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桑眉,原名兰晓梅(宝梅,祖上畲族),1972年冬生于四川广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成都文学院签约作家。出版个人诗集《上邪》《姐姐,我要回家》。现居成都,供职某文学期刊社。
诗文本
作者:桑眉
冬日诗简(10首)
冬至将临之夜
宜,彻夜醒着等候霜雪
忌,起卦打醮徒劳思量
她守着炉火打盹
和影子抱作一团
生怕灵魂出窍
去你梦中……
冬至将临之夜
金鱼在玻璃缸中饮冰
方程式
我这个胆怯的妇人
只配坐在窗前听雨
风回旋在无名树那里
那些树叶总也不落
风铃也不化成果实
它们悬在那里动也不动
像在示现真理
更像是在照一面乌有镜
你也哑默已久
责怪我不懂设置并解答方程
X+Y不一定等于Z
我这个愚痴的妇人
只配在冬天清晨坐着
等雨生出尖刺
寒枝伸进阳台
剐破窗玻璃……

孤寂像什么
像从不认识世上的人
像从不曾与你抱拥、哭泣
像被套填满棉花
棉花湿透
像琴键排满身体
手指缺席
像夜夜不熄的蜡烛
烛上剪不完的灯花
像流水送不走
歌唱不尽
像你用望向荒野的眼神
望向她……
像她告别时,风中挥不动的
黄手帕……
孤寂像一个影子
没有长嘴唇
在冬天豁出尖牙
唉!孤寂是一个雪人就好了
“听说爱情回来过”
路灯下
你们在路灯下
雪还没有来
树冠投下浓荫覆盖你的衣衫她的足踝
曾经想为你戴着镣铐起舞的足踝
如今迟疑地伫立
你多哄哄它呀
再哄哄它呀 给它雪野里燃烧的音符
你给出拥抱
给出迟到的抱歉
给出浅吻
给出掀起心中狂澜的轻抚
令路灯下的影子多么彷徨
她多想交出舌尖
多想穿上红舞鞋
多想成为午夜狂奔的发光的小母马
可是呵 少年
你始终没在她耳畔 清晰地
说出:爱
路灯沉默地
映照今年冬天的某个夜晚
将它照旧 旧得像那年

“你不来与我同居”
阳台上的窗框松动了
北风把窗玻璃拍得咣咣响
窗外春天修剪过的无名树
枝叶较去年冬天稀疏许多
想来也觉得十分寒冷吧
它在黑暗中颤动,霍霍有声
女人半夜惊醒
起身收晾在阳台外的衣服
想了想宾馆里一连两个夜晚空着的床
床上闲置的白色双人枕、白被褥白床单
如果连续吹几夜北风
南方可能也会下雪了
雪的洁白是虚构的
雪落满(覆盖)一座小房子也是虚构的
但门扉豁然洞开,她的心
终于空了出来——
雪一样白。雪一样干净……
——是真的!
注:“你不来与我同居”,为伊蕾诗句
伪饮酒诗
——和YR《蓝莓之饮》,兼寄xx
小雪第二日
门窗紧闭
效仿中年恋人心扉
没有信
没谁理会一个现代人的古老愿望
秋天清晨系于无名枝的铃铛
染了果实习气
耽于幻想、隐忍又绝望
它扼住咳嗽
等寒风过境
我或许应该代替它
携半瓶文君酒、白瓷杯
跳下阳台
叩碎镜子
解放美人与眼泪
“啊!三角梅开得多恣肆
有的簪上发梢……
有的沾上踝骨……
有的吻上唇痕……”
我们用初夏的裙褶覆盖霜溪
天气真的冷了
我们应当把一场好戏演了又演
一滴热泪撒了又撒
“友人赠我美酒兮,分与白鹭……
恋人赠我忧愁兮,付与流水……”
美好事物的隐喻,或虚构
——致X
形容削瘦的男子
似鹿影空濛
性感的犄角在山谷浮沉
邮差的红色尖顶帽擎一面小旗
电瓶车在慢镜头里行进
街巷悠长
我打算用整个冬季
等候礼物
他说,“没有信,下次补”
还有下次,多好
那么请附上旧照片吧
照片中,我梳刘海扎马尾
侧身坐在青年右侧
八十年代的自行车绘在白色墙面
……曾在河畔假寐
百花潭的芳菲使人沈醉……
……曾在公园闲游
每片草叶都似密探……
……他送给我日记本、茶具
以及做工精美的镇纸、书签
呵,这水晶琥珀
这锯齿与玫瑰
这鹿影、蹄印和寥廓雪野
雪其实是遗物
雪落在十字路口
湮没斑马线和四车道双黄线
好象人间才诞生
尚且没有规则与歧途
我循例等红灯变绿、过马路
在公交站台停下
准备好硬币或次卡
将自己搪塞给一辆汽车
雪小而洁白,像是信物
令人忆及美好之事
我不是主角
属于我们的雪早已肮脏
雪那么冰冷、虚无、不经心
它现身或融化
都无法寄托理想主义的愿望
雪其实是遗物
突然想念杭州
想念杭州,或等于想念辛酉
和辛酉的亲人
……剑冰、石头、潘维、泉子、力虹、梁健……
以及杭州附近的城市,城中的
……藏马、江一郎……柯平、小雅、七夜、老刀……
杭州年年下雪
有一年力虹带辛酉去宵夜
辛酉说,西湖是挂在胸前的暖玉
还有一年辛酉带我和果儿去西湖
果儿才几个月大,她躺在婴儿车里
看雪霁后,白堤上空的风筝
会不会再有一年有人带我去西湖看雪
雪从孤山下凡
把西湖铺成白宣
我们停停走走,在彼此眼中留下鹤影
把一生中的这一天过出仪式感
冬至第二日
突然想念杭州
他们不曾经历暮年
——这共同的残破的人间/为何独留我纪念
好似一棵树没能抵达冬天
没能在炉火与白雪的悖论中
喁喁春风
并将系于枝条的多余的红灯笼取下来
那么遗恨
他们有的在盛大的秋天随果实坠落
有的趁着骄阳燃尽最后的精血
有的迫不及待扑向冰封的河床
他们也曾饮酒消闲、熬药熏骨……
咯出血、吐出霾,吞下拮据……
最终将精神流放星空
肉身交付尘埃
我想代替他们抵达暮年
用钟表古老又坚贞的心将轮回追赶
我想代替他们经历暮年
用苍苔新鲜又遗世的爱将这共同的残破的人间走完

诗哲学
温柔陷阱和生命强音
——桑眉诗集《上邪》《姐姐,我要回家》阅读笔记
作者:王可田
阅读,是向文本的靠近。文本是开放式结构,具有召唤性质,但也会设置暗道、迷宫,同阅读者做精神上的游戏。加之文本在结构层次上的特征,也就决定了,阅读必然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随着阅读的深入,我们可能抵达文本的意蕴层面,同时,也会对诗人内心有所触及和打探。不过,这探测是有限度的。语言并不是心灵的全部事实。诗人的情感和真实面目,很多时候,以隐晦或伪装的方式呈现。这与表达方式有关,也是私密情感在坦露和隐蔽之间迟疑,举棋不定的表现。
就像桑眉在一首诗里说的:“悲伤禁止询问。”
阅读桑眉,进入的是一种陌生语境。这样说,并非她呈现了完全不同的人生经验或情感内涵,而是我的“期待视野”与她的文本并未一拍即合,同感共振。这种情形,在诗集《上邪》中尤为明显。当然,这与她的诗歌品质无关,除过性别差异,更多是个人审美趣味和诗歌理念造成的。而这,也很可能是她的独特性所在。所以,当我放下个人的诗歌习见和偏好,再一次省察对比,发现“陌生语境”正是来自她个我的话语组织和言说方式。
桑眉的诗歌话语,属于现代汉语的书面型语汇,但她时有对古诗词的化用,对古典诗境的拼贴,也不缺少日常化、口语化的表述。她有很好的语感,作为语言辅助成分的语气、语调,在她这里也有效参与到诗歌的情感表达中。这甚至是她的一个显著特点——诗歌不再完全仰仗语言的指示,意象的隐喻和象征功能,而是让特有的言说方式和承载情绪的拟声词汇构成诗歌,甚至成为诗歌的主体。此外,还有大量插入式的人物对话,生活细节和情境,加强了文本的叙事性和亲切感。
在桑眉这里,抒情、叙事和意象、事象等诸多诗性因子,呈杂糅状态。很多时候,她不是在写,锤炼语言、营造意象,而是在说,随性“散漫”地说。她的诗不拘一格,分行排列没有定式,你无法理出她的诗歌套路。一种没有套路的套路,遵循的却是个我言说方式和心理习惯。同时,也是她天性和情绪状态的展露。
《上邪》,汉乐府中的名篇,炽热、忠贞的爱情誓言。桑眉将其作为书名,显然是与自己的文本有指涉、对应关系的。不仅暗示出诗集的题材、内容,更表明了一种态度,对于爱情的态度。“正本”现实与“副本”虚构的结构划分,是主和次、实和虚的区分吗?其实不见得。书名的《上邪》正是来自[副本]虚构这部分。这让我想起史铁生的《务虚笔记》,在人人务实、无比功利的社会现实中,“务虚”显得弥足珍贵。对于女性诗人而言,爱情成为生活的主要内容或重心,也是符合她们的思维习惯和情感逻辑的。
作为“正本”的现实,在这里呈现的,是与桑眉个人生活密切相关的现实。这部分作品,在题材、主题和写法上各不相同,但因与生活现实的关联而结为一体。其中,有对自身生活状态的展示,有对故乡、亲人以及友人的抒写,还有对社会底层人物的素描。尤其在《罗锅巷》《开往火车站的公交车》《逝去,或者永恒》等作品中,诗人隐匿自己的情感,仅客观呈现,但读过作品,一种发自内心的关怀、体恤或悲悯之情,还是被调动出来。像《火车又开来了》《给你》等,情意真切,意象鲜明,特有的语气语调的加入,也给人极深的印象。
“副本”虚构这部分,基本上都是情诗。爱,这种激情,得益于人的想象催发,诗歌也是。爱情诗体现的是情感世界的色彩和灵魂的幽微颤抖,也可以说,是一个人内心最感性和最丰富的情态展示。这“猩红热式的情感”,尽管有各种状态和表现,但都如“一场顽疾”,将自己决绝地交付对方或生死:“交换经年的血/交出藏在转经筒中的字”。在对爱情的言说中,诗人心思的绵密,语言的质感,再配上自己专有的语气和声调,让人觉得既熟悉又陌生,像《地下党》《好么?心爱》《看你嘛》《失火事件》等。而这样的诗句:“一边唤彼此的乳名或亲爱的/一边揉头发或颈项/直至沉入隐秘的河流”,让女人的心和爱成为温柔的陷阱。女性心理幽深微妙,不可捉摸和窥探,这与她们的性情和心理结构有关,也成为多样化表达的来源和保证。
“姐姐,我要回家”,是西安摇滚歌手张楚的一句歌词。尖利、上扬的曲调,传递出内心的焦渴和呐喊。桑眉探望患病的西安诗人马立,也以此为题写成组诗。当一个人的生命在生死之间煎熬、辗转,诗歌的介入是谨慎的,同时又难耐冲动,充满情感的深度和力度。在这个语境中,“姐姐,我要回家”,就是一声无援而绝望的呼唤。然而,“姐姐”是在场的。这种在场,或许不能从根本上改变什么,但深切的慰藉和人性的温暖与关怀,却是投向这世界的一抹亮色。这句歌词也被用作书名,反映出诗人对于生命及其书写所持有的态度。
《上邪》的结构很有特点,正本与副本,现实与虚构,而诗人更看重“虚构”的爱情部分。《姐姐,我要回家》的结构方式则是另外一种。上辑的组诗、长诗系列,容纳各种题材要素,犹如诗集的主旨序言,起到提纲挈领的作用,中辑和下辑是进一步的展开和丰富。而且,与《上邪》相比,尽管有大致相同的题材范围和风格特征,但在书写上更为集中,也更具感染力和表现力。最为明显的是,精彩的诗句和篇章多了起来,随便翻阅,就有凝聚情思的句子映入眼帘:“一个人的悲伤能有多盛大/每滴雨水都在效颦”,“黑暗是一种势力,光明也是”。在对生活现实的观照中,由于加入了命运意识和身世感,致使文本的厚度和包容性得到加强。
上辑的《致辋川》《太平镇》与下辑“我厌倦了悲伤”,同属一个系列,是一个整体性的表达。也是这部诗集最具情感强度和艺术感染力的部分。诗人此前语调清新的絮说,在这里变为简短有力的言辞,刺目而惊心的叙述,语言的涵盖力和穿透力大大加强。在其中起主导作用的,显然是诗人的悲伤和悲愤情绪。当然,还有痛定思痛的那一份理性:对于爱情、命运、生死的诘问和思辨。诗人说,“我厌倦了悲伤”,看来她悲伤已久。这悲伤,包含了复杂的情感内涵:爱恨、隐忍、猜疑、宽宥、渴望等等。诗人在长久的痛苦历练中,爆发出情感的冲击波,同时又竭力克制。情感的张力,凸显在悲伤和理智、铭刻与遗忘之间。
这部分作品,几乎篇篇精粹。激烈的表达,如“黄连啊,你要吐尽苦水”,“鸡鸣寺教堂的歌唱与恸哭/如今成为羞耻”,“还要挣扎多少年/才能从灰烬里起身”等,曲折委婉的比如《把信送给加西亚》。这首诗具有歌谣性质,又有紧张骇人的对峙,犹如一篇暗黑童话。加西亚、罗恩,是人物的借用,但诗人的急切和悲伤之情却无比真实。按说,“关心厨房和阳台/惦念千里之外的父母和孩子,以及/没有着落的爱情”,是女性心理的真实写照,甚至是她们一生的追求。然而,生命如琴,命运的意外击打,致使令人战栗的强音迸发出来。这强音无疑是悲怆的,却铿锵有力,深入生命根柢。
生活给人以磨难,而这磨难一经心灵的吸收和转化,便成为语言的黄金。这时,幸与不幸的界限消失了,艺术成为生活的另一种补偿。
桑眉是热情、豁达而坚韧的,她在诗集《备忘录》里写道:“这本诗集并非绝望之书。人,生而孤独,甚至绝望,但其终极目的,或许是让人明白生命的奥义,使人内心尽可能少些虚妄,逐渐变得开阔、从容、自足、愉悦……”在《来过》一诗中,她也呼吁:“诗人们,请不要在序言里预示结局/请鼓舞灾难中逃生的人咏叹和平,与爱情”“玫瑰为荆棘而开”,这又是何等的勇气和情怀!
无可置疑,是天性化解遭遇,化解生命中的不谐和音。
在和桑眉极有限的接触和交流中,我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柏拉图情怀和乌托邦气质。尽管她,“在两块五一斤的土豆与四块一斤的豇豆之间/作思想斗争”“大多数时间,为兑换口粮/奔命于一张纸的正反两面”。她的诗有烟火气,也接地气,但她的内心与生活或者说现实仍是有距离的。这是抚琴、写女书的距离,审美和幻想的距离。一个有着浪漫情怀和诗性人格的人,路过现实,经历现实,但最终不会被现实同化。被现实同化和被诗同化的人,身处两个维度,两层空间。
因而桑眉的书写,并不刻意反映现实,或进行某种使命承担。她从个人、个体生命的视角出发,保持女性意识的思维和直觉,率真率性地抒发或呈现。如果说有所承担,那也是对生命本身的承担。在某些时候,也可以说难能可贵:当我们不再强迫、干预现实,索求意义,诗歌便回归自身和生命本体,沉浸于超功利的“纯真嬉戏”中。
王可田,生于1972年,陕西铜川人。陕西文学院第三届签约作家。出版诗集《麦芒上的舞者》《存在者》及《诗访谈》等。
──选自【《诗琢》第二辑第7期 总第117期】

