆的留存，“新林已变参天树”是生活的延续。“人生都说真如梦，偏是诗人梦更长”，有河则有诗，有诗则有梦。曹老的河边八首，是一段人与河的对话，人与诗的缘份，有情趣，有意趣，有回忆，有感怀。它舒畅处不使人张狂，它伤感处不令人绝望，在当代属于难得的好律。
或许因为年龄和际遇，曹老的诗名不算张扬。可以肯定的是，曹老的诗力，远胜其诗名。他的诗句，真实而亲切，见仁见智，见心见性。在海上诗坛，自有其分量与地位。
曹世清 1926年4月生于安徽贵池县山村，幼年求学国文成绩名列前茅，颇喜诗词散文绘画，长期从业公司财务工作，虽职业与爱好不对口，仍自修不辍。解放后曾从龙榆生先生学习诗词。
刘鲁宁 网名老刘茶舍。《小楼听雨》诗词平台策划委员，上海诗词学会常务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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